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修开始时,许多官员都赶来参与监工。第一天开始封堰截流,运工搬来了许多粗壮横木,在截流处搭建三角的杩槎。人群如江水般浩浩汤汤,涌动着来到江畔。当28栋杩槎连成一座长桥的时候,他们便把装满石头的竹笼压在杩槎中间的桥道上,铺满一整条过道,再用黄泥、竹笆将杩槎的底部盖上。这项工程耗时半个多月,数以万计的工人往来于竹林、石滩、木桥、水道,奔波的身影犹如宏伟画卷中游动的墨点。而当沉重的脚步踏在大地上时,好像没有人知道谁比谁更坚硬。
加固杩槎的期间,还有一些专门的手艺人要进行另外一项工作。他们要去砍伐白夹竹、慈竹,并用劈开的竹条编织好工艺独特的笼子,再送到江边让封堰的工人用卵石将它们填满。在十月结束的时候,杩槎缝里的水流渐渐地小了起来,他们便三五个人组成一队,搬运起一条条长竹笼,将杩槎外面完全封死,截流的内容就到此为止。
剩下的日子,他们要进行淘滩和检修,如果鱼嘴的破坏并不严重,那么最后的工序就可以轻松一些。这并不是什么可以一劳永逸的事情,而一次的轻敌就有可能造成恐怖的灾难。好在去年的堰官做得还不错,傅越僵硬了将近两个月的眉头终于舒展了开来。
开堰的那天,大小官员都聚在江边,围观这场浩浩荡荡的典礼。江水从群山脚下斗折而来,自鱼嘴处分流,与波相激撞出大理石的纹路。自索桥而下,被二王庙睥睨着,安然地流过玉垒关,一路便是锦江天色、玉垒浮云。上游有龙王,下游亦不乏人圣。伏龙观镇守着宝瓶口,多少神通被蜀民及堰官收拢在这一方天地。没有任何的旗影、鼓声,奔流的江水早已热烈地舞动与呐喊,岷江之水灌溉着天府之国,民众的祈祷是这场盛宴中最恢弘的仪式。
都江恢复了流水,傅越就要从水利衙门卸任,回到成都城了。
却是岁末临春,桃符市于寺外开了,傅越去挑了几副纸画,又选了刻着神荼、玉垒名字的桃木板,准备放在门口挂着。惦念着立冬前苏琅的邀请,他鼓了鼓腮,去羊市讨了几斤肉,命人包成小份,送到王府去。
苏琅收到肉正疑惑呢,便见到傅长凌穿着雪白的绒领梅纹兔裘,揣着小暖炉从屋外走来。
“郡王,我远道而来,带了礼物,您不来迎迎我吗?”长凌的脸颊被冷风吹得有些泛红,一双眸子却如霜雪般清白。
“你不叫人通报,我如何知道你来?”苏琅跨步到门前,揽过长凌,手背碰碰他的脸,“怎么这样冰,手炉带了,却不戴个帽子。”
“头发乱了,就不好看了。”
入了屋,傅越便放下手炉、解下系带,将裘衣递到一旁;仆人自觉地帮他挂起。
“殿下说要吃暖锅,却迟迟不来请我,那我没有办法,只好自己来了。”他里面穿着松霜绿的袍衫,点点淡色的花样缀在上面,始终不如傅越的容颜素淡。
苏琅心痒极了。
“不是我不叫你,只是觉得该选个吉日,最好是靠着临雪的轩窗。”
无瑕的冷与暖炉的红辣,配上小院幽景、佳朋同坐,凑出一个天时地利人和。
傅越奇了,在牙床上坐下,望向苏琅,“郡王殿下是说什么胡话?从梁州到益州,您的心也不曾从淮北的雪城里回过来么?城里是不下雪的,早十年还能见到窗外飘星点的雪花,若要看大雪,就只能到山顶上去了。”
苏琅怔愣一瞬,“原来如此。只是我印象里有过成都的大雪,现在还一直盼望着呢。”
那时王府外面是冷冷的天空和凄清的街道,他不愿随父王去参加无聊的应酬,便背着大家溜出家门。茫茫的雪色乱了他的眼,但那一天他做出了一生中最幸运的决定。
“是么,那或许是我错过了。”傅越接过仆人递的温茶,浅浅啜了一口,“既然等不到,干脆把今天定做吉日,直接开锅吧。现在快到酉时了,若是再晚点儿准备,我们就都得饿肚子了。”
“也好。”苏琅点点头,“那我去吩咐厨房,看看有什么时鲜,都拿出来切一切。”说着,便揣起手炉,雀跃地跑出门去。
“哎……”傅越一时没能叫住,伸手只抓了个影儿,“那是我的手炉。”他低低叹了一声,心里暗想:有这么高兴吗?
