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北里踏入司州白府的偏厅,便看到端在主位上的人,径直行礼道,“大人。”
“醒了?”苏子锐把玩着圆润精致的茶杯,头也不抬地道。
“是的,李捕头已经问过话,她确实不知情。昨夜犯人先是使人炸了司州粮仓,趁着官府调派人手过去灭火的空隙闯入官牢。炸毁房子的威力看起来像是霹雳弹之类的火器,目前还没有头绪。抓到的都是些拿钱办事的地痞,没找到幕后之人。”
“这种东西黑市也能买到,很难查到头。李捕头怎么说?”毕竟是司州资深的差役,苏子锐觉得他应该有些不同见解。
“李捕头也是这样说,他觉得劫狱之人应该跟醉海棠一案相关。阿若姑娘在官牢比较里面的位置,犯人闯入后直接找的是她,想必是想要把人带走。但昨晚挟持的样子,倒不像是共犯,也有可能想要造成畏罪潜逃的样子,或者直接杀人灭口。”
苏子锐手指点了点桌面,果然老练,什么都说了,又什么都没说。
昨夜她确实是跟着那人走的,是自愿还是被迫?对方身手不错,却处处制肘,想必是怕伤了她。可若是认识的,为何她要向自己求救?
也不一定,那丫头素来机警狡猾,说不准是看到他才故意装不认识的。苏子锐眸色一冷,极浅地哼了声。
“大人,这阿若姑娘才来这里不久,认识醉海棠也不过两月,仵作证实人是在开戏前被勒死的,那时候她应该没有时间杀人。” 北里想了想,终究替这位熟人说了句公道话。
“我说过,我只信证据。”苏子锐眉轻蹙,似有不悦,“若你信她不曾杀人,与其有空在这里跟我空口说道,还不如去抓到真正的凶手。”
“是,卑职明白。”北里也知道自己是有点盲信,只是一大早彩心就跟着那个女捕快找上门,几乎把这一个多月的经历都说了一遍,确实不存在杀人的动机。微微抬头,看到桌子边上有自家大人随手放着的一副肖像。
觉察到他的视线,苏子锐把肖像递给北里,“醉海棠出事后,戏班子的人散了几个,但真正离开司州的只有三个,其中两个确实是回老家了,而这一个,出了城就不知所踪。去把他找出来吧,也许会有些用。”
“是。”北里接过肖像,“阿若她们还说大人不会留意这案子,真是……”
微微挑眉,苏子锐沉吟一下,站起来道,“对了,你打点一下,明天起我们住到官驿。另外去官牢,我要提审……犯人。”
“是。”北里垂头跟上,总觉得犯人两个字念得有点意味深长,可是他斟酌不出这个意味是什么。
一踏入官牢,就有官差拔刀阻拦,“这里是司州官衙,没有知州大人的命令,谁也不能提审犯人。”
亮出令牌,北里沉着脸朗声道,“刑部掌天下刑狱,还真不知道哪里的犯人是我们不能提审的。”
官差互看了一眼,为首的人上前查验,朝两人点点头,收回刀比了个请的手势。
片刻后,牢房刑狱地房间内。
不到十平方的地方,一身暗红金纹官袍的人坐在唯一的椅子上,懒懒地垂头把玩着一柄锋利的小刀,清俊的面容沉静冷凝。他身边不远,摆放着四方桌子与长凳,桌子上放置着文房四宝,约莫是给人写供词,桌子另一边摆放着长长短短的刑审工具,锋利的尖刃上隐约有些暗红色的痕迹。
苏子锐微抬目,冷冷地看了眼被人推进来后乖乖站好的人,面无表情地道,“又是你。”
被他的目光冷到,阿若吞了吞口水,扯出一个可怜兮兮的笑容,“可不又是我,苏大人,意外不意外,惊喜不惊喜?”
