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仪司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有徊林的下落,就像多年前的记忆还能再被仔仔细细地打开,毫无保留。
满地焦土、目及之处皆是匆匆赶到一片哀嚎的村民,他一言不发,颤着手拿过老汉递过来的一把残破神兵——
有人告诉他,这把剑的主人叫“徊林”,但火灾过后,一直没发现他的踪影。
许是像往常斩妖除魔时清场布阵、料理火后诸事——他们眼中的道长,无所不能,这山火的止灭,也该是他办到的。既然他能灭了火,自然不会有什么危险。
但依着多年修炼的经验,初才化出人形的公仪司清楚,残兵狼藉、形躯难觅意味着什么。
不言而喻。
“后生,我瞧着你是个生面孔,怎么称呼?”
名字吗……
他不知如何开口。
只有随意拼凑的二字,但这二字一经出世便已惹得如此风波。
“贱名休尔……”良久,攥紧剑尾的双手已被六瓣银莲硌出坑印,暗红顺着光露了出来,他终于开口道。
老汉瞧见这少年手中紧握道长的兵器,了然道:“你是道长的师弟吧?他前日说这几天会有同门拜访……”
话及此处,红梅心头一颤——那些残破的拂尘想必就是他同门所有……
少年深吸一口气,嘶哑道:“国师杀的他?”
循声看去,只见眼眸扩抬、血戾乍现,一双猩红的眼于额间乌发不瞑焕发。
他眉心似有红印不时闪烁,与方才路上的那些妖怪真是像极了,老汉从未见过如此杀气,霎时跌坐在地颤抖道:“妖……妖怪……”
红梅恍惚间意识到自己失态,但心里混乱无序,实在无心向他解释精妖鬼怪的区别,徒有撑着心里沉重,不知是向老汉还是向自己重复道:“他死了……”
死在国师手里,死在自己手里。
……
火来得快,去得也快。若不是残屋败迹昭然陈列,许多人恍惚间只觉得只是一同做了个惊心动魄的噩梦。
官兵陆续抵达,县尉亲自前来安抚灾民,令其转移至临时军帐,日后将受令分配前往各乡管辖。
官兵留在此处,查勘有复燃的可能地点,也一并清算各家各户遗留的物产。
“军爷,你看到我儿了吗?个儿大概到我这儿,一十有三了……”
红梅循声回头。
一位妇女伸出一只被烟熏黑的手抵在自己胸前比着,恳切地望着对面执起笔册登记的一队人。
“小孩儿?刚刚已经通知过各家认领了,你儿子竟然没回来吗?”为首军士从名册里抬头,疑惑道。
妇人抓紧了手里的围裙,冷汗晕开一摊烟尘,被胡乱地揉在陈旧廉布上,听她声音竟已是有些许颤抖:“我……我不知道啊……他不见他爹,就折回去找了……拦也拦不住!”
“你儿子叫什么?”
“刘祈。”
“认得字吗?是不是‘奇怪’的‘奇’?”
“认得,是‘祈福’的‘祈’。”
官兵翻了翻册子,上上下下迅速浏览了一遍。
没有任何回答。
顿了顿,另一官兵又问:“那你丈夫呢,叫什么?”
“刘万,个十百千万的‘万’!”妇女连忙答着,踮起脚试图从官兵手里捕捉到蛛丝马迹。
官兵又是翻了翻,掌簿人诧异地阅完最后一页,与四周同僚皆是面面相觑,惊也来哉。
“怎么样?获救的人……这里面有我丈夫儿子吗?”妇女颤着声,眼里水泽愈渐充盈出数朵泪花,几乎是啜泣欲倾地小心翼翼道。
为首的官兵显然经验丰富,皱着眉头吩咐旁边的同僚几句后又开出张笑脸,道:“您别着急,也许是跟丢了大部队迷路了,我已经报给上面了,一定会加派人手……”
后面的话红梅已听不进去了,他只感觉银灰瘫散的模样历历在目,刺得一双眼眸仿佛被万蚁啃噬,晕眩感涌上头。
他阖上双眼,极力平复手上的颤抖,还有那一次又一次的如坠冰窟。
满目疮痍,家破人亡,灭门之灾,他都干了些什么……
官兵搜寻整片落红山野,除了两处人的骨灰之外,到底还是没发现其他蛛丝马迹。
那一晚,妇人的哭嚎响彻近邻。家家户户财物皆无完者,好歹家人算是团聚在一处,只有她,失去了丈夫和儿子。
“没了丈夫儿子,膝下再无子嗣,往后可怎么办啊……”
有人劝她为了以后生计早做打算,有人劝其改嫁,却被她一口回绝。
还有人看不过去,啐人满口唾沫道:“人家刚没了丈夫儿子都还没下葬入殓,你就着急忙慌的让人改嫁,你的良心是被狗吃了?我看你这不知礼义廉耻的就是家里人死得少!”
“哎你这人怎么说话,你有种再给老子说一句?谁家里人?”
打斗声响几乎是立刻响起,你来我往,乒乒乓乓。
“他妈的人家都没哭完呢,你俩愣子先搁这儿吵吵叨叨,丢不丢人?”
