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号缓缓驶入兴王府码头后,林堂先将俞帆送回沙海阁,又禀明了泉州之行的始末,当然俞沧海的会面自然无需告知俞伯。做完这些,她一刻也不敢耽搁,归心似箭,疾步向东城林宅奔去。
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院中葡萄架下,秋娘正低头做着针线,小侄女清清在旁边的躺椅中酣睡。听见声响,秋娘抬头,看清来人,手中针线篓落地,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她几步上前,一把将林堂紧紧搂入怀中,泣不成声:“回来就好,清远和我,心都快操碎了。”
林堂鼻尖发酸,“阿嫂莫哭,你看,我这不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嘛,大哥呢?还没下值?” 她故作轻松地岔开话题。
秋娘抹着泪,忧心忡忡:“别提了,集贤殿那,上面催得紧,下面又总出岔子,你大哥这些日子,日日熬到戌时才能归家,回来也是唉声叹气,人都瘦了一圈。” 她拉着林堂的手仔细端详,“你也瘦了,这趟定是吃了不少苦头。”
戌时初刻,林清远踏入家门。当看到灶房门口那个含笑而立的身影时,他猛地顿住脚步,眼眶瞬间红了。他大步上前,用力拍了拍林堂的肩膀,声音哽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拉着林堂一同给父母灵位上了香,告慰二老女儿平安归来。也掩不住浓浓的骄傲,“不愧是我林家的女儿,有胆魄,有担当。”
林堂将无处可去的阿濮暂时安置在家中偏房。起初林清远并不喜欢这个沉默寡言的俚族青年,阿濮就用勤快的洒扫劈柴回报这份收留之恩,倒是让林清远有些懊悔以貌度人。
两日后,阿濮一早郑重地向林堂辞行,“林姑娘救命之恩,阿濮永世不忘。只是俞家船期难料,越州那我必须去一趟,不再打扰了。” 林堂没有强留,只从钱袋里取出几枚沉甸甸的乾亨重宝塞到他手中:“路上小心,保重。”
下午,林堂去寻阿利泽,刚走到店门口,阿利泽就像只欢快的小鸟扑过来拉住了她,“堂!你可算回来了,快来快来,有你的宝贝。” 她神秘地将林堂拽进店内。
“什么宝贝?” 林堂失笑,“我是来告诉你帕丽萨回来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们消息可灵了。” 阿利泽得意地眨眨眼,从柜台后小心捧出两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喏,点名要送给戈尔那的。这个,”她指着其中一个,“你走后才五天,一个脸臭得像石头的汉人送来的,放下东西,硬邦邦甩下一句‘我家少爷给戈尔那的’,扭头就走。”阿利泽耷拉着脸还模仿其低沉的男声。
“那另一个呢?” 林堂心中微动。
“另一个是半个月送来的。哦对了,大概七月初,那个臭脸汉还来过一次,我告诉他你不在兴王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他听完脸更臭了,什么都不说就走了。” 阿利泽好奇地催促,“快打开看看是什么东西吧?”
林堂拆开包裹,一股甜香扑鼻而来,一包是金黄酥脆的椰枣饼干,另一包是裹满糖霜的坚果糖。林堂心中泛起一丝微澜,她已经知晓是谁送来的此物。林堂和阿利泽分食了一部分点心后,计划将剩下的一些带回去给阿嫂和清清。
阿利泽吃完拍了拍手:“堂,我还不知道你家在哪呢?以后有这种事,我可以直接给你送去家里呀。” 林堂莞尔,并非为了让阿利泽给自己送东西,而是真心想邀请这位朋友回家做客,便顺势约定:“那中秋,你来我家过节可好?”
中秋临近,兴王府城内张灯结彩,然而,这份祥和却掩盖不了边陲的动荡阴云。
交州自立,吴朝纵容海盗肆虐汉国海疆,汉国水师在龙编港遭遇重创,损失惨重。为挽回颓势,皇帝刘岩下旨扩编水军,沉重的兵役压向本就困苦的岭南众族。官府强征青壮入伍,将无数走投无路之人逼上了海盗的不归路。而部分水军将领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道理,谁抢不是抢,竟暗中纵容部下假扮海盗,劫掠商船。
一时间,龙编港附近真海盗、假扮的海盗、迫不得已的海盗,多方势力齐聚,连俞帆带来的那几条本欲南下的商船,也被迫滞留在兴王府港内,进退维谷。
中秋当日,林堂先与俞帆、俞伯等人在沙海阁用了午宴。席间,俞帆含笑递过一个长条锦盒:“三月之期已满,你做得很好。这是另一份礼物。” 盒中静静躺着一根乌木为柄、牛皮鞣制的马鞭,鞭身柔韧,“商人逐利,贵在神速。只会坐马车可不行,” 俞帆含笑看着林堂,“跟着大壮、大虎,好好学学骑马吧。”
午后,林堂如约接上阿利泽回家。她今日换上了一身利落的浅云色男装,更显身姿挺拔。阿利泽围着她转了两圈,啧啧赞叹:“好一个俊俏郎君!” 逗得林堂脸颊微热。
林家小院的中秋宴,因阿利泽的到来而格外热闹。林清远难得开怀,取出珍藏的自酿高粱酒,阿利泽豪爽地饮了一大口,顿时被辣得小脸通红,连连吐舌。品尝月饼时,阿利泽对五仁情有独钟,这口味意外地投了林清远所好,他抚掌大笑,对妻妹道:“看看,到底还是波斯人识货。这叫眼光独到,生意兴隆!”