转念来又问自己:有这么高兴吗?
脸红还可以说是冻的,可是压不住的嘴角又是为什么呢?
傅越拍了拍脸,借着室内的火炉暖了暖身,又踅来水壶,续了一点点茶水。
只是他早早地来了,却还要提防另一个人。
屋外有踏风声,门吱牙地开了。银靴蓝袍,挂着一道稍厚的深色披风,浑然不怕冷似的,带着一阵风便进了屋子的——除了陆辛还是谁?
陆辛拎着一坛酒便飞了进来,没见到苏琅,反而看到牙床上坐着的漂亮狐狸。
喜意还凝在他的脸上,一时掉不下来。陆辛张望了两眼,确认苏琅不在,便把酒坛放在一旁桌上,就着椅子坐下。
此时陆辛坐主位,傅越在右手边,左侧是屏风隔断的琴室。
“傅公子好。”陆辛偏偏头,礼貌地打了声招呼。
“陆将军好,”傅越照模照样地回他,接着问道,“陆将军从何处来?”
该是:从何处回来。而今这么一说,倒像陆辛是客了。
陆辛不爱玩些文字游戏,直截了当道,“从霍小姐处来,沽了一坛甜酒,今晚下菜。”
我带礼物,你也带礼物,今儿真是扎了堆了。
不对,自家带的东西,算什么礼物?
傅越吃味,漫不经心说道,“甜酒不够辛辣。却不知上次寄到松州的乳酒,将军以为如何?”
“香甜沁鼻,鲜美醇和,确是佳酿。”
陆辛没有多想。
“哦……”傅越了然点头,意味深长地说,“郡王果然分与将军了。”
竟然是诈吗?
陆辛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可是分了就是分了,陆辛便理直气壮地说,“对。”
傅越哼了哼,扒拉着茶碗里的绿叶子,多少有些无趣。
“我倒是不知,陆将军是爱酒之人。不然,也该给陆将军送些才是。”
“说什么爱酒……”只是把别人喝倒很好玩而已,“小饮酌情,大饮伤身。陆辛不是不知度数的人。”
这度数,是指心里的分寸,还是酒的烈度?
傅越陷入了思考。
苏琅高高兴兴地从厨房回来,说火已经烧起来了。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引]
三人披上御寒的衣物,从茶室来到堂中。高桌换成了矮桌,三人围坐在毛垫上,静静地看火花燃着。
四格的小锅盛满红脂,加入各色香料,等待火渐渐将它烘热。香气慢慢飘出,三人吸了吸鼻子,都不动声色地咽了咽口水。
“听说圣上下旨让公主和亲去了,殿下和吐蕃打了半个多月,就跟儿戏似的。”傅越忍住自己飘向小炉的视线,随意地踅着话题。
“吐蕃日益壮大,或早或晚,这一仗都不可避免。”苏琅支着下巴,隐隐感觉肚子开始叫了,“早打也是好事,只是耗去了不少钱粮。如今吐蕃安定无犯,叛州随之归降,加上朝中无事,西蜀也可休养生息。明年争取把收成搞上去,财政就不用担心了。”
“若是连续三五年都是好收成,益州太平、政事平顺,郡王殿下岂不是又要调任升迁了?”傅越又拿出这个话题,“陆将军好福气,不管到哪里都是随着郡王的,留我在这里,那真是苦苦思念。”
因着怀疑傅越对他的心思,苏琅对这番话也敏感了些。但是美味当前,说不清脑子里装的是油膏还是辣椒,苏琅唔唔了一会儿,忽然玩笑道,“莫非长凌要就此怠工,搅乱我的政绩,把我拖在这儿不走了?其实也不错,只是苦了蜀中的百姓。”
傅越愣了愣,“这怎么可以?”
