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琅回城后论功行赏,正要庆祝,便接到成都封城的消息,接着就是盖了简公公方印的撤兵文书。他意识到其中有诈,便严肃面容,重整军队,交代好松州防卫和管理事宜,与陆辛策马返回。
却在路上遇到朝廷派来的援军。
“将军部队为何现在才来?”苏琅问责道。
对面的舒庆将军也是无奈,“先皇驾崩,故而将我等召回。后来新帝继位,朝廷不是又派简公公来告诉您了吗?”
“什么?”苏琅眸子张大,圣上已不在了?他冷静下来,说道,“我没见到简公公。吐蕃赞普已经退兵,你们不必再前往松州援助,且快回朝吧。”
“竟然是这样。”舒庆叹道,“不愧是骠骑大将军,真是神速啊!”
那将军正要离去,苏琅叫住他,“你可经过成都?”
舒庆说,“路过此地。”
“可有异样?”
舒庆摇头,“并无。接应我的是余荣和傅越两位司马,哦,傅司马还说,若是见到郡王殿下,就告诉您成都一切安好,请不必顾及后方。”
苏琅心且放下。虽然不知城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好在事情已经结束。
思及曾允诺的岁修一事,苏琅又加快了回城的速度。
两军在成都城外分道扬镳,苏琅安顿好人马后便去找余荣,了解事情经过后,只觉得跌宕起伏。
“幸好傅大人不在城内,又幸好霍小姐及时发现变故。否则,不光我等性命不保,成都也要落入贼人手中了!”余荣愤愤道。
苏琅低头一笑,想起鹤子春颜,心中蓦然一动。
美人卷珠帘,深坐蹙蛾眉。[引]
苏琅于成都赶到水利衙门时,门前的铜鹤将泣未泣,正是秋冷霜寒夜,鹤喙衔的长灯火光幽明。
门内传来阵阵琴声。
穿过重檐木构的回廊,越过雕栏屋柱,驻足于三堂屋下的洞门外;隔着一层屏障,苏琅听到傅越低声的吟唱。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引]
是国风·周南篇的《卷耳》。
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引]
长凌为何而酌,为何而伤?
苏琅无言地徘徊在洞门之外,神思飘飖间,想起傅府留宿那夜阿年说过的话。
傅公子爱慕殿下。
是苏琅自作多情,还是不愿发现呢?是傅越的出现玄机太深,才蒙蔽了他的双眼。所谓的朋友之情,说多了好像就弄假成真。
听闻苏琅好南风,而欲以枕席之事谋取利益的人,又何其多啊。可是苏琅不愿让感情掺上杂质,也断然不会接受诱惑,哪怕不是因为心中已有阿年。
他希望相互交心的两个人,拥有的是清清白白的信任,而不是充满猜忌和怀疑的试探。
可是,如果长凌对自己真的心怀爱慕呢?
苏琅缓缓地走出洞门,听到琴声戛然而止。
“殿下?”
傅越倦意尽去,满脸惊喜地起身迎道,“您怎么在这里?”
“后日就是冬至。我挂念与长凌的约定,日夜兼程,总算赶了过来。”苏琅拂去傅越额前散落的一缕碎发,“听闻成都出事,多亏长凌及时出面,才能力挽狂澜。”
傅越脸颊轻红,“实是假借殿下信物,长凌逾越了,还请殿下勿怪。”
“既在你手上,便许你使用。”苏琅拉傅越坐下。
傅越看了看苏琅身后,不见人影,便问他,“陆将军呢?”
“阿年留在成都喝庆功酒,没有过来。”
“殿下本该和他们一起的……”傅越轻轻抬眸,“离岁修开始还有一天呢,不必那么着急赶来。”
“我挂心不下。”不忍失约。
傅越感到几分甜意,殷勤道,“殿下今夜在此住下吧?我命人收拾一下卧铺,您就睡在我那边。”
“那长凌……?”苏琅惑然拉住他。
“我睡在外面就好了,无非是打个地铺。”
傅越作为世家公子,可曾受过这种委屈吗?
苏琅默默地想,长凌是敬我,还是爱我?
