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檠素不负众望地到了巳末才在床上迷迷糊糊睁开了眼。他揉开眼睛，抖擞抖擞腿，“呃呃哈哈”地从床上歪歪曲曲地眯着眼坐起来。
光束穿过窗纸直直射入屋内，刺得人眼睛疼痛，檠素伸出手掌遮挡一二。
天气居然不错——檠素想——可算有个暖日子了。他翻开棉被，利落地趿着鞋下了床。
“呦，醒啦？”推开房门，就瞧见一团墨光从院中池塘内顺着滑来，凝成濯瑾的模样。
檠素打折哈欠，瞧他这么个样子也好奇道：“说起来，我只知你是莲，却不知是哪类。”
濯瑾笑哼哼道：“凝翠。真身是少有的鹅黄淡绿。”脸上神情淡淡，嘴里却绕过几个弯儿，疑似有些得意。
檠素恍然：“怪不得……”怪不得容貌这么清丽脱俗，真身就已经是莲中极品了……
只是，馥来……上古……凝翠……美人……檠素脑子里闪过几个词来，忽而道：“我怎么好像有些印象……”
濯瑾挑挑眉，笑哼哼不说话，等着他的后言。
纷乱的脑子里堆满了书上的字句，排列罗布间突然檠素猛然睁大了眼，一边不可思议一边试探道：“你是那个水域副将？”
濯瑾鼻尖高高翘起，继续哼道：“现在才想起来？我以为你博览群书早就知道。”
“没有，只是你官太小了，书上写的不多。”
檠素话一出，濯瑾的笑意就卡在了嘴边。
檠素瞅见他那得意样就受不了，忍不住损上他几句打压打压他那嚣张得就要飘起的心。
濯瑾咬咬牙，刚准备反驳就听见身后一句话飘过来。
“檠素公子醒了？”却是濯瑾从未听过的人声。
二人回头，就见李逸和衡礽下了对面屋门口的台阶，穿着端肃繁琐，赫然一副要出门的模样。
“？？？”檠素看着李逸，又疑惑地瞧着衡礽。
李逸伤势刚刚得以救治，虽已无大碍，但还需静养为上。依着衡礽的脾性，檠素也不知道他怎么放心他四处走动乱来。
“昨日公子睡得仓促，李逸来不及道谢。今日在此恭候多时，公子贵为仙君，李逸无以为报，只得邀约一同到椒香楼用膳，只请仙君务必赏脸。”李逸微笑道。
好嘛，不仅四处溜达，居然还允许他去吃香喝辣？檠素匪夷所思。
等等……他说啥？檠素一瞬间困意全无。
他把目光放在一旁衡礽的脸上，又忍不住去看李逸抛出橄榄枝的友好神情，眼珠子不可置信地在二者之间来回转动着。
他何德何能能让龙族仅有的两位皇子如此感恩戴德？
草民檠素一瞬间在脑子里想象了一遍日后若要去九重天左青龙右白虎并驾齐驱该有何等风光，眼睛一下子放了光——这可就是以后他在天上的人脉啊！
衡礽看檠素呆了半晌，以为是他刚醒还懵着的状态，又解释道：“原本计划与你今早练武，还是兄长想得周到……”
“去去去，当然要去！”衡礽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檠素转身冲濯瑾埋怨道：“哎呦我说濯瑾，他俩竟然等了我一早上你也不说叫醒我任由我睡着？成何体统啊我这是……”当然也就是客套礼貌下，也不可能真的为了外人去怨他好兄弟。
檠素兴奋道：“只是历王殿下你的伤势还未完全恢复，那椒香楼就不必去了，全是些辛辣的东西，换一家你说如何？”
李逸笑着摇摇头：“早就听衡礽说你喜食酸辣，酸不敢说，辣却是椒香楼的拿手绝活。身为膳房，那里面自有清淡的，公子不必为我忧心，只管畅饮畅食。”
他喜欢吃酸吃辣，衡礽如何知道？
想着，檠素疑惑地看向衡礽。
衡礽解释道：“濯瑾说的。”
檠素狐疑地看向濯瑾。
“你师父说的。”濯瑾无辜道。
檠素恍然，两眼放光道：“那就出发，快出发！”说着，转身就钻回屋子换起了衣物。
