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病房巨大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明亮到近乎晃眼的光斑。窗台上的绿萝绿得生机勃勃,苏星眠刚换过清水,叶片上还滚动着晶莹的水珠。她靠在床头,指尖捏着一支铅笔,对着素描本上勾勒了一半的窗框光影出神。难得的宁静。前几天的星光画被护工阿姨小心地收在抽屉里,连同那点微弱的勇气一起,暂时珍藏。
然而,这份宁静,如同薄冰般脆弱。
病房门被毫无预兆地、粗鲁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苏星眠手一抖,铅笔在纸上划出一道突兀的长痕。
门口站着一个穿着浮夸潮牌、头发染成刺眼金色的年轻男人。他斜倚着门框,嘴里嚼着口香糖,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算计和不耐烦。她的弟弟,苏星辉。
“哟,姐,气色看着还行啊?” 苏星辉吊儿郎当地走进来,视线像探照灯一样在病房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苏星眠苍白的脸上,“看来这医院饭不错,钱没白花。”
苏星眠的心瞬间沉入谷底,冰冷刺骨。她攥紧了手中的铅笔,指节泛白。每一次苏星辉的出现,都像一场精心策划的灾难,目的只有一个——钱。
“你又来干什么?”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竭力维持的平静,却掩不住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腹部的伤口似乎也在隐隐作痛,提醒着她身体的脆弱。
“干什么?” 苏星辉嗤笑一声,拖过旁边陪护椅,大喇喇地坐下,翘起二郎腿,“当然是来看看我亲爱的好姐姐啊!顺便……” 他拖长了音调,眼神变得贪婪,“……我那新车看好了,首付还差点,妈让你再支援点。不多,就五万。”
五万?!
苏星眠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她卖房救命的钱,被他们以“保管”为名骗走大半,剩下的在持续的治疗和透析中早已捉襟见肘。她靠着医保和零星稿费苦苦支撑,连“蜜语”甜品店都再没敢踏足过。
“我没有钱。”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是一片冰封的荒原,“我的情况,你们很清楚。透析费、药费、后续可能的移植……每一分钱,都关系着我的命。”
“命?” 苏星辉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夸张地拍了下大腿,“姐,你这命不是挺硬的嘛?折腾这么久不还好好在这儿?再说了,你那点破稿费,还有网上那些穷酸人给你打赏的仨瓜俩枣,当我不知道?挤挤总会有的!” 他凑近一步,带着口香糖甜腻的气息喷在她脸上,语气变得阴狠,“别给脸不要脸!妈说了,要不是你还有点用处,谁管你死活?赶紧的,转账!”
一股巨大的悲愤和恶心感汹涌而上,堵住了苏星眠的喉咙。用处?她的用处,就是当全家取之不尽的血包!生病前,她的生活是什么?是凌晨拖着行李箱赶红眼航班的疲惫身影,是午夜高铁站冰冷座椅上蜷缩着改方案的困倦,是电脑屏幕幽幽蓝光下熬红的双眼和日渐枯槁的身体……她像一头不知疲倦的骡子,被名为“亲情”的鞭子驱赶着,透支着生命,供养着父母无度的索取和弟弟奢靡的挥霍!她赚的每一分钱,都精准地流入了他们的口袋,换来的却是理所当然的压榨和生病后毫不掩饰的嫌弃与抛弃!
“滚出去。” 苏星眠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寒意。身体因为愤怒和虚脱而微微颤抖,但眼神却像两把淬火的冰刃,死死钉在苏星辉脸上,“我一分钱都不会再给你们。我的命,我自己负责。”
“你负责?” 苏星辉被她的眼神激怒,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他脸上的痞气瞬间被狰狞取代,指着苏星眠手臂上连接着透析机器的管子,恶毒地咆哮:
“你拿什么负责?就靠这根破管子?苏星眠,我告诉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信不信我现在就给你把这玩意儿拔了?!我看你还怎么‘负责’!”
他说着,竟然真的伸手,带着一种残忍的、试探性的恶意,朝着苏星眠手臂上那根维系生命的透明管子抓去!
“不要——!” 苏星眠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身体本能地往后缩,想护住那根脆弱的生命线。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可以忍受疼痛,忍受孤独,但她无法承受这种来自血脉至亲的、**裸的、要置她于死地的恶意!这比任何病魔都更让她心胆俱裂!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绝望时刻——
“嗡……嗡……”
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伴随着一阵规律而清晰的震动声!
是语音通话请求!来自陆沉屿!
