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着尾巴当了几天好学生，周测如期而至——夏迟心中默默发誓，这次考完，他无论如何也要去找王涛换座位，日子一天比一天憋屈，夏迟用头发丝想也觉得自己没理由遭这个罪。
总有某些人天生磁场不对付，苏庭此人，虽说个性冷淡，少了几分沸腾的少年意气，但情绪稳定不管闲事，不仅学习认真还长了一副绝尘的好脸蛋，要不是王涛命令禁止男女混坐，在同桌市场绝对得被抢疯了。
然而，他的每一个优点夏迟都不在乎，唯独一个认死理的毛病正中夏迟下怀，茫茫人海，上天偏让他俩坐到了一起，除了故意给自己找茬，夏迟真想不到别的原因。
一中的周测并不简单，卷子跟高考无二但时间压缩成了一天，像他们这种文科生，最后一科政治考完，简直像胳膊手肘跑了一圈马拉松。
夏迟本是想找个由头请假在宿舍躺一天，但为了在换座位前不招惹老王，还是硬着头皮坚持了下来，铃一响，他顾不得久坐的不适，一溜烟钻进了王涛的办公室。
王涛看见夏迟就知道他又要作妖，无框花镜下的眉眼挤作一团，对着电脑屏幕，半个眼神也不愿分给他。
夏迟出师不利，深深吸了口气：“老师，我要换座位。”
“不可能，座位现在都是固定的，”王涛揉了揉太阳穴，“才老实了两天，我看你和苏庭坐得挺好，别给我没事找事。”
带了那么多年学生，他一眼就看出苏庭是夏迟的克星，夏迟这种学生不少见，到了高三因为各种原因摆烂，自己不学倒也不影响别人，其实作为班主任，操心是费力不讨好，但他还是没办法坐视不理。
因为这个学生是夏迟。
王涛知道这个孩子以前有多么上进，知道他的父母没参加过一次家长会，知道在高一的目标墙上，他写下的四个大字——‘只要最好’。
不管夏迟因为什么往下坠，对于王涛，总要因着良心拽一把，那是他从师多年的潜意识。
思考片刻，他看向夏迟：“你要知道，人不能只做舒服的事的——畏难，怕麻烦，人之常情，可这是老天爷要你去克服的，不是让你用来哄骗自己的。”
王涛忽然停顿下来，指了指自己的左胸口：“夏迟，你自己清楚，骗得了这儿吗？”
空气凝滞，办公室那挂在墙上的老旧表盘找到了自己的主场，指针滴滴答答，穿过耳膜直达心脏，夏迟好像瞬间被这点噪声淹没了，水灌进肺，无法呼吸。
他躲开了王涛的眼睛，镜片反射白炽灯，闪得他发痛。
阜城还未转凉，夏迟不知道自己如何就到了走廊，闷热的气充斥鼻腔，与冷到发寒的办公室对比鲜明。
他双手支在栏杆上，教室在五楼，不高，却也足够俯看一切，小树变成墨绿的圈，风把它们吹痛，发出沙沙的吟叫，却看不到痕迹。
王涛说的没错，他骗不了自己的心，可他的心在哪，他才发现找不到它了。
夏迟想，要是能直接变成作恶的风就好了。
“干嘛呢。”
夏迟转头，正看见苏庭在转角叫他，他的思绪被打断，又落在了那人单肩背着的灰色书包——真好，他要回家了。
“看风景，这也不行？”不知为何，他笑了出来，没着没落的。
苏庭没有见过这样的夏迟，教室里渗出的灯光把他的脸照得一明一暗，鲜明的轮廓勾勒成画，五官却掩埋在夜色，只能看出微微眯着眼，他的衣衫被吹得鼓起又落，显得身形更加单薄。
灵魂却厚重，载着情绪，无边无际。
二人一时无话可说，眼睛对着眼睛，人群中望向彼此，直到苏庭觉察到奇怪，却还是不愿走，没话找话：“好看吗？”
夏迟没想到对方能问出这么无聊的问题，顺着答：“要不你过来看看？”
料是苏庭再不懂说话之道，也能察觉到气氛的尴尬，他摇了摇头，准备一走了之，可楼还没下去，又转身：“记得写完作业——”
好像他就是为了提醒夏迟才叫他似的。
夏迟没悟到自己好同桌的百转千回，觉得莫名奇妙。然而，这一遭竟真的把他胸口那阵风打散，再看向那几棵树，忽然就觉得也只不过是几个黑黢黢的影子。
像他这样的人，心再不宽点，日子哪过得去。
其实他挺该委屈的，只是王涛不知道，苏庭不知道，这个学校没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知道。
夏迟卡着铃走进教室，屋内已经静了下来，除了风扇嗡嗡作响，便只剩他自己的脚步声。
他提笔写起了英语卷子，不知为何，读到第二篇阅读就觉得心浮气躁，于是深呼了一口气，硬是压住了翻答案的冲动，脑子里忽然闪过白水一样的声音，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的卷子上莫名奇妙出现了‘苏庭’二字。
