护士停下脚步,转身去看柯兰生,他的脸色很不好,手里的牛奶袋被摇摇欲坠的卡在两指之间,也许下一刻就会被抛弃。
“听,听说……”面对柯兰生紧迫的视线,护士结巴半天也没说出来。
“听说什么?”柯兰生开始急躁,往前走了一步,吓得护士连连后退,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失态,压着情绪放缓声调又问了一遍。
护士察觉到他的语气变得平和了些,松了口气继续说:“听我大伯说的,好像有人牺牲了。”
话音刚落,被捏在指间的牛奶袋瞬间落地,以一种歪曲的姿势半竖立着,倒是没将里面的牛奶撒出一丝。柯兰生已经顾不上去捡牛奶了,急忙问:“谁牺牲了?”
这倒是问住了护士,她又开始变得结巴:“这个,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也,也不是牺牲,吧……就是,听说爆炸的时候,有人还在,还在里面。”
“有人还在里面、有人还在里面……”柯兰生近乎自语般重复着。
这个状态的柯兰生把三个护士都吓到了,相互对视好一会儿都不知所措,那个回话的护士慢慢倾身试探的喊了几声“柯医生”都没得到回复,最后被另外两个拽了拽衣袖,直接抱团逃走。
柯兰生还陷在那句话里,脑海中出现了最不想出现的结果,一边摇头一边私语重复着,慌了好一阵的手突然抬起,游走在身上的各个口袋之间,他想找到手机拨个电话,之前打通过的那串数字若隐若现的出现在脑海中,从“1”开始,到最后一个数字的“1”。手还在无目的的找寻手机,嘴里重复的话变成了一串电话号码,有细微的汗从额间冒出,止不出加粗的呼吸声即将压过嗓音里的细语,突然指尖一顿,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熟练却颤抖的打通一个号码,然后转动脚尖踢到一旁的牛奶袋使它躺倒,他像是没发觉一般踩在了牛奶袋上,立马从那唯一破损的一角喷射出一条白线,又散了一地的牛奶。
脚底的异物感唤回柯兰生一丝清醒,他木纳的低头向下看,嘴巴还在一张一合,这摊熟悉又让人烦躁的牛奶彻底激怒了柯兰生,皱紧眉头提高声量,大吼一声:“操,你他妈接电话!”
这一声引来不远处的些许视线,可他已经顾不上这么多,连清理牛奶的心思都没有,一脚跨过牛奶一脚踩在上面,直直往办公室走,留下一串逐渐变浅的奶迹。
耳边是无尽的嘟嘟声,无论拨打多少遍电话都没再被接通过,最后直接忙音斩断了最后的联系。柯兰生在办公室走来走去,身上的白大褂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脱下丢在办公桌上,连着几个忙音之后他的耐心彻底消磨殆尽,抬脚拧开门把手朝外走。
平时点开打车软件没几秒就会被接单,今天人都快走到医院大门了手机上显示的接单信息依旧没被刷新,柯兰生走出医院大门,将能追加的车种全部点了一遍,手机不多时便弹出已接单信息,他盯着手机屏幕,仔细认真的查看正赶过来的车辆信息,反复在车牌号和距离路程之间转动眼球,看着越来越近的车,显示还剩两分钟到达他便将页面退出,正打算再次拨打通话记录里的第一个号码时,手机被一个陌生的号码打通,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指已经点下接通键,传来一位陌生的男音,告诉他车辆已经到达定位的地方了。柯兰生在对方礼貌询问的第三遍才回过神,简单回复了一句,抬眼朝四周巡视,却怎么也想不起不到半分钟前自己死盯的那一串车牌号。
“师傅,您可以说一下您的车牌号吗?”他问。
耳边随即传来一串数字,他却听不进去,脑子里只有一串电话号码。
“您可以再说一遍吗?”他的语气里带了些急躁。
又是一串数字,却依旧无法改变固在脑海里的那一串。
“可以再说一遍吗?”这一次,有些近乎乞求。
司机本来被他问得有些烦了,但听完这一声,隔了好几秒才说:“我打了双闪,按两下喇叭。”司机照做,然后问:“听见了吗?”
