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生于落红山的一棵梅灵，吸取天地精华修炼成精。”
——你刚才说“早该知道凡间也会有落红山”是什么意思?
“如你所想，在一个你看不到的地方，也有一座落红山，我便生长在那儿。”
“那里是处洞天福地，自我记事起，便有无数生灵选择在那里修炼。”红梅瘫软在树干边，平视前方娓娓道。
运安不解，“欻欻”地在地上写道：何方何族辖境内?
“馥来族，缔梧原。”
三字一出，濯瑾立时感到浑身怔愣，反应过来时，浑身早已泛起一阵酸意。
缔梧原……
他已经很久没再听到这三个字组合在一起被人如此云淡风轻地道出了。
不过，都过去了。
濯瑾没有意识到，红梅却看到运安在地上写字的速度缓了些许。
——那里也有一座落红山?
“嗯。”
可濯瑾从未听过缔梧原有过一座“落红山”，尤其作为馥来将领之一，对地形的了解更是滚瓜烂熟。
不过也许是从前哪座山更换了名字——尽管很好奇，但他不能问。既然有意避开神界那些人，就不能暴露身份。
“前日是我来到凡间的第一天，人们说这里虽有妖祸横行，但总论而言国家长盛不衰还是因为有位神通广大的国师。
我从来没亲眼见过凡人，遑论他们的生活。出于好奇，我便想着去会一会他，想瞧瞧他的神通。
“但……被我亲眼瞧见了他制造妖祸，自导自演了一场斩妖除魔的戏码。
“后来……”红梅话到这里，不由得一阵哽咽。
濯瑾心下泛起一阵不好的预感，开始从上到下仔细地审视着眼前的少年。
——后来你就在民间散播说要揭发他?
他眼里布满了血丝，瞳孔止不住地颤抖，连带着喉里呜咽都如此清晰。
温养在洞天福地里的少年人，尤其对于馥来族人化形前真身不可移动而言，整日除了修炼也无处可去，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一化形就闹出了人命。
红梅点头。
同时手里攥着的衣角也越来越皱。
濯瑾心里泛凉，半犹豫半震惊地继续写——被国师知道了?
少年又点头。
后面发生了什么，不用继续往下猜了。
刚入社会的小屁孩——还是周围人中少有化形成功的佼佼者，最喜欢做的是什么?是受不得刺激，见不得别人踩在他头上。是要替天行道，是匡扶正义之前，没有任何尔虞我诈的经验。
所以在约架前他们通常会大肆宣扬壮大声势为自己耀武扬威。
——所以你就约他在落红山比试，谁败谁滚?
少年还是咬着牙点头。
“为了让百姓们信服我，我将自己乔装成仙人的道装模样，化名‘草洛’。”
“我看他元神浑然是个神仙，理所当然应该会去神界来寻我。”红梅双手捂住面颊，低沉的嗓音隔着手从缝隙里传来闷闷声。
但他没想到凡间，而且就在这个国家，竟然有一座同名的山，山中恰恰就有这么一处乡，乡里恰恰就有一位本领高超的道人。
濯瑾提起一口气，差点没顺过来。
放从前，这少年要是他手底下的兵，他立马打了五十鞭再丢出去让他滚回家去。
应了那句话，“初生牛犊不怕虎”。不说他一个“精”打不打得过“神”，只论若要揭发他，为何要打草惊蛇?