“不必了。”苏琅按住傅越的手,“就住一间房吧。夜寒露重,长凌怎么消受得了?我不信一个床榻,还挤不了两个人。”
——事实证明,真是有点勉强。
“本王还是去外面……”苏琅看着堪堪挤下两人的床榻,思索究竟什么姿势能够达成和谐。
“别呀!”傅越拉住他,情急之下,竟是十指相触。
两人皆是一滞。
傅越侧了侧头,眼角有几分流连,“说好的一起。我命人再加几个凳子吧。”
为何,此刻竟有几分不舍。苏琅苏琅,你是魔怔了么?
苏琅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傅越便欣然唤起方喜,等他回过神来,床榻已经布置好了。
“郡王可要更衣?”傅越眼里顾盼流光。
苏琅下意识地要伸手,到一半却猛地收回,“不、不了。”便看到傅越不解的眼神,只好说,“我不习惯在别人面前脱衣。”
“殿下与他人一夜**时,恐怕不是这么说吧?”傅越斜睨苏琅一眼,放下了要解腰带的手。
什么**……
“这不一样。”根本就没有!
“的确,傅越与郡王殿下,也不是主人与玩宠的关系。”傅越假装无所谓道。
苏琅:本王怀疑你在暗示我,但找不到证据。
“莫非殿下要和衣而睡?可是傅越却喜欢脱了衣服……”
“哎哎哎,”苏琅慌忙拦住,“还是留一件吧。”
傅越似笑非笑,“当然要留一件,不然若是被别人误会,傅越是殿下的玩物,可如何是好?”
这个坎是过不去了?
苏琅叹了一口气,愈发笃定阿年的话,心里难免又想,阿年为何能看出长凌的情意,却看不出我的?
他的叹气让傅越停下动作。
又被殿下拒绝了。
明明陆将军可以,那些素未谋面的美人也可以。殿下说过自己是他理想的样子,也说过信任自己,可是为什么不愿意被他诱惑?
苏琅不希望感情里有沙子,可是谁才是那粒沙子?是傅越、傅家,还是一些子虚乌有的信念和忧虑。
傅越系上腰带,“算了,殿下不脱,我也不脱了。冬至前的晚上,冷得很!”
两人合衣而睡,各盖一床被子。
次日鸡鸣喈喈,苏琅揉着眼睛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傅越又不见了身影。
“一个两个,都起那么早。”
苏琅嘟囔了一句,起身洗漱。
他走出卧房的时候,看到傅越在树下赏梅。淡黄的披风在肩上,里面是一身鹤纹白衣,仿佛初见时的模样。
恰是点点红梅映鹤骨,一树虬枝傲寒霜。
一个人一生可以有多少次心动?
正如江畔见月,江月照人;时日可迁,物事能移,斯人所爱之内核却始终如一。每一声心跳,都是灵魂在自我觉察,因为察觉,才能相遇。
傅越转头便看到苏琅痴痴的目光,轻轻抬眉,仿佛忘却昨晚的不愉快,“殿下也来赏梅?可惜院子里只有一株梅树,不能一饱眼福。”
苏琅回过神,低不可闻地自嘲一笑,并不承认自己非在赏梅,反而看向傅越道,“长凌起得真早……我还以为你会在堂上办公。”
“明日才要开始岁修,前期事宜已经筹备好了。殿下昨日来得晚,我还没来得及跟您讲一讲呢。”
傅越慢慢地走到堂里,翻出岁修的记录册子,“殿下若不累,就看一看。若是累了,便随我到外面走走吧?”
“那就一边看,一边走走吧。”苏琅的想法是双管齐下。
行经南桥,仰头望着高高的彩画天花,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桥的另一端。天上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并不妨碍行人漫步。
策马过堰功道,石路色沉沉。两个美男子穿着鲜艳袍衫、头戴幞头、脚踏官靴,悠游地坐在马背上,让马蹄踏在微雨浸湿的石板上,引起路过行人的频频回顾。
我呼尔游,尔同我翔[引]。一日踏遍青云路。
二人于路前拐角,顺着一处池塘前行。雨落池中,水波漫漫,亭中依稀人影。
苏琅找地方栓马,买了一把油纸伞,在头顶撑起。
傅越自然地挤了进来。
“不差这一把伞,”傅越说,“只是离得太远,不好说话。”
苏琅忍俊不禁。
他们从池中小道经过,苏琅惊奇地发现石桥上没有围栏,只有一块鹅卵石渐渐地弯入水中。
雨涨闲池,水渐渐与桥齐平,却不曾没过鞋头。
“我不会滑下去吗?水池打湿我的鞋怎么办?”
