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析后的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身上,坠入骨髓深处。苏星眠躺在病床上,连抬起一根手指都觉得费力。窗外的天色已从刺目的白转为柔和的暮紫,最后沉入一片深邃的墨蓝。病房里只开了一盏壁灯,昏黄的光线勉强驱散角落的黑暗,却照不进她心底那片沉郁的荒原。
药物的作用让她思绪漂浮,身体像陷在冰冷粘稠的沼泽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药水的苦涩和挥之不去的虚弱感。情绪也跌入了谷底,那些被坚强外壳包裹着的、深藏的悲伤和遗憾,在身体最脆弱的时刻,如同沉船般悄然浮上心海。
手机屏幕在枕边亮着微弱的光,显示着语音连接中。陆沉屿那边很安静,只有极轻微的、规律的呼吸声传来,像遥远海岸的潮汐,是她此刻唯一的锚点。任务间隙难得的宁静夜晚,他主动拨通了电话,却罕见地没有沉默,而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打破了寂静:
“……说说你。”
声音低沉,沙哑依旧,却少了往日的冷硬,多了一种……近乎笨拙的温和。像一块被河水冲刷了许久的石头,棱角还在,触感却不再那么伤人。
苏星眠的眼睫轻轻颤了颤。说说她?说什么呢?透析的痛苦?家人的凉薄?这些,他似乎都已经知道碎片。或许是药物的作用,或许是此刻脆弱到无力设防,又或许是他那简单三个字里蕴含的、无声的包容,让一段被她刻意深埋、每次触碰都痛彻心扉的记忆,如同挣脱了封印的萤火,幽幽地浮现在意识模糊的水面。
她没有立刻回答。目光失焦地望着天花板上壁灯投下的模糊光晕,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同样有着墨蓝色夏夜的小城河边。
“……以前……” 她的声音很轻,飘忽得如同呓语,带着药物和疲惫赋予的朦胧感,“……我有个朋友……她叫文君……”
这个名字说出口的瞬间,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带来一阵窒息般的钝痛。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上眼眶,迅速模糊了视线。
陆沉屿在那端没有出声,只是呼吸似乎更轻缓了些,像怕惊扰了这脆弱时刻里浮出的萤火。
“她……就像夏天的萤火虫……” 苏星眠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断断续续,像在梦游,“亮亮的……小小的……飞在……黑夜里……好像……永远都不会累……也……不怕黑……”
记忆的闸门被推开,那些被泪水浸泡的画面汹涌而出。
她看到两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赤脚奔跑在河岸松软的草地上,追逐着点点流萤,清脆的笑声惊飞了草丛里沉睡的蟋蟀。文君总是跑得比她快一点,回头时,眼睛弯成月牙,里面盛满了星星。
她看到她们并肩坐在河边的石阶上,把脚丫浸在微凉的河水里,晃啊晃。文君指着天边刚升起的、还很模糊的星星,说以后要当宇航员,去天上摘最亮的那颗送给她。晚风吹起文君柔软的发丝,带着青草和河水的清新气息。
她看到昏暗的台灯下,两人挤在一张旧书桌前,头碰头地写作业。遇到难题时,文君会皱着鼻子,用铅笔轻轻戳她的胳膊,小声问:“眠眠,这题怎么做呀?” 然后在她讲解时,眼睛会一点点亮起来,像被点亮的萤火虫。
“她……是我生命里的……光……” 苏星眠的声音哽咽了,泪水无声地滑落鬓角,浸湿了枕巾,“每一次……在家里……被骂‘赔钱货’……被抢走……奖学金……被逼着……给弟弟买东西……我只要……躲到她家的小阁楼里……看着她……逗弄鱼缸里的金鱼……或者……用我们捡的石子……摆出奇怪的图案……心……好像……就没那么疼了……”
那间小小的阁楼,是她们共同的秘密基地,是苏星眠逃离冰冷家庭的唯一港湾。文君的父母温和而忙碌,总是默许这两个女孩占据那个充满阳光和灰尘味道的小空间。那里有她们一起用河边捡来的、光滑圆润的彩色石子铺底,精心布置的造景鱼缸。两条小小的、橘红色的金鱼在里面无忧无虑地游弋,文君给它们起名叫“点点”和“豆豆”。还有文君生日时,苏星眠省吃俭用好久,才买下的那套印着可爱猫咪图案的陶瓷茶具。她们用它装过廉价的果汁粉,也装过偷偷从家里带来的、文君妈妈泡的花茶,假装那是英式下午茶。
那些细碎的、闪着微光的温暖,是她灰暗童年里唯一的救赎。
“……高三……” 苏星眠的声音陡然变得艰涩,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痛楚,“……她……不在了……”
长久的停顿。电话那端,陆沉屿的呼吸似乎也屏住了。
“我……接到她另一个朋友的电话……” 苏星眠的眼泪汹涌而出,身体因为巨大的悲痛而微微颤抖,“说……文君……跳河了……我……我以为她在开玩笑……我……我还骂她……骂她神经病……怎么能开这种玩笑……”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阳光刺眼的午后。教室窗外的蝉鸣聒噪得让人心烦。手机听筒里传来好友带着哭腔的、语无伦次的消息,她只觉得荒谬可笑,甚至带着被冒犯的愤怒,对着电话吼了回去:“你胡说八道什么!文君昨天还跟我约好周末去书店!” 然后重重挂断了电话,心脏却莫名地、疯狂地跳动着。
直到……直到文君爸爸的电话打进来。
那个一向温和沉稳的叔叔,声音像是被砂轮磨过,破碎得不成样子,只说了一句:“……眠眠……文君……走了……你来……送送她吧……”
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崩塌了。
“我去了……她家……” 苏星眠的声音破碎不堪,泣不成声,“阁楼……还是那样……阳光……灰尘……点点和豆豆……还在鱼缸里……游啊游……好像……什么都不知道……那套猫猫茶杯……洗得干干净净……放在小茶几上……旁边……还有……半包……我们没喝完的……果汁粉……”
她看到了文君留给她的字条,夹在一本她们都喜欢的诗集里。字迹有些凌乱,只写着:“眠眠,对不起,我好累。河边的萤火虫,替我多看几次。”
那一刻,她站在那个充满她们共同回忆的空间里,看着那些承载着欢笑和温暖的物品——鱼缸里懵懂的金鱼,洗好的猫猫茶杯,半包果汁粉——它们都还在,安静地存在着,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唯有那个赋予它们温度和意义的人,永远消失了。
巨大的悲痛和悔恨如同海啸,瞬间将她淹没。窒息感扼住了她的喉咙。她多想……多想跟着那河边的萤火虫,一起沉入冰冷的河底,去陪那个给她生命带来唯一温暖的女孩。
“……如果……那天……我没有……因为模拟考……留在学校……复习……”
“……如果……我接到了……她之前……打给我的……那个……我没接的电话……”
“……如果……我能……早点发现……她不对劲……”
苏星眠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充满了无尽的自责和永无答案的拷问,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反复切割着自己早已伤痕累累的心:
“……如果……我在……她身边……”
“……她是不是……就不会……跳下去?”