但时间无法倒流，这少年也不是在战场上经验丰富的老油条，只是一个见了奸佞小人想要除之的热心人。
回眸看着红梅失魂落魄的模样，濯瑾到嘴边的话硬是被咽了回去，还是哀叹着在地上冷静地写着。
——不怪你。
——若国师没有杀生之心，徊林又怎会有今日灾祸。他的死与你有关，但凶手是国师不是你。
——但你这行起事来确实蠢，必须引以为戒。
红梅盯着地上的字，久久默言。
“有件事我很好奇。”他张口道。
——你说。濯瑾答。
“你明明是他的剑灵，可为何对于他的死没有触动?”红梅起身，走到他面前。
此问一出，濯瑾却是怔愣。
有触动吗？应该是有的。
毕竟有一个月的相伴之谊，他与徊林，算不上陌生。
但也仅限于相伴之谊。
活了这么多年岁，其实除了当初的那件事，许多人情冷暖、聚合离散濯瑾多少也已看透，实在无法做到像此时这个刚化成人形的小梅精这般情深义重。
或者说，他疲于应对这些情深义重。他性情偏执，若事事都要纠结在心，恐怕早已误入歧途，更有甚者堕入魔道也不是没有可能。
离开玄土来到凡间，古老的莲灵选择了最聪明却也是最磨人的一种办法——画地为牢，沉睡荒山。
睡着醒了，醒了又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没有奇缘纠葛，唯有等待度日，有一天再睁眼便是在一张硬木上躺着，接着徊林一双饱含正道的眼、一面棱角分明的脸闯进眼阖里。
就见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抓了运安，一双贼手伸向剑柄末端的六瓣鳞片上。他在剑里吓得一激灵，翻身就是一个回旋侧身连带抽打，拍得那凡人“嘶”地缩回手皱眉道：“你这剑灵好生厉害，我不过是要削了末端这些东西——对你没好处，反倒加重你负担。”
濯瑾退开原地三丈之远，谨慎地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眯起眼睛打量起眼前这个人。
一身黑白间袍，一副还算不错的皮囊。
怎么就长出这么一双贱手呢?濯瑾不解地想。
想着，一边监视着这凡人的一举一动，一边连忙开了灵眼检查剑身有没有损坏。
万幸那些鳞片完好无缺，不然他指定一头扎进熔铁池里回炉重造——嗯，顺便把这个凡人拉上一起。
“我看你资质不错，是个不可多得的宝物，你若愿意，可来做我的法器?”凡人笑呵呵道。
濯瑾心想“你问我‘我可来做你的主人’才差不多，假若一天你飞升了，在神界听到爷爷的大名不得吓死你”，看着周围全是石块的地，绕了一圈，在桌上找到摊开的纸笔，缩小后钻进笔管后镂空处，挑来飞去写着。
——你未经我同意就要削我剑身，怎么说?
徊林见他不拒绝，心想有希望，于是连忙赔好话道：“剑柄后那六瓣甲片用着不趁手，我想着不如削了。抱歉，我没想到你这么在意。”
濯瑾眼睛半眯半审视地看着他满怀歉意的面容，就这么杵着不作任何回应。
——不可。濯瑾终于写道。
“为何?”
——名剑有主。濯瑾如实答道。
徊林错愕在原地，仔仔细细地检查剑柄上再平常不过的“运安”，似乎是没想到这剑灵为了拒绝自己竟然脸不红心不跳地扯出如此荒谬滑稽的鬼话。
徊林一时噎住，不知如何是好。
——劳驾把我从哪里拿的送回哪里。
“真的不再考虑吗？”徊林有些不忍，这剑材质非同小可，看着善书善言，里面定时养了个绝世剑灵。道士惜藏法宝，他也不例外。
——不考虑。濯瑾拒绝得干脆。
徊林叹口气，把他插回剑鞘里，耐心地把剑鞘边放着的辨不清是什么东西的黑乎乎一坨挂回去剑柄上，起身就要往外走。
濯瑾见他没有其他歹念，舒服地阖了眼，双手一叠，美滋滋地转个身继续睡去。
下一刻光芒泛起，倏然腾升四溢，累及剑内濯瑾，简直要闪瞎他那一双隔着眼皮的眼珠子。
一开灵眼，四周光泽腾起作出笼状，上面标识闪烁，俨然是个锁灵阵。
“操?”
濯瑾懵逼一刹，不可思议道：“这阵法你都会?”懵逼完毕，待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后又骤然怒气冲冲地破口大骂，“你他娘这么不要脸?”
