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这些功勋富贵人家，十分难搞。
镇国将军府哭诉自家委屈，表示元府欺人太甚，不仅害了他们的掌上明珠，还妄图污蔑岑家。
国公府这边长辈还没搞清楚状况，只有那位惯爱出风头的三小姐，言明过世嫂嫂的死有蹊跷，且与岑府脱不了干系。
京兆府尹手里还有一大堆案子要办，委实没空听两家人在这里扯皮，偏生他们身份昂贵，都不是好惹的主。他也不好随意打发，哪怕两府的人，都拿正中唯一跪下的妇人当人证，他也只觉得是两府有些利益纠纷，一时没有谈妥，想借着他京兆府来暗中较量。
这么想着，京兆府尹看向那名入内后，便低垂眉眼的妇人，瞧她的打扮只是一名农妇而已，看不出与镇国将军或是国公府的一丁点关系。
他看向右首端坐着的红衣少年，发现这位皇子的确只是来旁听，并未想要干扰什么，便再次声明：“你可知这里是何处，作伪证等同犯法！”
严厉刚正的朝堂审查官，周身是一股清正之气，即便面前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但存了别的心思来此，他得尽力维持京兆尹的脸面，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一走。
那名妇人闻言身子抖了抖。
其余人见状，则是神色各异。
岑家父子更加笃定，这就是个冒牌货，他们脸上已经浮现得意的笑容，想着待会被拆穿后，要如何在后面那些百姓面前卖一波惨。
这次不让元府剥一层皮下来，他们就不是镇国将军府！
“是老夫错了，当初就不该将薇儿嫁于元府，可怜她一片真心被辜负，最终受尽欺辱没了性命！是老夫没用，只盼着琛儿与心爱之人在一起，想摈弃前嫌，却没想到负心汉终究是负心汉，竟觊觎自家表妹！我们将军府自是比不得国公府尊荣，可岑府知晓礼义廉耻，今日便是受尽污蔑，也要评一评这理，否则我薇儿死后还不得安息啊！”
岑将军凄惨诉苦，声声泣血，博得外面百姓一阵怜悯和同情。
他这番话的信息量很大，前面元河清负岑薇的事，整个上京早都知晓了，但后面一半，却是平地炸了惊雷。
岑家公子与元家表小姐情投意合？
元家不同意岑公子与元家表小姐的婚事？！
元河清喜欢自家表小姐是以拆散人家小情侣不许两人结好？！！
这简直是上京一大八卦，怪不得往日两府能避便避，今日却闹这么大一出。岑家也是真可怜啊，女儿被元家大公子负心凄惨离世，儿子与心爱之人又要被搅合，元家好歹也是昔日与先皇一起征战天下的世家，怎么行事如此下作了！
不过也不奇怪，元家三小姐原先追求晏尚书，不就闹得满城风雨吗。
可能元家天生厚脸皮罢！啧！
刚开堂，舆论便一边倒，纷纷斥责元家所作所为。
元时禾当即便想反驳，被母亲昭华一个眼神瞪住，没有轻举妄动。
往年如同这般的场景，其实也有许多，只不过岑家过去行事和说话都含蓄，今日却相当直白。
这种时候辩驳便是火上浇油。
元时禾听着外面的义愤填膺，免不了忐忑，想着晏既明适才那句“可愿意信他”，她这会被赶鸭子上架，实在只能选择相信他。只是她抬头去看他时，见他神色悠远，不知在思索什么，眉间微微皱起，显然有其他烦心事。
都什么时候了，还心不在焉的，待会要是出岔子，元府可就真完了！
她心里咯噔一下，只觉得今日自己可能真的做错了，恨不得上前踩他一脚。
便在这时，他忽而有所感应，望向她的目光变得有些灼灼，仿佛在告诉她，让她相信他，不要慌。
那自在从容的神态，极为感染人，她下意识避开他的视线，却不知为何教她莫名安定了几许。
元河清来了京兆尹，倒是不若在岑府那般慌乱，听到外面此起彼伏的议论，好似撕开了往日虚假的表面，那些早已被人质疑和辱骂的话语，此时一股脑毫无顾忌地涌向元家。