他只是下意识地想,这怎么可以。却没有想过,这其实也是一种手段。
陆辛看出傅越的想法,微微一笑,“殿下,傅大人心在黎民,怎么可能为了您放下正事不管呢?”
“哎?”苏琅瞪起眼睛,轻嗔道,“阿年说得什么话!本王算不得正事吗?”
“算正事吗?”陆辛歪头反问道,“殿下对傅公子来说,是情爱恩义、是知己密友,充其量算是小家。小家比之大国,孰重孰轻啊?殿下也该心怀天下,才配得上傅公子。”
陆辛说话直白,把傅越和苏琅都吓了一跳。
他本无意挑明二人的暧昧,只是情势已到,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殿下与傅公子情好日浓,他不过是掀开了一层薄薄的纱帘,让两人能够清晰地对望。
不过……陆辛不安地想,莫非殿下更喜欢雾里看花似的朦胧美感?
苏琅惊的是陆辛已经彻底默认了自己和长凌的关系,不容一点商量的余地,把襄王有心神女无梦表现了个淋漓尽致。阿年,我待你比常人亲近百倍,你真的只当做主仆玩伴之情,还是早已知晓我的心意却含而不发,暗寻机会拒绝呢?
傅越脑海里想到的却是郡王在城外马上对自己说过的话:我明白你不是自荐枕席的人。今他虽未自荐枕席,却已被打上情情爱爱的标志。陆将军,你让我如何对郡王解释?
“莫要胡说!”
“别听他瞎说!”
二人异口同声,惶然对视。
侍从鱼贯而入,很快摆上了七八盘菜。
陆辛左瞧瞧,右看看,先拿起长筷下了肉。
“陆将军身在局外,怎能如此胡乱编排?”傅越看着陆辛把肉下到小格里,那红汤、那红汤……
陆辛惑然抬头。
殿下不挑明也就罢了,傅公子怎么也如此矜持?或许傅公子是想要待价而沽,好让殿下给他更多的允诺,比如……一生一世一双人。
陆辛低下眼,“是不是胡乱编排,傅公子心里有数,陆辛可不受这个罪名。”
傅越捏紧了筷子,“陆将军莫非怪我抢走了郡王?可是郡王与您恩爱无疑,岂有他人插足的余地?郡王说与我是朋友,就只是朋友而已。”他不怕陆辛责怪针对,唯独害怕苏琅对他心怀芥蒂。落花有情,流水无意,他能留在郡王的身边亲近郡王,无非是靠这一层不过界的承诺;换句话说,是让郡王相信一切不曾过界。
傅公子又误会了。
殿下什么时候会和傅公子解释清楚呢?陆辛只不过是殿下的权宜之计,若有傅公子在,又何须权宜呢?可是若傅公子执意要一双人……
红汤沸起,溅出星点辣油,烫到陆辛的手心。
他慌忙抽出手,肉片滚落到汤里。
苏琅赶紧拿来帕子,为他擦干净。方才二人的话让他愣神,如今却是顾不上思索了。就怕再过一会儿,阿年把他们假扮鸳鸯的事给倒出来。
“你们别说这个啦,”他的心乱糟糟的,一边是急着把自己推走的阿年,一边是心思半隐半露的长凌,而现在两个人都以为我和对方两情相悦。他的情路为何如此复杂坎坷?“菜都备好了,还不快下锅。”
傅越没有得到答复,但总算把这事揭篇,遂再绝口不提。他伸出筷子,夹了一点冬寒菜,放到眼前的格子里。
火星在炉子里噼噼啪啪,空气又安静了一会儿。