再能耐的器灵，主人不在，都会拿锁灵阵没办法。
“献丑了。”徊林谦逊道。
不是，丑你……
濯瑾心中腹诽，硬生生地把脏话咽回去，骤然反应过来自己暴露了什么。
“不可妄出口业。”徊林皱眉道。
“不是，你都强迫我做你剑灵了——允许你强盗不允许我骂你，还有没有理了？”既然被他听到了，濯瑾索性破罐子破摔，轰他个炮火连天直言直语道，“还问我愿不愿意，装什么装，虚伪。”
“彼此彼此，你一开始不也装不会说话吗？”徊林从容笑道。
“我劝你最好给我解开。”
“不要。”徊林拒绝得干脆。
濯瑾：“……”
他娘还有没有理了?濯瑾脾气直接炸开。
林承维要是活着，哪里轮得到他这个小小凡人欺负到他头上，区区锁灵阵他看都不看一眼直接捏碎。
但他死了，所以自己没有任何办法逃脱。
“你助我修炼，到时若得机缘飞升，徊林自会感谢大恩。”刚刚还在濯瑾眼里长得还行的徊林此刻立时鬼迷日眼地躬身行礼道。
“别，我可担不起。”濯瑾没好气地阴阳道。
“你是答应了?”徊林欣悦道。
濯瑾乜眼，幽幽道：“但我有几个要求。”
“你说。”
“第一，不准再对那六个甲片有任何歹念，对剑身剑鞘任何部位都不行。”
“好。”
“第二，找一片水池来，每日把剑柄那朵……那坨黑疙瘩放进去，时辰随便，我不挑。”
“这是为何?”
“你照做就行，别管。第三，鉴于你的卑劣行径，我可不敢保证你用我是用于何事，我有权选择何时现身出手。”
“……”
“第四，不准向任何人提及我会说话，包括你可能会有但我不知道的同门。”
“可以。”
濯瑾想着差不多了，不情不愿地拉长了声音道：“没了。”
“那灵契什么时候……”濯瑾要求太多，听得徊林眉头紧蹙，找来纸笔一一记下。
“签不了。”濯瑾打断道。
“为何?”徊林诧异道。
“早跟你说了，名剑有主。”濯瑾在剑里翻了个白眼，“先来后到知道吧？你若飞升我也不求你报答我，别继续让我做你的剑灵了。”
“……”徊林将信将疑地点头，改用一张普通契纸放入金光灿烂的锁灵阵中。
濯瑾引来自己的仙元抹在剑尖上，在落款出扎出个剑洞来，留有仙泽闪烁。
契约达成，违约剑灵将斩去自己仙元修为为代价。
濯瑾思绪回归，看着眸中带泪的红梅总结道——所以按理来说，他死了倒是对我有益。
——但他为人还算不错，我原本想着他本性顽劣，根本是在玷污道门；没想到他带着我就是斩妖除魔，也没其他江湖纷扰……
除了这次：濯瑾没写出来。
——我与他到底相处了月余，也算是有些情谊。
——不过远远达不到为他报仇的程度，因为我连我真正主人的死都坦然接受，遑论他呢?
还有一层原因，林承维未归来，任何与神仙打交道的场合他都会尽量避着。
——你若报仇，我不拦着，我只提醒你，没有做好充足的准备之前，任何与敌人的交集，都是打草惊蛇。
运安在地上写下最后一个字，字字收入红梅眼底。
没有任何代价供他出错。
“我明白了。”红梅沉声道。
月朗星稀，只是可惜，烟雾之下，凡人之眼并不会看到。
红梅转头问运安道，“你呢，你什么打算，接着回原来的地方?”
濯瑾长呼一口气，看着远处军帐搭起的临时避难地，不忍道：“山中生灵遭此无妄之灾，恐怕生出的妖魔不在少数，我还是在这里留些时日吧……当还他临终所愿。”
红梅点点头，猛地起身。
却是眼前一黑，踉踉跄跄地走出几步又靠在一旁焦黑的树干上，少年喘着气双眸将松散的眸焦聚合，喃喃道：“我会还的……不管你在哪儿……”
他有气无声，濯瑾听不清楚说的是什么，看来是受到的刺激太大一时体虚。
运安剑中，濯瑾目送着红梅离开山头，在茫茫乌烟的一片空荡中朝着神界的方向扬长而去。
“神尊，珑韦大人派人来话，那魔头捉了孟律执。”
落红山顶仙风款款，公仪司立在一棵古老的梅树下，轻轻抚着树干上的二十七条纹路。
主角下章回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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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缘起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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