居然能给他馋成这样——衡礽瞧着他的模样，不由得好笑。
出了门，目送历王随着久释上了马车，檠素也随濯瑾上了后面的一辆车轿里。
谁知掀开帘子就看见一双玄黑云纹锦靴，顺着往上瞧就瞧见衡礽的一张俊脸。
濯瑾了然，墨光泛起，默默地缩回运安剑里。
檠素懵道：“你不是该与你哥哥坐一处？”懵归懵，还是依旧弯下腰往里面钻。
坐好之后眼见身后空荡荡，濯瑾不见踪影，低头一眼原来是缩回剑里去了，不由得疑惑道：“你缩回去又是做什么？”
濯瑾在剑里白了他一眼——这人表面上看洞悉风月，轮到他自己就一点也不敏锐，可见是个徒有虚名的假浪子。
“你睡完，轮我了。”濯瑾幽幽地呵呵着，再也没发话。
檠素还以为他嫌没空留给他正要挪挪位置给他腾出来，才知道他原来是困了，于是停下远离衡礽的动作待在原处。
车夫一声喝，马车也走动起来。
周遭景色连连后退，四周只能听见车轱辘滚动的声响还有行人叫唤的声音。
檠素有些尴尬，清清嗓子问道：“事情处理妥当了？”
衡礽道：“国丈和陈溪凛论罪当斩，族人贬为庶民，余党暂时偃旗息鼓；国相接回乡下幺女。”
檠素环手于胸前，笑道：“苏涟婉？”
衡礽嘴角勾起，点头道：“如今该叫‘苏漪婉’了。”
他补充道：“还是陈溪凛提前告诉我们陈氏这些年来所犯下的罪行，联合孟律执和我们原有的势力弹劾，才能一举除去他。”
檠素收回笑意，缓缓顿首垂眸道：“我只是觉得陈溪凛……可惜了。”
衡礽转头，就瞧见檠素失落的模样。
“她若愿意，亦可由我用化泥木助她金蝉脱壳。”衡礽道。
檠素听见这番话，眸光抬起。
“但她拒绝了。”
拒绝了？
“什么意思？”檠素诧异。
半个时辰前，牢狱。
干草堆落在桌边，陈溪凛觉得冷便在凳上垫了一层坐在上面，执着笔在纸上一笔一画地写着纸书。
“碎骨无痕，火树银花”八个大字端正地立在白纸中央。
“好文采。”
陈溪凛抬头，便瞧见衡礽站在她身边缓缓道：“强铁熔于烈火，忍受炼狱苦楚终化作赤水，于生命终迹借外力绽放出璀璨一瞬，可随之而来的也是形骸四散，挫骨扬灰。”
陈溪凛报之一笑，由衷高兴道：“没想到死前居然还能遇到个知音，也算是一乐事。”
但她虽碎骨无痕，却也终得火树银花。
“我可以帮你逃脱。”衡礽瞧着她的模样，有些不忍。
陈溪凛却摇摇头，拿起刚刚写好的纸张慢条斯理地折了几番投入烛台道：“我不能走。”
纸块触碰烛火，很快便被舔舐干净，助其火焰生长。
“纵使他作恶多端，可到底是我血脉相连的祖父，算是我亲手害死了他。虽然全了‘忠义’，到底也失了‘仁孝’，无颜苟活。”陈溪凛看着吞噬完纸块的焰火奋力跃动着，苦笑道。
衡礽张开口想说些什么，却也是话到嘴边欲言又止。
陈溪凛转身看着他，抿着嘴莞尔笑道：“我只是相比较陈氏一族而言更在乎东孟的生死。但可惜，那种天伦之乐，我从未尝过……
“多谢你今日来看我，如果可以的话，下辈子我不想再投胎到这样的家族里了。”
衡礽笑道：“希望吧。往好处想想，也许未必会遁入轮回？”
陈溪凛只当他在开玩笑，摇摇头不作言语。
衡礽作揖道：“姑娘一生，在下钦佩。”弯腰间他的身形便化作虚无，碎光飘扬，离开了此处。
目送衡礽离开，陈溪凛转身看向对面在入狱时早已疯魔乱撞的昔日国丈。
他头已破了三个血窟窿，双手也沾上了顺势淌下的鲜血，染得满脸指印，触目惊心。狱卒为防止他再装墙，给他喂了汤，此刻已熟睡过去了。
怎么会没有恨呢？不过是她从来听雪藏的话，掩饰得很好。
只是我的祖父，你在把我当傀儡之前，也曾抱过我，亲自给买漂亮的小花裙穿，你还记得吗？
你怕是都不记得了，就像一切再也回不去了。
檠素听后半晌，哑口无言，满心怜悯。