闻言,原本清冷的眸中隐约含冰,语带嘲弄,“喜是没有了,但惊倒是惊,你还真是……去到哪都不安分。”
不自在地扯了扯身上的囚服,阿若委屈地咬咬唇,后脑还隐隐作痛,她明明就很老实地打工赚盘缠,碰上这种事她也很冤。
过大的囚服,一头黑发披散,越发衬得她纤细,委屈的神态让圆润的脸蛋带着一抹娇憨,大眼乌黑似有水光,这般老实地站着低头认错的样子,让人未审已信了她三分。
弱小无助又可怜……啧。苏子锐想起自家下属急着为她伸冤的蠢样,垂目掩下冷讽。
“说吧,这次又做了什么错事?”苏子锐随手转了转手中的小刀,直截了当地问。
阿若从小特别怕这种错在哪里的问题,她每次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每次都不知道别人想问的是哪一件事。还没等她想好怎么回答,对面的人已经没耐性地嗯了一声,冷眸夹带着冰渣子扫了过来。
“苏大人,我真没有杀人!”被冷了一下,豁出去的阿若走近两步,一屁股坐在他旁边的长凳上,拍着桌子急道,“我当时就在台上唱戏呢,哪有时间杀人并把人吊在舞台上面啊?万一忽然掉下来砸到我,或者砸到小菜心怎么办?我哪有那么蠢?”
苏子锐没说话,只是偏头扫了她一眼,目光森冷。
阿若脊背一寒,讪讪地站好,退了两步走回原位,忿忿不平的表情又换回委屈可怜。反正,在外走动几年,她学得最好的一门课便是‘示弱’。
“你有多蠢我还真没兴趣知道,戏班子的人都说你们两个跟这醉海棠不对付?”苏子锐讽意极浅,恰好让她看到。
“那是表面而已,菜心唱得不错,我又编了个新剧意外火了,戏子张就跟班主提议让我们唱。所以短短时间我们就可以上台演出,她熬了那么久才做了花旦,这一对比肯定不高兴,但说我们不对付也是过了,我们女人的关系可没这么脆弱。再说,她知道我们是暂时跟着戏班子而已,很快就会离开的,她怎么会跟我们不对付呢。”阿若老实地道,醉海棠一开始确实因戏被抢了有些生气,但她们嘴甜又会哄女人,真要说矛盾也没有。
苏子锐黑眸轻眯,随手把小刀一扔,应声落在一边的刑具上。阿若才发现另一边的木板上一排大大小小的刀具,个别还沾满了红色的痕迹,仿佛是血印。
小心肝又抖了抖,看向苏子锐的目光更加诚恳真挚。
“你们怎么会跟戏班一起?”苏子锐记得她们之前是做早点摊子的。
“因为路引很难办啊,跟着戏班一起的话,班主会负责办好我们的路引。”阿若小小抱怨了一下大齐的通行制度。
以前看各种话本子的时候,还觉得少侠闯荡江湖快意恩仇,但真轮到她自己出外游走才知道那些官家文件有多难办理,信息不发达的落后地区(整个朝代)走动有多麻烦。
官府有规定市民活动范围,一般是户籍所在地附近,她户籍在蜀地,如果要离开需要有官府开具的文书。这种路引办理起来跟以前跑各种局一样,虽然不用证明我娘是我娘,但各种打点也很难处理,遇上刻意为难的就更憋屈了。
为了节省不必要的支出,阿若经常带着彩心加入奇奇怪怪的队伍,有探亲队伍,也有镖局兼职,戏班子啥的……实在不行,就走后门加入熟人的商队。
这次离开京城,一路南下,她们就刚好加入了同院子的戏子张的新戏班。
苏子锐熟知本朝文书申请的内幕,只是他没想到这姑娘竟然为了省事跑去戏班里唱戏。轻轻摇了摇头,他也不追究这里头的关系。
“死者的手镯怎么会在你房间?难不成是别人栽赃嫁祸?”
阿若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道,“那倒不是,虽然平日经常跟小菜心针锋相对地抬杠,但是她对我没什么敌意。有时候心情好还会指点我几句,手镯是前些日子她给的,说是这场戏唱完后,就要收山,去给富贵人家当姨太太,从此不用抛头露脸的,这些旧物都用不上了,就顺手给我了,还有几样也是送给了戏班里面的姑娘。我还以为她说笑呢,没想到早就搭上了知州。”
这与几个戏班里的姑娘说的差异不大,毕竟她惯会哄女人,连京城名妓都能对她亲如姐妹,醉海棠会把不要的旧物给她并不出奇。方才苏子锐也是诈她而已,戏班子的人确实也是说她跟醉海棠关系尚算可以。
苏子锐略一思索就把大概理清,想了想舞台的位置与吊起尸体的绳索,她确实做不到。除非,她有帮凶。
“昨晚的人来了,你为何不跟他走?”苏子锐直接地问道,在她眼珠子转动的时候淡淡地加了句,“不说实话的话,信不信我直接判你就是凶手。”
“大人~”阿若听了忍不住拉长了字音,浅浅的撒娇不带魅惑的酥糯,却招人心软,“不带这样威胁的。”
黑眸一眯,不悦地瞥了她一眼,苏子锐冷道,“怎么,齐姑娘都是这样应对审问吗?”