“郡王若怕,就不会来了。”
是的,苏琅已经大咧咧走到桥中间。
“我喜欢这种感觉,说不清楚为什么。我想蹲在地上,让自己和水面变成一片,这样就好像变成了水里的鱼一样。”
红色的鲤鱼聚在亭边,美人靠旁边的人伸着胳膊,用细小的饵料诱惑它们。
二人想起在武侯祠喂鱼的场景,不由会心一笑。
“郡王若变成鱼,谁来钓呢?只怕钓上来的不是一条金鳞,而是……”他瞬间缄口,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是红麟。”苏琅顺口接下,掩饰住这不经意的口误,扭头笑道,“或者一只大乌龟,人言松鹤延年,玄武长生,不是很好吗?”
“殿下……”傅越本想说,金鳞乘风可以化龙,可是依殿下之言,他当真没有天下之志吗?
“不是说要带我去清溪园?”苏琅揽住傅越的肩膀,“靠近点,身上要被打湿了。”
傅越一颤,肩上传来的温度打断了他的思路。
天下之志,又算得了什么?
“郡王请随我来。”
清溪园是都江堰下游的一座自然园林[1],叠山理水、迤逦幽致。入园第一面是菱角方形的镂空照壁,空处锁下红枫翠树、怪石流水,苍朴亭角隐于树中、作壁上影,照壁前池水流荡,两侧皆摆盆景。
只此一眼,苏琅便忍不住要绕过照壁,穷目于雅致错落的小园幽景。
雨中的清溪园并不让人失望。
绕过照壁转头看,便见怪松掩映之处,镂空里对面行人穿门而过,两相对望,恍若隔世。
回过头来,先前隐隐窥到的画面一角便大幅地展开,青石砖曲折地碎开,被鹅卵石围出一片浅浅的池塘,形状各异的黑色石块阶梯式地蛇行而下,承接着小瀑布似的潺潺流水。高一层亭子的全貌是看不见的,需得靠近池水,侧头望去。雨水落下,一潭碧影,映何许秋意。
“假山流水固然幽美,古桩盆景亦可赏玩。”傅越带苏琅去看桩头六宝,其中紫薇屏风最为瞩目,他便指给苏琅,“像这样的盆栽,在别处是看不到的。”
“哦~”
苏琅左顾右盼地细细欣赏了一会儿,忽然道,“看来长凌在这边没少闲逛。”
“入一乡则知一乡事。傅越看过了,郡王再来,我也好引路啊。”
雨噼里啪啦地打在油纸伞上,二人穿着披风,都觉得冷了。
鞋底已经有些湿意。
“益州多雨,却不知是喜是忧。”苏琅拉着傅越到了门廊下,收起纸伞抖了抖披风,望着檐外的雨色。
傅越整了整姿容,听到他的话,随口接道,“郡王开心,便是喜了。”
苏琅望向傅越,“若我不开心呢?”
看他眉眼弯弯、唇角压不住的样子,哪里像不开心?
傅越轻轻哼了一声,像是调笑,“郡王不开心,也不能让这雨少下一点儿。依我看,郡王还是好好地开心吧。”
苏琅闻之开怀,坐在美人靠上,看园中风雨飘飘。
“岁修结束后,来王府吃暖锅吧。”
那时农历十一月多,正是湿冷的时候。
“这就想一个月后的事了?”傅越笑道,“岁修期间,可有得辛苦呢。”
“只说来不来吧。”
“来,肯定来。”傅越坐到苏琅身旁,“郡王的邀请,傅越不会拒绝的。”
他们的手离得近了,偶尔被披风拂过,带着凉风瑟瑟。傅越抬了抬手指,僵硬地想要触碰近在咫尺的手背,如果、如果郡王也没有拒绝。
哪怕他只觉得这是朋友间最寻常的亲昵。
“阿嚏!”
苏琅打了个喷嚏,陡地起身。
“糟了,可不能再待下去。长凌,快快撑伞,我们驾马回去。”
长凌失望地蜷起手指,低低嗯了一声,拿起靠在墙边的伞。
罢了,来日方长。
[1]竟然是现代园林,难怪那么精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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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嗟我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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