柯兰生呼出一大口气,那辆车离他仅五步之遥,匆匆挂断电话上车,开口的第一句就是让司机开快一点。
这样无助的反应感染到司机,也没心情去追究他先前不礼貌的行为带来的愤怒,下意识的压着路段最快车速去往消防大队。
哪怕是到了消防大队,他也进不去。
这里不像医院,为所有人敞开大门。
而大门一旦打开,总是具有特殊性。
汽车刚停下柯兰生便迫不及待的开门下车,两步都没来得及迈开就在大门口看见熟悉的身影。还有一群在他看来不过半大的小伙子,一大群人簇拥而出,围成一个小半圈,中心是高峰和一长条的大箱子。
柯兰生站在树荫底下,离得有些远,他看不清那些人脸上的表情,却也只是站在原地,耳边好似传来细微的哭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并没有湿漉漉的触感,来不及捕捉的哭声又荡然无存,就像是一阵幻听,醒过来才发觉只是一场梦。
头顶的树叶簌簌抖动,好几片叶子抵挡不住风的力量,脱离了枝干的挽留,不舍又无奈的飘零,落在泥土里、落在阳光下,尘埃落定般了却此生。
视线被脚边的一片落叶吸引,柯兰生盯着那片叶子,眼神逐渐空洞。不远处从消防大队出来的人群静默了好久,之后,脚步声开始混杂,男人费力抬东西的哼哧、更加明显的哭泣、车门开关的碰撞、汽车发动后轮胎渐快的滚动。
叶子的边缘已经重影,氤氲的眼眶有道闸坏了,自主打开水龙头。柯兰生猛吸一口气,仰头往上看,视线开始逐渐清晰。风动树叶,阳光的光线前前后后摆动,一不小心刺到他的眼睛,下意识地闭上,挤出还未来得及彻底风干的泪水,顺着眼角流到耳廓,抬手一抹,半个指腹都没被浸润,倒真的很像眼睛受刺激后的生理反应。
不远处的消防大门又回归平静,就像一场闹剧,开始即结束,不过是垂眼看了片落叶的时间,便连热闹的余温都没参与到。柯兰生都觉得自己也许不止幻听了,还产生了幻觉。
他蹲下身捡起那片叶子,扫掉叶面的灰尘,然后放进口袋里,脑袋有些昏胀,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快两天没合眼,此刻真的应该回办公室好好休息一下。
回到医院的柯兰生算是趴在桌子上睡了一上午,除开最开始来了两个病患,之后一直到午饭点都没再来人,午休之后他彻底精神了,下午的人流量跟往常一般,临近下班看完了最后一位。内网还没退,主任就推门进来,知道他家受灾严重,询问他今晚的住处。
“我就在医院睡了,等休息日再去中介看看房子。”柯兰生回他。
“那你不去那烧了的房子看看吗?”主任问他。
柯兰生摇头,没说话。
“不然晚上一起吃饭?”主任提议。
柯兰生依旧拒绝:“不了主任,我想好好睡一觉。”
主任表示理解:“也是,你昨晚忙着手术都没怎么休息,那你自己多注意点,我先回去了。”
柯兰生一边点头一边站起身,将主任送走后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将灯关掉,坐回椅子上靠着椅背闭眼假寐。过了一会儿,好似想起什么,将手伸向口袋,从里面拿出一片叶子,经过一天的折腾,边角都有些破损,但柯兰生并不嫌弃,捏着茎打量叶子。正面是翠绿色,背面是浅绿色,他就那样正反正反的看着玩了好久,直到肚子饿得开始抗议才回神,将叶子放到手边一本书里夹好,起身往外走。