作为一个女人,她偶尔说话娇气点怎么了?为什么连和尚都有求必应的硬核撒娇对他没用?阿若百思不得其解,莫非是这几年在外面彪悍久了,功力退步了?
盈润若水的大眼被墨黑的冷眸击倒。
“我才不走,走了不就是畏罪潜逃吗?我又没做过,只要查肯定能找到真相的。知州大人总不能为了醉海棠把我屈打成招吧?”阿若无意识地扣着手指,不否认也不承认跟昨夜的人有关系。
苏子锐眸底掠过淡讽,若不是他刚好截了,谁知道她会怎样决定?
“屈打成招也得打了才能招。”苏子锐意有所指。
阿若莫名地打了个寒战,她一直觉得奇怪,知州大人莫名其妙地认定她是凶手,可是进来后却没有审讯,一开始李小蛮还能进来,今天也没看到人。
该不会……真的被挡替罪羔羊了吧?
“苏大人,月余没见,风趣了呀。”阿若勉强笑了笑。
“那人是谁?”苏子锐冷冷一笑,脸色一沉,直截了当地问。
要是能说她早说了!
阿若咬了咬牙,大眼无辜地回望,隐约带着委屈,倔强的样子无端惹人心疼。
冷眸扫了她一下,苏子锐忽然笑了,干脆利落地站起来迈步,“既然齐姑娘没有冤情,那本官便秉公办理了。”
诶?
阿若没想到他真的说走就走,一点情面都不留,连忙伸手向拦。目前情况来看,是有人想要让她做替罪羔羊,如果不想扯出更多的麻烦,能抱大腿的对象还真只有苏子锐。
“苏大人,你等等……”慌乱之下,一脚踩到了过长的囚服,整个人往前扑去。无意识地一扯,阿若整个人扑倒在地,没抱上他的大腿,倒把别人的靴子抱了满怀。
好家伙!这人靴头的金纹不是绣的,是套了镂空金套!果然是银子玩家!阿若更坚定了抱大腿的决心。
苏子锐生平没少见走投无路的犯人拼死求情,但这样抱腿的,还是个年轻姑娘……还真是头一回。
忍下把人踢飞的冲动,苏子锐稳住身形,低头冷冷地道,“齐姑娘这是做什么?”
“苏疯,啊不,苏大人……”阿若怯怯地抬头,不敢放手,“我真的是冤枉的啊。”
“你一姑娘家,能不能有点样子?”苏子锐蹙着眉,语气有种恨铁不成钢的诡异。
命都要没了,还要什么样子?阿若没说话,但大眼盈盈,老实地把心里想的表达无遗,看得苏子锐一阵气结,“起来回话!”
“我明明就很老实回话啊,就你喜怒无常,说走就走。”阿若咕哝着,放开他爬了起来,顺手把过长的裤子折了两下,才露出一双布鞋。
“说吧,有什么冤情?”好整以暇地以长指点了点膝盖,苏子锐面无表情地睨着她。
阿若瞄了下,看他一脸嫌弃,腿还翘起二郎腿,应该是不肯让她抱了。
丢弃恐惧,阿若索性一屁股坐到他边上,慷慨激昂地道,“我就是一大冤情啊!醉海棠真不是我杀的,别说现在没有证据,光是看我那天的排练和演戏的时间也没空杀人啊,更何况戏子张和我还有菜心都没有落单过!若说有嫌疑,你们还不如查别人呢,醉海棠还叫我当心嫣红呢。结果人家都攀上知州小舅子去了。至于昨夜那人,大人,我可是差点被灭口了,你们官衙不去查,还来问我?我要是知道,早报官了!谁知道是不是有人想要我顶罪才来杀我的呢。”
“如今不就给你个报官的机会?”苏子锐换了个姿势,把靠得太近又情绪激昂的姑娘隔离一下。
“苏大人,我这不就鸣冤了吗?”阿若扯了扯他袖子,义正辞严,“求大人明察秋毫,捉拿凶手和劫狱之人,还我一个清白!”