几乎是同时,苏星眠的手机因为震动,从柜子边缘滑落,“啪”地一声掉在离苏星辉脚边不远的地板上。屏幕朝上,那个不断闪烁的“Soul”通话请求界面,清晰地映入苏星辉眼中。
苏星眠的心跳骤然停止了一瞬!
距离城市数百公里外的某野外战术训练场边缘。
陆沉屿刚结束了一场高强度的城市反恐模拟对抗。硝烟味还弥漫在空气中,脸上残留着油彩和尘土,作训服被汗水浸透,紧贴着精悍的肌肉。左肩胛的贯穿伤在刚才的攀爬中又被牵扯到,传来一阵阵闷痛。
他靠在一辆军用越野车的引擎盖上,拧开一瓶矿泉水,仰头灌下大半。冰凉的液体滑过干渴灼热的喉咙,却浇不灭心头那阵莫名的不安。从半小时前开始,一种细微的、如同芒刺在背的焦躁感就萦绕不去。没有任务预警,没有突发状况,但这种源于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出的直觉,从未欺骗过他。
他鬼使神差地掏出了静音状态的手机。屏幕亮起,信号微弱地跳动着。没有树洞的新留言红点。这种不安……是她?
几乎没有犹豫,他点开了那个绿色的图标,按下了语音匹配的请求按钮。动作快得连他自己都有些意外。
连接提示音在空旷的训练场边缘响起,显得格外突兀。
一秒,两秒……等待的时间被不安拉长。
就在他眉头越皱越紧,准备挂断时,连接成功的微弱嗡鸣响起!
然而,听筒里传来的,不是苏星眠虚弱却温柔的声音,而是——
一阵激烈的争吵!一个男人充满恶意的、拔高到刺耳的咆哮!
“……信不信我现在就给你把这玩意儿拔了?!我看你还怎么‘负责’!”
紧接着,是苏星眠一声充满惊恐和绝望的短促尖叫:“不要——!”
所有的血液,在瞬间冲上陆沉屿的头顶!
一股从未有过的、冰冷刺骨的暴怒,如同沉睡的火山轰然爆发!那不仅仅是愤怒,是战场上锁定目标、即将扣动扳机时最纯粹的、凝聚到极致的杀意!
他猛地站直身体,背脊绷紧如一张拉到极限的硬弓。脸上的疲惫和尘土瞬间被一种骇人的冰寒所取代,深邃的眼眸中风暴凝聚,锐利得仿佛能穿透手机屏幕,将那个正威胁她的声音碎尸万段!周围的温度仿佛都因为他身上骤然释放的森冷气息而下降了几度。
他甚至不需要知道对方是谁,不需要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那声尖叫里蕴含的恐惧和绝望,足以点燃他灵魂深处最暴戾的保护本能!
“喂。”
陆沉屿的声音透过听筒传出,不再是平日的低沉沙哑,而是淬了万年寒冰、裹挟着浓重硝烟血腥气的、来自地狱深渊般的低语。冰冷,平静,却蕴含着足以冻结灵魂的恐怖威压!
电话那端激烈的争吵声,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完全不同于苏星眠虚弱声线的、充满死亡气息的男声,戛然而止!陷入一片死寂的凝滞。
陆沉屿甚至能通过听筒,听到对方骤然变得粗重而慌乱的呼吸声。他握着手机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声音如同冰锥,一字一句,清晰地、缓慢地钉入对方的耳膜:
“我不管你是谁。”
“敢动她一根头发……”
他刻意停顿了一秒,让那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般弥漫开去,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对方的心脏上:
“……拔一根管子试试。”
“我保证……”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不容置疑的笃定,“……你会后悔,来到这个世界上。”
没有咆哮,没有脏话。只有最纯粹的、久经沙场淬炼出的、凝聚着无数亡魂哀嚎的杀气,隔着冰冷的电波,精准无误地、如同无形的冰刃,狠狠刺穿了苏星辉的耳膜,直抵他灵魂最深处!
电话那端,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足足三秒钟。
然后,是一声极其短促、带着巨大惊恐的抽气声。
紧接着,是慌乱的、几乎绊倒的脚步声,和病房门被猛地甩上的巨响!
手机掉在地板上,屏幕还亮着,通话连接并未中断。
病房里,死一样的寂静。
阳光依旧明媚,绿萝依旧翠绿,但空气中弥漫着劫后余生的冰冷和挥之不去的屈辱与恐惧。
苏星眠蜷缩在病床上,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刚才苏星辉那狰狞的面孔和伸向管子的手,如同最恐怖的梦魇,烙印在她视网膜上。而手机里传来的,陆沉屿那冰冷到极致、充满血腥杀意的警告,像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她强撑了二十多年的、名为“亲情”的冰壳。
委屈、愤怒、后怕、被至亲背叛的彻骨寒心……无数种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堤防。
她猛地扑过去,抓起地上还在通话中的手机,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所有的坚强和伪装在瞬间土崩瓦解。她再也控制不住,对着听筒,像一个终于找到庇护所、受尽委屈的孩子,放声大哭起来!