这名字取得真漂亮，今天晚读的背诵任务是项脊轩志，夏迟不喜欢背书，那个时间从来都是翻着书发呆，可看到那句‘庭有枇杷树’，他的脑海里瞬间就浮现起了苏庭的名字——每日检查作业，那两个字都会工工整整落在自己的练习册上。
苏庭的字很好看，配上他的名字，总让人联想起蒙着细雨的水乡，呼吸间是温柔的湿气......坦白说，除了漂亮，这两个字跟苏庭本人不太搭杠，他那人太冷了。
夏迟悄悄打了个寒颤，捂着卷子拿笔反复涂掉了自己的字迹。
眨眼就是中秋，学生们翘首以盼的假期变成了‘探监日’——这是一中的传统，该放假的时候不放假，就会安排一下午的亲子交流，家长们带着大包小包、瓜果饭菜给学生们送温暖，甭管家里开的是奥托还是奔驰，全都就地野餐。
当这个消息在广播中不合时宜的宣布，哀嚎声填满了教学楼，夏迟自己无所谓放不放假，但也跟着吼了一嗓子，至于亲子交流，秦满一次都没有来过。
一开始，看着别人一家团圆，夏迟心里没点触动是假的，但事到如今，秦满的女儿都上了幼儿园，那个名义上的妹妹他只见过一次，在秦满生产的那天，小小的婴儿，眼睛都睁不开，依在妈妈身边，爸爸蹲下来逗她。
他忍不住想，自己出生的时候，也是一样的场景吗？或许，他也曾见过这样幸福的母亲，他也曾备受期待，只是他忘记了。
秦满终于拥有了一个圆满的家庭，像她名字最初的寓意那样。
苦尽甘来，有什么好不知足的。
苏庭的脸色晦暗不明，看起来比平时还要冷，不过，夏迟总没法把他和想放假三个字联系起来。
事实也的确如此，苏庭本就不想回家，比起夏迟那边复杂的感情，他只是单纯的不想见他的母亲，那个逼迫他练了十年钢琴，撕掉他一中的录取通知书，绑着他，爱着他的母亲。
而这个放假的代偿措施，对于他来说简直晴天霹雳。
夏迟擅长看脸色，没再招惹他，自己溜去宿舍睡觉了。
然而，事实却打了夏迟一个措手不及，秦满来了。
他在梦里被宿管叫了出去，整个人都是懵的，直到门口卷沙的风唤起了秋寒，他被冻得一哆嗦，这才人神和一。
秦满一见这个儿子就要掉眼泪，她的眼睛和夏迟如出一辙，狭长中带着圆润的弧度，像是小雀的侧影，若泣，鸟儿便割伤了翅膀，滴滴往下渗血。
夏迟从小就害怕她红了的眼。
“妈——”夏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们本身就没什么话好说。
秦满几乎在颤抖着，自欺欺人地背过身抹了把泪，黑色的眼线失控般晕开，粘在下眼睑，夏迟从侧面看了个清楚，恍惚就想起梦里的那些画面——女人被她的第二任丈夫扯着领子往地上砸，孩子鼓起勇气抱住了妈妈，可却被她狠狠扇了一耳光，她叫他滚。
夏迟永远忘不了，秦满那时的眼睛和现在一样，渗着血，不算精致的眼妆混成一片乌黑，好像被雨渗透的云。
回忆只闪过一瞬，却把他弄得很不是滋味，还是秦满开口，打破了冻住的空气。
“好好吃饭了吗？”她忍着鼻酸，声音哑得像感冒。
“嗯。”夏迟点了点头，仍然不知所措。
二人又大眼对小眼了好一阵，直到秦满实在没办法再面对夏迟，匆忙从包中掏出了两盒营养品，套上黑色袋子塞到了他手里。
“妈妈问过医生了，这些对你身体有好处，你记得吃，”她的注意力又跑到了夏迟单薄的身躯上，话音控制不住哽咽，“一定要吃，难受也得忍着吃进去，知道吗？”
夏迟把东西接住，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可话到喉头，又怎样也说不出了，只烧得他心里火辣辣的。
“妹妹，放学了吧。”终了，他看了看手表，给自己和秦满造了个台阶。
秦满心中一阵酸楚，与其说是心疼，不如说她感谢夏迟的懂事，意识到这点时夏迟已经把她送出了门，她不敢回头看儿子的背影，恨自己恨到了极点。
那是她的亲生儿子，那是她的第一个孩子，那是在她最苦的时候唯一陪着她的人，她怎么能对他这么坏。
他都生病了，自己却连陪着他度过最后的时光都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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