若是平时,傅越还可拿出多的筷子,为苏琅夹些菜,可是既是暖锅,人人自取,也不必如此费心了。
等待的时候,三人开始想些未来的事。
如何让郡王对我动心呢?陆将军的位置看起来是一点也撼动不了的,难道自己真要避过陆将军的风头,就此推却么?可是明明郡王也可以有别人……不对,别人是谁?说起来只听过风声,却没见过郡王的其他男宠呢。还是说曾经有过,因为遇到了陆将军,就再也没有了?傅越盯着锅陷入沉思。
怎么撮合殿下和傅公子?明明两情相悦却不能在一起,实在教人难受。他痴心单恋殿下,也便罢了,有情人却不能成眷属,后悔的人早晚会是殿下。可是傅公子的想法也让人琢磨不透,明明先前为了殿下那样挑衅我,特地来彰显殿下对他的亲昵,现在却对情爱之事矢口否认。他是真的要求如此之高,竟容不下殿下眼里还有其他人吗?殿下一时的风流,又怎抵得上平日里深恩厚爱?寻常的美人**一度也就罢了,以傅公子的资质,难道还会害怕殿下变心吗?陆辛夹起先下的那块肉,放在嘴里嚼嚼嚼,目光瞟着其他两人。
我现在好像陷入了奇怪的处境。我喜欢阿年,阿年差点喜欢长凌,长凌疑似喜欢我但不承认,阿年疑似不喜欢我要把我推给长凌,我对长凌是知己之情,但是现在有点不确定。长凌和阿年有过节,这个过节因我而起,如果我没有和阿年假扮成一对,长凌就不会针对阿年。可是如果不和阿年装成一对,阿年可能就和别人跑了。不如……还是和阿年坦白?可是长凌……苏琅苦恼地持续往锅里送着菜。
眼瞧着菜都熟了,成福凑近来躬腰道,“殿下、两位公子,再等菜就烂了。”
三人回神看锅,不由发笑。
“吃吧吃吧。”苏琅用蒲扇挡住汤星,散了散烟气,好让人下筷。
寒夜锅炉暖,熏得满室生香。三人酒足饭饱,沿着回廊散了一会儿步,转角却到了苏琅的书房。
傅越驻足一瞬,怕有什么机密,不敢提议进去;倒是苏琅说,“要看看吗?”
“可以吗?”
话音落,仆人早已打开门。
郡王的书房质朴无华,除了桌子就是书架,书架上堆着各种治国文章或诗词歌赋,桌面上还有一些乱涂乱刻的痕迹。傅越失笑,“这莫非是郡王小时候画的?未免太顽皮。”
“谁没有顽皮的时候?读书读书,可累死了。”
苏琅勾起嘴角,看到桌上的草蚂蚱,便指一指道,“这是阿年送我的,不要碰坏了。”
傅越瞟了一眼,收回手来,“知道你们的定情信物多,我才不碰呢。”
他转过身来,便看到墙上挂着的四行大字。
整顿官吏
平衡世家
兴修水利
稳固边防
傅越不由一怔,自三月季春后发生的种种都历历在目,他忽然真切地感觉到,自己融入了兴建川蜀、安定天下的大业之中。
“郡王殿下的宏图实现了吗?”
“实现了……”苏琅笑了笑,“该换一个愿望了。”便命仆人撤下十六字,换上了另一幅事先写好的……
争取躺平,早日致仕!
明年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0章 都江水平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