阿利泽闻言,笑嘻嘻地掰开一个月饼分给林堂一半,也学着林清远的腔调,脆生生道:“眼光独到,生意兴隆!” 席间欢声笑语不断。
月上中天,林堂见阿利泽虽步履尚稳,但眼神已有些迷离,便趁月色尚好,送她回蕃禹署。行至巷口,只见夜空中已飘起盏盏祈愿的孔明灯,橘黄的光晕如梦似幻,是一群街坊邻里正聚在一起放灯。
“小堂。” 一个熟悉又有几分不同以往的嗓音响起,马猛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手里捧着一盏刚点燃的孔明灯,脸上堆着笑,急切地塞到林堂手中:“快,许个愿。”
林堂接过灯,合目许愿。灯火摇曳,缓缓升空,马猛仰头痴痴望着,喃喃道:“真亮啊,比月亮还亮。” 那神情专注得近乎虔诚,竟没听到林堂同他讲明日再细说。待他回过神想再与林堂说些什么时,却见她已被阿利泽拽着走远。
马猛脸上的笑容凝住,眼中只剩下落寞与悲凉,他摇了摇头,不知说了什么,走回家中。
将阿利泽安全送回店里,看着她被父母扶回房时还嘟囔着“堂,再干一杯”的可爱模样,林堂忍俊不禁,轻轻带上了门退出了店。
才一转身,就见整个蕃禹署似是浸在琉璃色里,千盏华灯吐露金蕊,将街道映照得亮如白昼,行人衣袂飘飘,如同锦缎织就的河流。更鼓敲响戌时,漫天升起的孔明灯汇聚成一条星河,横贯夜空。恰在此时,“轰隆”数声巨响,火树银花在头顶轰然炸裂,漫天星雨坠落,将整条街巷笼罩在迷离的光影之中。
在这流光溢彩的喧嚣里,林堂的目光,被街心一道素净的身影吸引。那人身着月白锦袍,负手而立,身侧跟着一个小厮,绚烂的光影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明明灭灭,是越王。
“许久不见。” 刘弘昌走上前,目光落在林堂身上,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寻常问候,“你近来可好?” 他顿了顿,“今夜灯会,路过此地,见店中亮着灯,就过来看看,没曾想,真是你回来了。” 解释得轻描淡写。
“前两次送的点心……可还合口味?” 他状似随意地问,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不等林堂回答,他便对阿坤示意。冷面侍卫立刻递上一个油纸包,刘弘昌接过,指尖微微用力,指节有些泛白:“阿坤,又顺手买了一些。”
他的目光在林堂那身浅云色的男装上停留片刻,眼底掠过一丝欣赏,随即又像被烫到般迅速移开,“你穿这身,倒比波斯长袍更显精神。” 话一出口,似乎觉得不妥,耳根泛起红晕,急忙又说道:“当然那袍子也很好看,只是这个更利落些。”
林堂向越王道了谢,“我喜欢素净的颜色,殿下这身月白的袍子十分衬人。“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刘弘昌轻咳一声,正色道:“其实,今日寻你,还有一事相托。” 他走近一步,声音压低,带着一种郑重的意味,“本王观你所为,知此事你定可做成,你可愿意,为我分忧?”
待林堂听完越王所托之事,又看他眼神中带着不容错辨的信任与期待,最终郑重地将事情应下,“王爷所托,戈尔那竭力而为。”心中又想到,早知会如此,不如让阿濮晚几日去越州。
两人就这样并肩走在流光溢彩的长街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从沙海阁的生意,到闽地的见闻,再到兴王府的灯会盛景,却流淌着一种奇异的默契。刘弘昌的目光总是不经意地落在林堂身上,又迅速移开。当林堂提及“家中暂住的俚族朋友已前往越州”时,刘弘昌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不知不觉,已行至东城林宅巷口。刘弘昌停下脚步,声音低沉:“戈尔那……父皇命我前往越州边境督军,明日我便启程离京了,山高水长,各自珍重。我们……后会有期。”
说完,他深深看了林堂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似有千言万语,他转身融入熙攘的人流,消失在行春门璀璨的灯火深处。
次日,林堂惦记着同马猛不曾说完的话,特意带上从闽国带回的几样礼物,前去探望旧友。然而,当她敲了许久门无人应答后,推开了马家那扇虚掩的院门,眼前的景象让她心头猛地一沉。
小院空寂,落叶满地,门窗紧闭,了无生气。屋内的桌椅积了薄灰,灶台冰冷,人去楼空,只留下满室萧索,哪像是昨日马猛还住在此处的样子?
林堂的心,被一种巨大的不安攫住。马猛他去哪里了?林堂回到家中,问了阿嫂,也只知马猛应是已经换了活计,已经有月余不曾回来住过。
林堂不敢往深了想,就怕马猛真的走了他干爹那条路。她不知该去哪里寻马猛,便在马家正堂的桌子上给马猛留下了一封书信。
过完中秋,倒是真有些秋天的样子,万物寂寥,让人独生一丝悲感。汉国百姓的日子似是中秋的月,转入不断的亏损之中。朝廷为了弥补交州贸易损失,在兴王府强制流通铅制的乾亨重宝,铅钱不比从前的铜钱,民间私铸难度低,不到半月,如今市面上已成官家钱和私铸钱一起流通的情形,铅币泛滥,价值骤降。至八月底十枚乾亨重宝竟只抵得上一枚铜币,在西市一斗米已经要三斤乾亨重宝来换。
兴王府民生凋敝,也使得俞帆那四条船根本找不到船货一起转手的下家,而若是俞家将船货价值按货物丢失以保险价格收购,约莫需要花去白银四十万两,所需现银太多。若不运去,待约定时间一到,还是赔一样的银钱。
思虑再三后,俞帆还是决定亲自运送这批货物到交州。
一湾有三匪,果不其然,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批货真当是不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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