吃了一顿没滋没味的饭,饭盒刚被扔进垃圾桶他就已经记不起吃了些什么菜。走到医院大厅,余晖从外面撒进来,盖住一大片面积,有些冰冷的瓷砖都透着一股暖意,但柯兰生却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颤。他吸了吸鼻子,猜想可能有些感冒,走到小超市想买杯热牛奶暖暖胃,晃荡了三四圈也没找到牛奶,反而是门口货架上的烟盒一直吸引着他,很难得的买了一盒烟和一个打火机,揣进口袋往办公室走。
也不知是吃完饭胰岛素的原因还是怎么,一进到办公室就连着打了三四个哈欠,柯兰生有些斗不过勇猛打架的眼皮,走进休息室倒下就睡着了。
眼睛再次睁开四周已经全黑,柯兰生闭着眼睛摸索手机,半个床都要摸没了也没找到,缓慢撑起身体走出休息室,凭着窗外的微光看到桌上安静躺着的手机,走过去点亮,是凌晨三点。他又将手机放下,走到窗边看向窗外,过了一会儿感觉有些闷,将玻璃窗扯开一丝缝,凉风随着空隙钻进房间里,带着清晰的风声。
柯兰生恍惚一下,好似回到十五年前那个夜晚,他也是这般一个人独自站在窗边,那时有蝉鸣、有欢笑,听了一晚热闹的演奏会,十五年后的今天,此刻只有凉风,明明有他期许的宁静,心底却比那时慌乱很多。
他又立马将窗户关上,走到椅子旁坐下,大腿被口袋里的东西铬了一下,有些钻心的疼。掏出来一看,是晚饭后买的那包烟,连最外层的透明袋都没撕开,拉开一旁的抽屉,刚将烟盒放进去,盖在桌面的手机开始震动,一下接着一下,提醒着有来电进入。
他并没有立马去查看是谁打来的,就保持着放烟的动作,僵在了原地,死盯着手机,仿佛在让它闭嘴。
没多久,震动消失,手机归于平静。
柯兰生坐好,忘了将抽屉推回去关好,手指点打着桌面,眼球几秒换一个地方看去,像是在找东西,又像是没事找事。
心绪还没稳定下来,聒噪的震动声又响起了。柯兰生不自觉开始皱眉,眼神空洞的从一个方向收回来,看向躺在抽屉里的烟盒,他伸手去拿,撕开了最外层的包装袋,捏在手里犹豫几秒才去抓还在震动的手机,翻转一看,是高峰打来的,烟盒被他突然的使力捏得有些凹陷,盒盖微微翘起。
按下接通键,放下手机,点开免提,本想打个招呼,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小生?”高峰嗓子有些哑,喊他名字的时候有一瞬间很像高培的声音。
“嗯。”柯兰生压着声音回。
对方长长的深呼吸一口,才慢慢说:“你最近有空吗?”
柯兰生轻轻咳了一下:“怎么了?哥。”
“小?……”声音戛然而止,随后是一道颤抖的叹息,“他交好的朋友里面我跟你是最熟的,所以……”
柯兰生直接打断:“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吗?”
“你知道,小?的事吗?”高峰问。
“我,有段时间,没和他联系,了。”柯兰生回答的有些不走心。
“明后两天有空的话,来一趟家里吧,看看他……”高峰有些说不下去,声筒里传来一阵压抑的哭腔。
柯兰生无神的盯着桌面,好久才开口问:“他是,生病……了吗?”
