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病房靠窗的位置,支起了一个简易的画架。那叠昂贵的阿诗水彩纸,被郑重其事地钉在上面。苏星眠换上了干净的病号服,苍白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她挑选了一支中号貂毛笔,蘸取了清水,开始在纸上铺陈底色。
她没有画熟悉的绿萝或窗外的老树。
她画的是……一片广袤而荒凉的、带着硝烟气息的土地。底色是混合了熟褐、赭石和一点点群青的沉郁色调,如同被战火反复灼烧过的焦土。笔触大胆而粗犷,带着一种压抑的力量感。
在这片焦土的中央,她开始勾勒一个身影。一个背对着画面、模糊了具体轮廓的、异常高大的背影。那背影并不精细,甚至有些抽象,只用深橄榄绿和炭黑混合,勾勒出紧绷如岩石般的肩背线条,一种顶天立地、仿佛能扛起所有重压的坚韧感扑面而来。背影周围,是几道用刮刀刮出的、锐利如刀锋般的笔触,象征着无形的威胁和风雪。
然而,就在这片象征硝烟与沉重的背景之下,在那个坚韧背影的脚边和身后,苏星眠开始用极其细腻的笔触,描绘另一种存在。
她蘸取了最鲜嫩的橄榄绿和柠檬黄,点染出一簇簇从焦土裂缝中顽强钻出的、形态各异的植物嫩芽。有的纤细柔弱,却努力向上伸展;有的叶片卷曲,却透出勃勃生机。
她用稀释的钴蓝和紫罗兰,晕染出几片在沉重背景下倔强生长的小小苔藓,像散落的星辰。
最后,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装着金箔的小盒子。用镊子夹起一片薄得几乎透明的金箔,指尖因为虚弱和紧张而微微颤抖。她屏住呼吸,将金箔轻轻贴在了画面上方——不是贴在象征硝烟的背景上,而是贴在了几株最高嫩芽的尖端,以及那个模糊背影的肩膀轮廓边缘。金色的碎片,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而耀眼的光芒,如同穿透厚重阴霾的希望,如同守护者身上无声闪耀的勋章。
她将这幅画命名为——《界碑与藤》。
创作的过程漫长而艰难。每一次抬手调色,每一次勾勒线条,都耗费着她刚刚恢复的、极其有限的体力。汗水会浸湿额发,手臂的酸软让她不得不频繁停下休息。但她坚持着,用手机支架固定着手机,从不同角度拍下画布的进展:铺陈底色时的沉郁,勾勒背影时的力量,描绘嫩芽时的温柔,点缀金箔时的屏息凝神……
她将这些照片,一张张,小心地,通过树洞,发送出去。没有过多的文字描述,只有简单的:
「开始了。」
「底色。像……被火烧过,又冷下来的土地。」
「画了一个……背影。很模糊。但……感觉他……能扛住所有风雪。」
「有东西……从土里钻出来了……很嫩,很绿。」
「加了一点……金。像……穿透云层的光。」
临时营地的夜晚,寒风呼啸着穿过简陋板房的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一盏白炽灯悬在低矮的天花板上,投下昏黄而摇晃的光晕。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尘土味和机油的味道。
陆沉屿坐在简易的行军床边,肩胛的伤口在寒夜里隐隐作痛。他刚刚结束一轮夜间巡逻,精神依旧紧绷。桌上摊开着一张新的边境布防草图,旁边是冷掉的压缩干粮。他拿起水壶灌了一口冰冷的水,试图压下身体的疲惫和心头的躁动。
就在这时,静音状态的手机屏幕亮起。树洞的新消息提示。
他几乎是立刻点开。
一张张照片跳入眼帘。
第一张:沉郁厚重的底色铺满画布,如同他熟悉的、饱经战火的焦土。一种莫名的共鸣瞬间击中了他。
第二张:一个模糊却异常坚韧的高大背影出现在画面中央,背对着一切,如同沉默的山峦。那紧绷的线条,那顶天立地的姿态……陆沉屿的心猛地一跳!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在雪原中潜伏的剪影,看到了自己在军械库地图前挺直的背脊!
第三张:焦土之上,嫩绿的芽尖顽强地钻出!那鲜嫩的色彩,在沉郁的背景中显得如此脆弱,却又如此充满力量!
第四张:金箔!细碎的金色光芒,点缀在嫩芽的尖端,也落在那沉默背影的肩头!像穿透硝烟的星光,像无声的勋章!
陆沉屿一张张翻看着,速度很慢。昏黄的灯光映着他冷硬的侧脸轮廓,深邃的眼窝隐藏在阴影里。他紧锁的眉头,在翻看照片的过程中,极其缓慢地、极其不易察觉地……舒展开来。
没有言语。
只有色彩,线条,光影。
只有一片象征战火与沉重的焦土。
一个模糊却无比坚韧的守护者背影。
以及……从死亡灰烬中挣扎而出的、象征着新生与希望的顽强嫩芽和细碎金光。
一种奇异的、前所未有的平静感,如同温润的泉水,悄无声息地浸润了他被硝烟和铁律浸透的、疲惫而紧绷的神经。那些盘踞在脑海中的战术推演、边境摩擦的担忧、伤口的隐痛……仿佛都被这无声的画面,一点点地抚平了边缘。
他看到了她眼中的他——那个在风雪中化为岩石、扛住所有重压的“界碑”。
他也看到了她赋予这片沉重世界的希望——那些倔强生长的“藤蔓”与穿透阴霾的“金光”。
这画面,带着她的虚弱却坚韧的呼吸,带着病房里阳光和颜料的气息,穿透了边境寒夜的冷风,落在了他布满灰尘的行军床边。
一种陌生的、带着暖意的宁静,在他冰冷的心湖深处,缓缓荡漾开来。他不再是画布上那个孤立的、背负沉重的背影。他的脚下,有生命在顽强生长;他的肩头,有微光在无声闪耀。这感觉……很好。
他伸出手指,极其缓慢地、近乎珍重地,划过手机屏幕上那片点缀着金光的嫩绿。指尖仿佛能感受到画纸上颜料的细微颗粒,感受到她落笔时的专注与温柔。
许久,他退出照片,在树洞里,极其罕见地、打出了两个字:
「……平安?」
他在问画?问嫩芽?还是……问那个在病房里,用画笔与死神抗争、重新描绘生命的女孩?
答案,或许已在那片无声的、却充满力量的画布之上。
苏星眠靠在病床上,看着树洞里跳出的那两个字——“平安?”,苍白的脸上缓缓绽放出一个虚弱的、却无比真实的笑容,像阴霾散尽后露出的第一缕晨曦。
她拿起画笔,蘸了一点最纯净的钛白,在那片象征新生的嫩绿旁边,极其小心地点下了一个更小、更稚嫩的白色芽尖。
然后拍下,发送。
配文:
「嗯。平安。新生。」
硝烟依旧弥漫在边境的寒夜里。
画布上的色彩却在病房的阳光下,安静地流淌。
军械库的冰冷与画架旁的温暖,在无形的电波中完成了最温柔的对话。
他用硝烟为她挣来描绘新生的颜料。
她用画笔为他抚平硝烟浸染的褶皱。
艺术,成了连接两个伤痕累累灵魂、穿透冰冷现实的最温柔的桥梁,无声地疗愈着战争与病痛留下的创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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