“都看着干啥?过来拉人!”
目瞪口呆中不知是谁突然吼了出来,才叫待在原地怔愣的众人如梦初醒,一拥而上。
红梅无颜在此,沉着心一步一步走到夫人身前:“你丈夫儿子冤死,若是信得过我,可否告诉我他二人生辰八字?”
妇人抬起脸。
尚且还算年轻的面容上却是布满了干裂纹路,被泪水连连不息地浇灌此刻已肿胀嫣红,看着触目惊心。
“你是谁?”妇人哑着嗓子道。
红梅顿了顿,思绪徘徊一遭,恍惚道:“一个自恃薄才的废人。”
大千世界,纷彩异呈,却也无时无刻不在上演诛灭异己、斩草除根之风。
多少年前馥来族凭借一手探知天命的本事便与凤族联手将**搅得天翻地覆,虽说如今地位大不如前,但要想在各方势力争斗的夹缝中求得活路,早已低微到尘埃里的馥来族仍保留卜筮易道的长处。
寻知凡人一生对于红梅而言,并不困难。
绕着残余的屋舍废墟巡视一遭,只发现了两处银灰。现在看来,是刘万和刘祈的——红梅收回符纸,瞧着残留在此的骨灰想。
周围草木枯败凋零,二人魂魄早已寻无所踪,想要知晓来龙去脉,只能借用骨灰施展回溯之法,借以找到徊林魂魄和遗体的下落。
“锵——锵——锵——”。
他一一摆出所有需要的物件,却听到似乎是铁器摩擦地面的尖锐声在他身前传来。
他疑惑着,抬头就见那把神兵在焦土上一剑一划地写下一行字。
——他不在这儿,别费力气了。
红梅倏然瞪大眼,瞧着那把浑身散发着浑厚仙泽的神兵,剑柄上的“运安”二字赫然醒目,刺得他眸里血丝蔓延。
“别人便罢了,他可是你主人。”他愠怒道。
“你仙泽浑厚,又懂书字,在神兵里也算灵性极强,可惜却是个没情谊的。”
神兵似乎是迟钝滞怔了,留在原地不再有过多的回应。
红梅不再管他,自顾自地继续摆弄做法要用的物件。
似乎是被他的话所触动,那运安也不再劝他停下,反而加入了他的行动里,哪里需要画符不消他说,它能立马跟上动作,麻利地在地上画好符文。
素未谋面却连他想要做什么都知道,当真是通灵,红梅震撼地想。
阵法很快布置完整,在那位妇人的同意之下取得的骨灰里,红梅捻取一些来抛洒其中。
灰烟遍布,一抛便似陨星炸落溅射到阵中,洋洋洒洒落于各处旮旯。
尘埃落地,纹理交横错落,显现一片意境。
运安在一旁轻轻颤动,便翻转剑面立在一边,似是像人一般唉声叹气。
最终还是查无所获。
运安立在一边,平静地看着残留的余阵,默不作声。
果真没有他的下落。
红梅一双眼眸瞳光涣散,黯淡得再也瞧不清楚其他神色。
“起码现在我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红梅终于说起了话。
平淡的一声在寂静的山谷中扩远,触及高影中的山壁又被其坚韧画地为牢,不费吹灰之力被其敲回,在一幢幢危山轻飘飘地回荡,直到逐渐消逝。
没有它曾存在过的痕迹。没有晚风交织,也没有绿叶相称,周围是空荡荡的黑。
月有所及之垠,心有无尽瑟缩。
“人死之后,魂魄游荡,于头七之日会返回故乡。”红梅抬头,忽然道。
运安登时诧异,又连忙“锵锵锵”地在地上写。
——他不会回来。
——地狱阎罗处有枉死城,入城者皆为执念极深之人,为防生出事端鬼使不会将其放出。
——他在今世广行善事,斩妖除魔,立有功德,本身已是将仙之躯,就算不在枉死城,也会飞升成仙神。
——你找不到他了。
剑神仙泽缭绕,剑中濯瑾担忧地看着眼前这刚化形不久的梅精。
他找徊林的魂魄要做什么?
人死不能复生,枉死也不例外。
“枉死城么……”红梅抬头眺望远方,喃喃道,“既然在冥间,就是阎王管的地方……”
——毗邻奈何桥,城中之人非阳寿度尽、冤头债主入冥得有报应者,余下数年皆会在其中熬过。
——虽是煎熬,可除了监管严格外,实则与阳间生活并无什么差别,你也不用……
“可那国师,是神。”红梅颤着声打断道,“既而为神,哪里入得了冥界?”
“徊林,他要一辈子都在那牢笼里,看着万鬼受策,听着地狱惨绝,永远出不去,永远入不了轮回。”
永坠阎罗。
濯瑾猛地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红梅终于支撑不住,双手捂上早已被打湿的眸子,两行清泪顺着指缝滚落。
“是我害了他。”
“我不该去找那国师,我早该想到凡间也会有落红山……”
“是我将国师招来,是我带来的灾祸……”
红梅字字撼人,震得濯瑾振聋发聩,心里也隐隐明白这位同族后辈究竟是何人。
取“落红”之“落”,拆分为二。
是为“草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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