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线上的冲突如同投入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看似平息,却在暗处留下了无法忽视的漩涡。一次看似常规的边境巡逻遭遇伏击,短暂而激烈的交火,没有人员牺牲,却将陆沉屿强行拖回了那个血与火的炼狱核心。
爆炸的轰鸣仿佛还在耳膜深处震荡,硝烟混合着泥土和某种可疑化学品的刺鼻气味,顽固地附着在鼻腔深处。视野里,战友在掩体后开枪反击的身影,与记忆中阿哲扑向那个孩子炸弹前的决绝剪影,在混乱中诡异地重叠、撕裂、再重叠!
任务结束返回临时驻地,陆沉屿将自己反锁在分配到的、狭小而简陋的宿舍单间里。厚重的窗帘被他粗暴地拉上,隔绝了外面稀薄的、带着沙尘的阳光。房间里一片死寂的昏暗,只有他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
冷汗如同冰冷的蚯蚓,爬满了他的额头、脖颈和脊背。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肌肉紧绷得像要随时崩断的钢丝。胃部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灼烧着喉咙,却又被死死压抑住,只剩下痛苦的干呕。每一次心脏的搏动都沉重得如同擂鼓,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令人窒息的回响。
闪回!
这一次的闪回来得异常凶猛,不再是碎片,而是完整的、带着血腥味和灼热感的场景重播!
边境丛林湿热粘稠的空气!
IED爆炸瞬间刺眼的白光和震耳欲聋的巨响!
飞溅的、带着战友阿哲体温的滚烫血点狠狠砸在脸上的黏腻触感!
还有……阿哲最后那个回头看向他、带着一丝痞气决然笑容的侧脸,在炽白的光焰中瞬间破碎、湮灭的定格画面!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低吼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挤出!他猛地用拳头狠狠砸向冰冷坚硬的墙壁!
“砰!砰!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指关节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混着墙灰在惨白的墙面上留下刺目的印记。但这□□上的疼痛,远不及脑海中那反复撕裂他灵魂的万分之一!
憎恨!对敌人的,对命运的,但最深最重的,是对自己无能的憎恨!为什么死的不是他?!为什么阿哲要替他挡下那颗致命的炸弹?!为什么他总是活下来的那个,背负着这永无止境的、名为“幸存者罪疚”的酷刑?!
巨大的痛苦和暴戾无处宣泄,他像一头被困在铁笼里的狂兽,在黑暗中疯狂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嘶鸣。理智的堤坝在血腥记忆的狂潮冲击下,摇摇欲坠。他拒绝一切联系,隔绝一切声音,只想在这片自我放逐的黑暗深渊里,被痛苦彻底吞噬。
城市的另一端,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病房洁净的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窗台上的绿萝沐浴在光晕里,叶片舒展,绿意盎然。苏星眠坐在床边,刚刚完成一次相对平稳的透析,身体虽然依旧虚弱,但精神尚可。她习惯性地拿起手机,点开那个熟悉的绿色图标。
没有新留言。
尝试语音匹配。
一次,两次,三次……
冰冷的连接失败提示音,像细小的冰针,一次次扎在她心头。
不安感迅速蔓延。
距离上次树洞收到他简短确认画作进展的“嗯”字,已经过去了两天。这期间,她分享了几张新拍的、绿萝在晨光中舒展的照片,还有一首关于“雨后泥土气息”的短诗,都石沉大海。
她知道他执行任务时无法联系。但这次……感觉不一样。没有任务前的模糊告知,没有失联后树洞的留言。只有彻底的、毫无征兆的、令人心慌的死寂。结合他之前偶尔流露的、声音里压抑的疲惫和那次雷雨夜的崩溃……一个可怕的念头攫住了她:他的PTSD,是不是又发作了?而且比上次更严重?
巨大的担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坐立不安,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被角。腹部的伤口似乎也跟着隐隐作痛起来。她尝试通过“山鹰”的加密渠道,只得到一句简短的回复:“任务结束,安全,状态不佳,勿扰。”
状态不佳,勿扰。
这六个字,像六块沉重的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勿扰”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像上次雷雨夜一样,将自己彻底封闭?意味着他正在独自一人,在无边的黑暗和血腥记忆的泥沼中挣扎沉沦?