那不是啜泣,是撕心裂肺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哭出来的嚎啕。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咸涩的液体滑过苍白的脸颊,滴落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晕开一片湿痕。身体因为剧烈的哭泣而不停地抽搐,牵扯着腹部的伤口,带来尖锐的疼痛,但她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了。她只想哭,把这二十多年被当作血包榨干的委屈,把生病后被家人像垃圾一样抛弃的怨恨,把刚才差点被亲生弟弟拔掉救命管子的恐惧和绝望……统统哭出来!
“呜……他们……他们怎么能这样……呜……” 她哭得语不成调,声音破碎不堪,“我……我以前……凌晨……机场……赶方案……就为……给他还赌债……呜……我发烧……在高铁站……等他们旅游回来……自己……差点晕倒……电脑……蓝光……眼睛……快瞎了……钱……都给他们……房子……也没了……呜……”
“……生病……他们……嫌我花钱……骂我累赘……说……白养了……呜……救命钱……都拿走……现在……还要……还要拔我的管子……呜……我没有家了……我什么都没有了……呜……”
她断断续续地哭诉着,颠三倒四,逻辑混乱,却字字泣血,句句诛心。那些被刻意遗忘、深埋心底的冰冷往事——凌晨机场的孤影、午夜高铁站的寒冷、电脑屏幕蓝光下枯槁的面容、父母嫌弃的嘴脸、弟弟贪婪的索取——此刻都化作最锋利的冰锥,随着她的哭诉,一遍遍刺穿着她自己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电话那端,是长久的沉默。
只有她撕心裂肺的哭声,在空旷的训练场边缘回荡。陆沉屿握着手机,如同石化般僵立在原地。越野车冰冷的引擎盖抵着他的后腰,肩胛的伤口在隐隐作痛,但这一切都远不及他此刻内心的震动。
他听着她的哭诉,那些零碎的、却拼凑出一个触目惊心的真相的词语:凌晨机场、午夜高铁、电脑蓝光、赌债、卖房、救命钱被夺、被骂累赘、被威胁拔管……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缓慢地切割。他见过战场上的血腥,见过人性的至暗,却从未如此直观地感受过这种来自血脉至亲的、缓慢而残忍的凌迟!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当作没有感情的血包,榨干最后一滴价值,然后弃如敝履!
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和……一种更深沉的、混杂着心疼与愤怒的酸涩感,在他冰冷的胸腔里翻腾。他无法想象,那个在深夜温柔描述星光、在病痛中执着画画的女孩,背负着如此沉重的、来自家庭的冰冷枷锁。她展现给他看的坚韧和微光,是在怎样一片绝望的冻土上开出的花?
她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压抑的呜咽,充满了无助和彻底的绝望。
陆沉屿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从未安慰过人,更不擅长处理如此汹涌的悲伤。所有的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他紧抿着薄唇,深邃的眼眸里风暴翻涌,最终,只化作两个最简单、却在此刻重逾千钧的字。
他对着听筒,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磐石般的坚定,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
“……我在。”
没有华丽的承诺,没有虚假的安慰。
只有这两个字。
像黑暗中递过来的一只手,像悬崖边落下的一道锚索,像寒夜里骤然亮起的一盏孤灯。
清晰,有力,带着一种穿透一切阴霾的力量。
电话那端,苏星眠的呜咽声,因为这简单的两个字,骤然停滞了。
她紧紧攥着发烫的手机,仿佛要将那两个字烙进灵魂深处。滚烫的泪水依旧不停地滑落,但心底那片被冰封的、绝望的荒原,却因为这声“我在”,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透进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亮。
窗外的阳光,透过泪眼朦胧,在病房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冰封之下,暗流汹涌。但此刻,那汹涌的,不再是绝望的寒潮。
而是一种……被看见、被接纳、被承诺守护的、带着泪水的暖流,正艰难地,试图融化那冻结了太久的坚冰。
陆沉屿依旧站在训练场的边缘,听着听筒里渐渐平息的、细微的抽泣声。远处传来队友收队的号令声。他握着手机,没有动。阳光落在他沾满尘土和硝烟的脸上,冷硬的轮廓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悄然地、极其细微地,重新塑造着棱角。
他知道了。
她的世界,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冰冷残酷。
而那句“我在”,是他能给予的,最笨拙也最坚定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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