死道友不死贫道,要是真那么挫被官家人抓到了,那人就直接认了吧。
锐利的目光如刀刃般隔开所有伪装直达心底,阿若不自觉有点腿软,幸好她坐着,勉强挺直了脊背,花光所有力气维持面部表情正常。
“切,蠢货。”苏子锐挑眉,深沉的眸底蔓延讽意,紧迫审讯之下能这般正常的表情才是有问题。
阿若手指慢慢收拢成拳,闭眼忍下暴打他和某个白痴的疯狂想法,“苏大人,你相信我。”
“我只信证据。”
扁了扁嘴,阿若有点委屈,她老老实实地活着也这么难吗?想法一起,神色也低落起来,垂着头更显可怜兮兮,宛如淋雨过后的芭蕉。
“怎么?方才不是还一副绝不认命的样子么?”沉默一下,苏子锐忽然道。
自己表现得那么不近人情,还好意思说她放弃得快?
阿若撇撇唇,调整了一下表情才抬头眼巴巴地望着他,“那个,苏大人,你会抓到凶手还我清白的对吧?”
“若你没有做过坏事,官府定然会还你清白,杀人也好栽赃也罢,一个都逃不了。”苏子锐漫不经心地道,眼神沉静锐利。
大佬就是大佬,笼罩她许久的阴霾因他承诺般的话慢慢驱散,阿若总算找到些许安全感,有心情维系一下大家微薄的面子情。
“苏大人果然明察秋毫,不冤枉任何一个良民。小女子若能逃过此劫,定然给你念上几年往生咒~”阿若一脸感激,大方地拍拍胸口,“我跟扬州大隐寺的一元大师很熟,他念经可厉害了,报我名号,八折。”
虽然几年没见,但有生意上门,那家伙不会不答应的。说起来,她本来就是要回去找他的,也不知道他圆寂了没。
“齐姑娘,”苏子锐听着这话有点不对劲,脸色慢慢阴沉,“你咒诅我也就罢了,念经还要我自己给银子?”
“那,那银子我出好了。”想来那家伙也不好意思收,他比她有钱多了,阿若扁扁嘴勉强道。
“我还真是谢谢你啊,这般念着我早日西归。”苏子锐气笑了。
打从进了刑部,想要他死的人和咒他不得好死的人多不胜数,但还没一个疑犯一脸牵强地说要付钱给他念经。这种心意真是让他罕见地动了把没有嫌疑的犯人揍一顿的心思。
“没有!这不是……有折扣嘛。”阿若连连摇头,赶紧换了个话题,“其实,醉海棠人还是不错的。那么年纪轻轻的,一句话都没留下就这样走了……”
想起她对未来满怀期待,甚至憧憬自己会有孩子的样子,阿若有点感慨。
“是啊,像某些人,轻轻巧巧一句再见,也许就真的再也不见了。”苏子锐一顿,神情莫测难辨,语气暗藏危险。
她好像被内涵了。
这位大佬是暗指她们离京的事吗?她明明就打了招呼的,毕竟一向不太习惯离别场面,又不是一句话没留下就走,怎么说得她像个潜逃的犯人般,莫不是他还想给她办上一场饯别宴不成?
想归想,他的话让阿若莫名心虚,摸摸鼻子道,“那什么,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嘛。”
清冷的目光扫射而来,阿若连忙展颜一笑,“可有缘千里能相会,就像大人跟我……们。”
“每次都跟命案相关,还不如不见。”苏子锐讽意十足,满眼嫌弃的样子让阿若更憋屈了,又不是她想要的。
虽不至于柯南体质,但是这种事她还真不想沾。不对,任何会让她显眼的事,她都不想沾。
阿若暗暗决定,这次事完了就要去那些幸福的人那里沾沾福气,好好地调理一下这几年受创的身心。
“怎能不见呢,苏大人你还要帮我洗脱罪名呢。”绽出笑容,阿若撑着膝盖前倾向他,满眼俱是信任。
现在她想起来了,自己可是他的救命恩人,这个恩他还没还呢,如果他不帮她,她就挟恩要他救。
没好气地嗤笑,苏子锐懒懒地比了个手势让她滚开,“这般信我啊。”
“那当然,你在我心中,可是万能的。”阿若顽强地对他嫌弃的手势视而不见,笑意盈盈地道。
“什么是万能?”她靠得太近,那张脸都快要凑到他面前,偏偏又毫无自觉。苏子锐不着痕迹地换了个姿势,靠坐在另一边,剑眉轻扬问道。
“就是,除了亲自怀孕生子,其他的你都能做到啊。”一双笑目弯如月牙,黑眸藏有璀璨星辰,阿若咧嘴一笑,露出可爱的小虎牙。
苏子锐一愣,心情莫名地好了些,不由得唇角一勾,“抬举了。”
“哪里哪里。”
苏大人有小情绪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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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司州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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