她无法想象,那个在雪原上化身为岩石、在通讯车里嘶吼着将她从死亡边缘唤回的男人,此刻正经历着怎样的灵魂酷刑。她不能去,不能碰,甚至不能让他知道她在担心,以免加重他的负担。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声音。
就像那个雷雨夜,她用声音为他锚定了方向。
苏星眠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焦灼和无力感。她拿起手机,不再尝试连接,而是直接点开了语音留言的录制按钮。对着冰冷的麦克风,她的声音努力维持着平静、温柔,像最和煦的春风,试图穿越千山万水,拂过那片硝烟弥漫的灵魂焦土:
“陆沉屿……是我,苏星眠。”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更多的是坚定。
“我知道……你现在可能不想听,或者……听不见。没关系。我就这样……说一会儿。”
她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本她正在读的、厚重的《战争与和平》。她拿起书,翻到夹着书签的一页。那是在描写一场惨烈战役后,安德烈公爵躺在星空下的草地上,思考战争意义与生命救赎的片段。
她的声音轻柔而清晰,开始朗读:
“……炮声终于停息了。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寂静笼罩了战场……安德烈仰望着无垠的、缀满星辰的苍穹……他感到,与这浩瀚、永恒、包容一切的星空相比,人间的野心、仇恨、战争……显得多么渺小和可悲……一种从未有过的、广博的宁静和……近乎悲悯的领悟,缓缓流入他饱受创伤的心灵……”
她没有选择激烈的安慰,没有追问他的痛苦。她只是平静地、一字一句地,读着托尔斯泰笔下关于战争创伤与精神超脱的文字。她的语速不快,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韵律,仿佛在描绘一幅用文字构筑的、宁静而深邃的星空图景。
一段读完,短暂的停顿。听筒里只有她自己清浅的呼吸声。
她放下书,目光投向窗外。傍晚的夕阳正缓缓沉入城市的轮廓线,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柔的橘红和淡紫。
“我窗外的夕阳……也很美。”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梦呓般的温柔,开始描述一幅她脑海中想象的画面,那是她曾想画却因体力不支搁置的“宁静森林”:
“我好像……走进了一片森林……很深很深的森林……不是战场那种……是……春天刚到的森林……”
“空气……是湿润的……带着泥土、腐叶和……新芽的清香……”
“阳光……像碎金子一样……从很高很高的、茂密的树冠缝隙里……洒下来……落在铺满厚厚松针和苔藓的地面上……形成一个个……跳动的光斑……”
“有小溪……水很清……很凉……哗啦啦地流着……声音……很好听……像……像谁在轻轻哼歌……”
“溪边的石头上……长满了厚厚的、柔软的苔藓……绿得……像最上等的天鹅绒……”
“很安静……只有风声……水声……偶尔……有不知名的鸟儿……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叫一两声……”
她细致地描绘着这片想象中的森林,声音温柔而坚定,充满了对宁静、生机与和谐的向往。她描述着光斑的跳跃,溪水的清冽,苔藓的柔软,鸟鸣的空灵……每一个细节都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夕阳彻底沉没,暮色四合。病房里亮起了柔和的灯光。苏星眠的声音因为长时间的讲述而变得有些沙哑,腹部也传来隐隐的疲惫感。但她没有停下。
她读完了《战争与和平》的选段,又开始描述一幅她曾在画册里看过的、描绘森林晨光的油画细节。她甚至即兴编了一个关于森林里一只迷路的小鹿最终找到回家之路的、简单而温暖的小故事。她的声音始终保持着那种平稳、温柔、坚定的基调,像一道源源不断、温润平和的溪流,固执地流淌着。
一个小时过去了……
两个小时过去了……
三个小时……
护工阿姨进来送药,看到她对着手机低语的样子,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轻放下水杯,又悄然退了出去。苏星眠喝了几口水,润了润干涩的喉咙,继续着她的“声音陪伴”。
她不知道他是否在听,不知道这些声音是否能穿透他紧闭的房门和混乱的意识。她只是凭着本能,凭着那份深入骨髓的牵挂,固执地、一遍遍地,用声音为他构筑着一个远离硝烟、远离血腥、只有宁静森林和浩瀚星空的庇护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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