衡礽安慰他道：“放心，陈溪凛是留白下凡渡劫来的，她不会死。或者说，属于她的那部分记忆不会死。”
檠素原本没精打采的颓状一瞬间恢复了原样。
“留白尊神？”檠素兴奋问道。
衡礽点头回应。
“真没想到是她，可若是她，便也解释得清陈溪凛出淤泥而不染的原因了……”檠素恍然，高兴着继续道：“既然如此就不说她了。你知不知道我昨天发现了啥？我发现追去的那魔头其实是分身，哈哈哈哈哈哈。”
衡礽：“……”
这是很值得高兴的事吗？衡礽不解。
“呀你先别皱眉。”檠素补充道，“我下了追踪术在分身上，他还在寻他的本体，一旦停止移动咱们就杀过去拿下他。”
“说说你吧，为何还要回来？” 衡礽道。
檠素：“？”
衡礽继续道：“你原先不是想着带走那魔头？”他笑得与以往不同，颇有打趣的意味。
檠素：“……”
怎么看出来的？
檠素自问自己隐藏得还是相当不错的，可怎么到了衡礽这里，啥都能被察觉……
衡礽瞧他不说话，便也放轻语气道宽慰道：“从前我误会了你，今后再也不会。”
檠素瞧着他那严肃又深情的眼神，方才振奋的情绪逐渐减弱，换来的是有些怔滞。
他这架势，不会是以为自己回来是专门为了解救历王吧？
若是如此，误会可就大了。
于是檠素道：“我其实……因为濯瑾仙元被吞才一直想要杀了那魔物，迟迟未动手一是考虑到你或许还要拿他办案，所以回来解救历王只是顺便的举手之劳罢了；二是……”
“我知道。”衡礽突然道。
“我误会的，从来都是你没想过要害兄长的善念。”衡礽平静地解释，“麒麟与龙族素来不和，平民相见都要三句不过就掐架，更遑论你知道我二人是龙族皇子？我以为你会害他。
“好在你没有，反而还救了他。”
檠素抽回视线，他感到腰间善元龛在发热。
果真在一闪一闪地发出赤光。
“所以现在，是真的拿我当兄弟朋友了？”檠素把玩着善元龛的穗子，浮起笑意问道。
也不知为何，这些天善元龛见到衡礽也不似之前那般热烈，也仅仅是令人舒心的融暖。
衡礽起身坐在他旁边，否定道：“救命之恩，相诚以待，是为莫逆之交。”
他比檠素高一些，此刻凑近过来也是稍稍俯着头才能对准檠素的眼眸。
马车刚好走过巷边，金灿灿的阳光穿过窗幕缝隙照在衡礽脸上，在他英朗的脸上镀上一层融光。檠素眼里看得一清二楚。
要命。
檠素总算知道他在位时为何有那么多女仙拥护了，他一个男的都觉得这脸算是达到上天入地再也找不出第二个的程度了。
“回了神界，我要去九重天的话，你得给我当同游。”檠素莞尔。
——你得给我当同游……
濯瑾在乌漆嘛黑的剑里听着甚是欣慰地点点头，如果非要形容他此刻脸上的神情，也只有媒婆在说亲事成之时露出的笑可与之相得比拟。
“这是自然。”衡礽听到檠素这番答应的话，心情大好。
“啪——”檠素腰间运安剑突然滑过座阶，落在脚下车板上。
檠素转头，狐疑地瞧着在车板上的运安，蹙眉道：“濯瑾？”
剑里因为太过兴奋而不小心碰了运安与剑灵一处联络的凝翠：“……”
别叫我，我睡了……濯瑾闭眼，在心里装死道。
檠素恍然，转头解释道：“估计睡了乱捣腾呢，我也有这个毛病。”
衡礽忍住笑意，点头附和道：“嗯，毛病。”
濯瑾在剑里又白了一眼。
呵呵。
正值午饭时，又是京城第一辣楼，到了楼里进门大堂里早已人满为患。喧闹连天，伴着香杂味扑了个满面。
一行人在久释的引领下进了二楼提前订好的厢房里。濯瑾也“恰好”从睡梦中醒来，钻了出来。
李逸做东，落北座，其余人倒也没那么拘谨，坐得倒也随意。
“话说……”檠素落座，一边招呼着上菜一边道，“大殿下对神界的事可有听闻？”
衡礽注意到檠素称谓用的正是兄长作为龙族长子的敬称。