电话那端,是长久的、沉重的寂静。只有苏星眠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呜咽声,在病房里回荡,也在遥远的训练基地边缘,清晰地传入陆沉屿的耳中。
他握着手机,站在空旷的夜色下。晚风吹过,带着草木的气息,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沉重。苏星眠话语里那深不见底的自责和悔恨,像一面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他自己——那个在边境丛林里,因为“不合时宜的善心”而间接导致阿哲牺牲的自己。那种“如果我在”、“如果我能”的假设,那种将至亲之人逝去的责任,背负在自己身上的沉重枷锁……何其相似!
他仿佛看到另一个自己,蜷缩在冰冷的病床上,被名为“遗憾”和“自责”的毒蛇死死缠绕。文君之于苏星眠,如同阿哲之于他。都是生命中最温暖的光,都在最需要陪伴的时刻缺席,都背负着永远无法弥补的“如果”。
听着她绝望的哭泣,感受着她那与自己同源的、几乎将灵魂压垮的罪疚感,陆沉屿胸腔里翻涌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剧烈心疼与深刻共鸣的酸楚。他紧抿着薄唇,下颌线绷得死紧。安慰的话语如此苍白,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但此刻,看着她(或者说,看着那个同样被困在“如果”牢笼里的自己)如此痛苦,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第一次,尝试着去打破那禁锢自己也禁锢着她的、名为“自责”的坚冰。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沉重而缓慢,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然后,他对着听筒,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笨拙却无比认真的坚定,一字一句地,清晰地送入她的耳中:
“……那不是你的错。”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汇,最终选择了最简单也最有力的:
“……她不会怪你。”
不是“不是你的错”这样单薄的否定。
而是“她不会怪你”。
这不仅仅是安慰,更是一种基于深刻理解的、对逝者情感的笃定判断。他懂文君对苏星眠的意义,如同他懂阿哲对自己的意义。那样温暖的光,怎么会忍心责怪自己最想守护的人?
苏星眠的哭声,因为这简单而有力的两句话,骤然停滞了一瞬。
她紧紧攥着手机,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滚烫的泪水依旧不停地流淌,但陆沉屿话语里的那份笃定和……一种奇异的、感同身受的力量,像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光,穿透了她绝望自责的厚重阴霾。
“……真……的吗?” 她抽噎着,声音带着巨大的不确定和一丝卑微的希冀,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在确认方向。
“嗯。” 陆沉屿的回答短促而肯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明确地表达对他人(尤其是情感层面)的肯定判断。
沉默再次蔓延。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充斥着绝望的冰冷,而是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相互舔舐伤口的悲悯和温暖。窗外的墨蓝天幕上,不知何时,悄悄爬上了几颗疏朗的星子,微弱的光芒洒向寂静的大地。
“陆沉屿……” 苏星眠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平静了许多。
“嗯?”
“我□□空间的头像……” 她轻轻地说,带着一种分享最珍贵秘密的虔诚,“……还是……我和文君……初三毕业旅行时……在河边拍的合照……她搂着我的肩膀……笑得……眼睛都没了……后面……有很多……飞起来的萤火虫……像……一片……会发光的星沙……”
她描述着那张照片,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怀念和温柔。那是她生命中最珍贵的定格,是她对那个如萤火般短暂却照亮了她整个灰暗童年的女孩,最固执的纪念。
陆沉屿静静地听着,眼前仿佛也浮现出那张照片:两个笑容灿烂的青涩少女,在夏夜的河边,被点点萤火环绕。其中一个女孩的眼睛弯成月牙,紧紧搂着另一个女孩的肩膀。
那画面,与他记忆中阿哲搂着他肩膀、咧着嘴笑的痞气模样,奇异地重叠在一起。
遗忘河畔的萤火,从未真正熄灭。
它们以另一种方式,在生者的记忆里,在深夜的头像上,在沉重的背负中,在笨拙却坚定的安慰里……微弱地、固执地,闪耀着。
“嗯。” 他再次应了一声,声音低沉,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柔和,“……给我看看。”
不是命令,不是请求。
是一个简单的陈述,带着一种想要分享那份珍贵光芒的、极其自然的愿望。
苏星眠在泪水中,轻轻地、轻轻地,扬起了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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