他反而慢慢镇定下来，还能朝后面的父亲母亲投以安慰的眼神，在触及云栖惊惧慌乱又愤怒的眸子时，他微微一滞，心底好似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
他过去没有保护好妻儿，如今没有保护好家人，一切纷扰，都是因他而起。
他握住拳头，暗下决定，事到如今，他不能再软弱下去，他要担当起元家长子的职责来，无论待会出现什么事，他都要挡在前面！
一家人对彼此都极为熟悉，如果只有元时禾在这里，或许他们会非常着急，毕竟桑桑最近虽然沉稳许多，但到底性子急躁，若是中了岑家的激将法可就不好了。但他们见元河清眸光坚定，元家人茫然又焦灼的情绪顿缓。
岑家今日这番话，是彻底暴露了他们的狼子野心，而外面百姓的谩骂，他们并不显得十分愤怒，毕竟往日明里暗里早被非议多了，如今只不过是将一切都摆在台面上。
当然，失望还是有一些的。
虽然小辈们都没有太大出息，但晋国公夫妇曾戎马安天下，守卫疆土十几年，为这个国家付出许多，哪怕如今退下来，也一直关心民生，遇到旱灾洪涝，时常施粥赈粮，尽力帮扶。
不过他们出钱也好，出力也罢，本就是尽心而为，并未指望百姓记挂或是感恩，所以不能要求他们什么，更不能让他们在自己所知的“事实”面前，还要偏帮他们或是忍气吞声。
是以这些情绪，不能表露出来，也免得儿女担心。
国公爷夫妇心有感应，互相握住了彼此的手。
九皇子倒是听着面露不悦，淡声道：“既是审案，便继续审吧。”
他好似并不好奇这些世家纠葛，也没有对在场任何人表露出一丝不同，仍旧只纯粹地向是来巡查京兆府一般。
京兆尹忙躬身应了一声，心里却不免多想了一些。
这几日皇帝因病未上朝，只着晏既明带着两位皇子处理政务，似是有意考察两位皇子，但也因此让朝堂派别更加分明。据说六皇子明里暗里动作不断，首先在徐相的案子上推波助澜，想彻底砍掉九皇子的这一助益；其次派人接近讨好晏既明，想拉他入自己阵营；另外结交拉拢一切可用之力，强大自己的阵营。
只是没了陆相的筹谋，皇后与六皇子的行动很是急躁，动辄威胁恐吓，要么一昧用手中银钱砸人，这才收纳了朝中三四成人，其中还有些是墙头草，心底打着小算盘。
相比较而已，九皇子与徐贵妃则“闷”许多，他们并没有急着结党，也没有见九皇子拉拢群臣，甚至听说九皇子并不急于在皇上面前表现，只是在晏既明的指导下，安静且沉闷地学习处理国事，过后也不去皇上面前邀功。
或许九皇子今日来此，是真的只是想现场了解京兆尹办案吧。
可是晏既明和九皇子一起出现，就不得不让人深思了。
京兆府尹心中几番思量，并不像外面那般群情激奋，视线从听案的九皇子身上，不着痕迹转移至眉目疏远的晏既明，他顿时觉得，今日这事必定不简单。
跪在中央的妇人，便在此时，缓缓开口了，“民妇张茹素，姑苏人氏，自幼卖入镇国将军府为婢，与将军府小姐一同长大，后随同她嫁入国公府，一直到小姐死前，我都是近身伺候她的。”
所以人听着都觉得很是怪异，因为她一板一眼地自报家门，语气没有什么起伏，好似……背书一般。
人群里不知有谁嚷了一句，“这人提起旧主怎么一点感情没有，该不会是假的吧？”
紧接着，纷纷有人附和这句话。
岑家父子冷笑一声，并不阻止，等着那妇人继续“栽赃”。
元家人却都是心里一紧，尤其是元时禾与元河清，下意识看了晏既明一眼，忍住打晕那妇人的冲动。他们现在有点孤注一掷，如果赌输了，今日元家或许真要身败名裂了……
那妇人不顾旁人议论，慢慢抬起头来，露出那张半张都是刀疤的脸来，神色变得凄然，眼眶逐渐发红，似在忍耐着什么。她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平稳的语气，说：“小姐待人很好，心地善良，不懂得拒绝人，尤其是亲人的要求，她无一不答应，哪怕违背她的本心，她也总是尽力而为。她一辈子为别人而活，家里人说嫁去国公府，对岑家有好处，她并不知晓所嫁如何，但还是答应了。家里人让她向夫家求恩赐，为岑家博个爵位，她虽不愿意却也照办了。”