等了好久声筒里都没传来回答,只有不远不近的哭泣,还有不间断的很多别人的声音,倒让柯兰生觉得今晚也一样的热闹。他抬手将手机拿到面前,食指触碰手机侧边的按键。
“小生,”声筒里终于传来高峰的声音,那股没能压回去的暗哑嗓音让柯兰生呼吸一紧,指尖轻颤,食指指甲抠着按键上方,“小?走了。”
食指下按,手机屏幕的上方出现滑动关机的选项栏,电话被自动挂断,对方的话音刚好卡在“了”这个字上,安静卷土重来。
他用拇指翘开烟盒的盒盖,从里面拿出一根烟,放到嘴边轻轻咬着,另一只手点燃火机,引着了烟草,红色的星光在黑暗里顺着烟管时快时慢的靠近嘴角。墨一般的黑夜,只有不断点燃的火机音和星星闪闪的红光,升腾的烟雾被黑暗隐藏形状,飘散在有限的空间里,自由自在。
主任第二天来上班时,想约着柯兰生一起吃早饭,刚推开门被迫吸了一股浓厚的烟雾,呛得他猛烈咳嗽。在怀疑自己是否走错房间时,看见正坐在椅子上背对着他的柯兰生,手上叼着一根快要燃尽的烟。
“兰生!”主任有些生气,又心疼这副模样的柯兰生。
“你在干什么?这是抽了多少?你不是不抽烟的吗?”主任挥着手往里走,踢到一个空的烟盒,这才看清地上散落着五六种不同的烟盒。
主任走到窗边将窗户打开,回头一看柯兰生闭着眼睛,眼角微红,便只当他是被烟熏的,挥动的那只手更加快速的摆动着。主任不放心的用手背去试探柯兰生额头的温度,有些微烫,他估计是发着低烧,喊了两声柯兰生都没睁眼,以为他晕过去了准备喊人,柯兰生转动座椅面向桌面,双手撑着脑袋,嗓子哑到不行,虽然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但主任猜到应该是在跟他打招呼,表明一下自己还清醒着的状态。
“兰生,你发着烧呢,我带你去急诊室看看。”主任说着准备将他扶起来,被对方抬手拒绝。
柯兰生睁开眼,拿过纸笔写了几个字给主任看:我没事,您先回去,我要准备开始上班了。
“你今天休息,昨天不是给你批假了吗,不用上班,好好休息一下吧。”主任说。
柯兰生皱着眉头又写下几个字:没关系,今天可以上班,就不休息了,可以开诊。
“不行,你在发烧,先去看一下开点药,再回来好好睡一觉。”主任是个老顽固,直接抢下柯兰生的纸笔不让他再继续写字,生拖硬拽的拉到急诊室看病,开好药之后又推着他去食堂吃饭,吃完又强逼他回休息室休息。因为抽烟的原因,柯兰生的嗓子根本发不出声音,无声的反抗全被无视,只能乖乖跟着主任的步伐来。
他在休息室的床上躺了一会儿,外面没有声音之后又出来,桌上和地上的空烟盒已经全都被收拾干净,垃圾桶里也重新套上新的垃圾袋。他坐到椅子上,从最底下一层抽屉里拿出一盒还剩两根烟的烟盒,点燃一根,却没再放进嘴里,只是夹在指间让它自我燃尽。
现在的他迫切需要尼古丁的味道麻痹大脑,烟缕的形状如梦如幻,就像在做一场真实的梦。
两根烟的时间完全不够消磨两天,单单出神一会儿,地上就又多了一个空盒。柯兰生丢掉烟头,看了眼发红的指根,揉搓两下也没感觉到疼痛,拍掉腿上的烟灰,起身出门,再回来时手里拎着一个小塑料袋,除了烟盒就只有烟盒。
主任临近午饭又过来找柯兰生,他像是知道一般事先捂住鼻子再去开门,虽然烟雾不像早上那般浓厚,但刺鼻的烟味依旧透过指缝钻进鼻子里,引得主任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你怎么还在抽?不是嗓子会出问题的事了,这量直接能要了你的命。”主任的语气里很明显比早上严肃了许多。
柯兰生轻轻叹了口气,举起右手晃了晃,示意主任他没抽,只是点着玩。
“兰生,你这是碰到什么事了?”主任的声音柔和下来。
柯兰生淡淡摇头,没说话,眼神却是空洞的。
主任可以算是这个医院最了解柯兰生的人,从另一个角度讲,也算得上是他的师叔,但过于私人的情况从未深入的了解,所以面对当下情况的柯兰生,真是有些慌神,大概也只能往家人那方面去猜。
“走吧,到饭点了,陪我去吃饭。”主任不好去戳他的痛处,便想着做点事帮他转移注意力。
柯兰生没有抗拒,甚至主任都还没走过来拽他他便自觉的站起身要往外走,主任刚准备抬脚跟上,又折回来将窗户开到最大以此利于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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