李逸哈哈一笑，斟满一樽酒示意久释递给檠素，接着又拿起一个空樽倾酒道：“早先听衡礽提起过，那儿可是美得很。”
久释接过这新倒下的一杯递给濯瑾，接话道：“确实是美得很，光看二位仙君就已是气度不凡，想必神界也定当是个出人杰的洞天福地呐。”
这马屁算是拍得正好，檠素听了颇为受用，心里一顿美滋滋，满意道：“久释兄我就欣赏你这双慧眼！”
二人一拍即合。
众人开怀大笑。
尤其是濯瑾，简直是又没眼看又憋不住笑——这人果真就是给点染料就能顺势开个染坊出来。
“神界呐，别的地方不敢说，就光说我们麒麟的玄土吧。那可是人才辈出人杰地灵人心淳善……”檠素喝下一樽，一股脑畅言道。
“各种美景应有尽有，东边跟东泽相连，其间条市一直以来为各族所向往的包容繁华地带，那什么留龙仙、亡英谷，灵的灵，壮的壮；北边跟寒池素洞接壤，上古遗迹数不胜数；西边大漠风沙，戈壁黄土，宏阔辽远；南边翠岭无边，其中百巧林简直是鬼斧神工。还有那群山连绵，江河湖海……”
“等等等等。我知道你很激动，但咱实事求是一点，玄土啥时候有海了？”濯瑾忍不住问道。
这话一出，檠素也懵在原处……
一不留神嘴瓢了。
但他也很快调整过来道：“哎呀，辉海虽然不是海，但好歹沾个名字的光，将就将就也算是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李逸忍不住笑出了声。
衡礽听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也忍俊不禁。
“我这人好游玩，趁着师父不注意常常溜走去了好多地儿。像什么南荒的魔族地界、中州的百异族的地盘、中州与西边沃野之间上古馥来族的缔梧原遗迹，我都有涉足。但不瞒你们说，整个看下来，荒废的荒废，渗人的渗人，错综的错综，除去我还没去过的西边凤族的沃野、北方寒池素洞还有天上的九重天因太过偏远没去过外，还是咱们玄土水土最好。”檠素满意地总结道，“回神界得了空，我带你们转转去？”
“好啊！”前菜已上齐全，久释捉起玉筷兴奋答应道。
“确实，排开九重天，除去玄土我没游览过，其他地方总是欠了些味道。”衡礽执筷夹起条凉粉，附和着。
檠素得意地夹起颗盐花生挑进嘴里道：“是吧是吧，下回你来玄土，保证让你玩个够！”
衡礽端起酒樽笑道：“好。”
“不过我倒是好奇，神仙所用的术法究竟是怎么个一回事。”李逸笑道，“我看你们在凡间呼风唤雨，来去如风，甚是威风。”
“呃……”
不提还好，提了檠素总感觉李逸这是在批评讽刺他……
檠素讪讪道：“怎么说呢……”
衡礽看着他这么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好笑着替他道：“术法施展，于兄长你而言也是后来自然要学的，不必忧心。
“至于我们目前用过的大部分神仙术法是由环境决定施展效用。好比凡间，比神界低了些境界，便允许施法者能施展些在神界做不到的事。”
檠素接连点头：“没错没错，比如衡礽在凡间能够将他自己与久释瞬间颠换位置，在神界就不行，就是因为这个。这种因界域不同而施展效果不同的术法统一叫‘界存术’。”
“而他们原本是不能在凡间做这些的，可如今做了，就要受到相应的惩罚。”突然一道不属于五人的声音从半空中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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