岑家嫁女，竟是为了换取爵位？
百姓们震惊而疑惑，怎么会，岑家是卖女求荣的人吗？
岑将军听着不对劲，皱眉打断，“府尹大人，薇儿身边侍女的确叫张氏，自薇儿死后便离了京，便是还在这里，如今也不到三十。此妇歹毒，存心污蔑我岑家，只怕是元府的阴谋，还请查明她的身份，还岑府一个公道！”
真张氏不到三十，可面前这人饱经风霜的模样，看着只怕有四十了，的确很假。
但这妇人虽是做假证，背颂的证词极具煽动性，只怕是真有备而来，岑将军忽而不想再冒险，示意京兆府尹立即查她。旁边的九皇子，则被他刻意忽略了。
府尹还未开口，便听得身旁少年淡声道：“张氏？继续。”
张氏面对九皇子依旧沉静，不管是什么身份，在她眼里都没有区别，她周身有一股被生活和苦难打磨过的麻木，只有在提到小姐时，情绪才会逐渐激动，好似慢慢活了过来。
“小姐婚后生活很幸福，有人会将她的意见放在心上，她不需要凡事都看别人的脸色，在国公府也没有人逼迫她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她过了一段很开心的日子，直到她为岑府求爵一事失败。”张氏情绪陡然变得愤怒，胸膛也愤慨起伏，语气变得不甘而愤恨，“她为娘家做了这么多事，却因这件事而全盘否定，她尊重爱护的亲人，日□□迫她，让她以命要挟姑爷，用整个国公府的前途为岑家求那破爵位！”
“小姐她喜欢姑爷，她怎么忍心要挟姑爷呢？又怎么能拿国公府的前途去拼呢？她不忍心，不情愿，也不想让姑爷担心为难，默默忍下来自血亲的训斥乃至辱骂，甚至以老夫人的性命要挟她，折磨得她日日睡不安慰，煎熬不已。”
张氏激动地眼眶湿润，蓄泪望着元河清，也替小姐辩白那一片真心。
岑薇在第一次为岑家求爵位时，虽很难为情，但并不知道这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因为国公府是皇亲国戚，她天真的以为，真的像父亲说的那样，国公府只要向皇上讨个奖赏就可以，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情。
可是她不知道，当今圣上本就多疑，更不喜被旁人逼迫，国公府为岑府求爵位，表面上只是说一句话，实际上却是在挑战皇权，因为岑家如今无功勋也无建树，国公府拿什么开口呢？如果是往日为国的贡献，那封元家的公国府，已然给了恩赐，没有再赏的道理。若是与皇帝的兄妹情，这不足以让皇帝徇私枉法。当然提及先皇是可以的，因为先皇赐予元家宝剑，上斩昏君下斩贪官，这是极大的信任与权力，可这份权力也让皇帝忌惮
好在元家并没有糊涂到拿先皇的恩典，来为亲家求爵，否则爵位给了，只怕元家满门的仕途，便到此为止了。是以这次请求，皇帝虽不悦，却也没有震怒，只是将元家唯一在军中历练，已小有所成，即将荣升军官的元河清，提到了禁军。
一名即将升武官的武将，成了守卫皇城的一名普通禁军。
皇帝的态度不言而表。
元家自认为对得起岑家，也对薇儿有了交代，但到底是娶过来的媳妇，不好斥责，只告诉她这件事不要再提，元府无能为力。
岑薇虽不明白各种曲折，但从丈夫的职位变动上，还是察觉到了异常，她头一次痛恨自己，若不是她开口，夫家不会被皇上迁怒，她从不会拒绝人，这件事后，却学会了阳奉阴违。岑家的逼迫更甚，她不堪其扰，也得咬紧牙关自己忍着。那是她的血亲，便是再有错，也只错在她自己，她为什么要出生在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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