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满跟夏迟的姥姥姥爷关系不好，这辈子没体会过什么叫子欲养而亲不待，可人到世间总要受够苦再走，这点缺失的体验，终是在自己儿子身上补齐了。
她永远不会忘了那个雨天，夏迟破天荒地给自己打了电话，他说他身体出了点情况，医生让监护人到。
夏迟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到那一瞬间，秦满根本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下意识的应了一句。
“妈，现在就得来。”夏迟听得出秦满心不在焉。
直到母子二人在走廊会面，秦满还没来的及换下刚刚给女儿开家长会穿的蓝色长裙，缎面的裙摆随脚步晃，泛着医院的冷白光。
很美，秦满本就是美人，即便已快到不惑之年，也是别有一番风韵，命运对她残忍，岁月对她尤其温柔。
羊皮高跟鞋踏得哒哒响，哪怕在医院，也有很多人回头看。
夏迟很久没有见过她了，以至于，他在楼上往下看，明明也看到了蓝色的影，却没有认出来自己的母亲。
医生讲了很多专有名词，秦满听不懂，只记得帮夏迟办好住院后，医生把她叫了出来，说孩子已经是胃癌晚期了，让她做好心理准备。
什么叫做好心理准备，她第一次觉得这六个字如此难以理解，丈夫打电话问她晚上回不回家，她说不回，他又问她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
秦满几乎瞬间瘫坐在了地上，泪如雨下，缎面的裙子沾上了灰，像衰败的玫瑰瓣。
半个月后，医院给夏迟判了死刑，主治医生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头发剪得很短，有些像夏迟初中的班主任，每天吓唬一帮半大不大的孩子，动不动就叫家长。
她拉着秦满的手，让她把夏迟带回家，别让孩子最后的这一年在医院受罪了，她说她自己也是妈妈。
秦满这才拿夏迟的手机给夏寄远打电话，其实她第一天就让夏迟跟他爸说一声，可夏迟只给那个生锈的手机号发了短信，这年头谁还看短信。
夏寄远晚上赶了过来，路上静悄悄的，夏迟的病房靠窗，能听见楼下车熄火的声音，他往下看，是辆迈巴赫。
一家人再次相见，谁也想不到是这个场景。
夏寄远没有进病房，夏迟也没有从门缝往外看，十几年没见过一面，父亲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模糊的影，一个课本上的概念。
他不恨他，因为他都不认识他。
男人没有怨恨为什么秦满现在才给他打电话，也没有像电视剧里一样带着秘书甩开气场，他一个人来，就靠在楼梯间，一个一个电话地联系医院。
直到秦满也走进去抽烟，二人才不得已打了照面。
闭塞的空间被浓雾掩盖，比起秦满，夏寄远的变化很大，一身板正的定制西装，丝毫看不出年轻时纨绔的影子，单看外表是个标准的成功人士，可气质不是，哪怕名利场上涮了又涮，他的世俗依旧只是面上一层，遮不住内里透出的颜色。
“有办法的。”夏寄远没头没尾来了一句，他看见秦满手上的火光在颤。
秦满依旧静默，喉咙哽得难受，微微仰头，深呼了一口气，她不能在这个男人面前掉眼泪。
就这么耗到了后半夜，夏寄远接了个电话，脸色瞬间煞白，秦满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她悄悄回到病房里，没有开灯。
夏迟睡得很深，黑暗中，呼吸声变得明显。
秦满坐在了床边，她忽然想碰碰夏迟，手悬在半空中，不知为何又返程，她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只得死死捂着半张脸，拼命不发出声音。
只怪夜晚太寂静，夏寄远站在门口，好像魂被一声声抽噎带走。
夏迟不傻，也没有人刻意瞒他，办完出院手续，他说他要回去上学，便顺理成章的回去了。
他不喜欢幻想，有幻想就会破灭，秦满有自己的家庭，那个家庭跟他无关，夏寄远到了都没跟他好好见一面，他无处可去，这没什么好悲哀，因为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就跟他的生命只剩一年一样。
青春期的女孩总迷恋星座玄学，他记得张含饴有一次非要看他的手相，胡乱分析了一通，又说，其实人都在天上选好了自己的剧本，才下来的，上辈子善良的人可以先挑。
他不信这些，可眼下，这段话忽然在脑中闪过。
他想，他上辈子一定是个坏人。
阜城的早秋很少下雨，可那天下了，中秋这天偏偏也下了，雨点细密，像针一样，扎得花草树木发出潮气，又腥又甜。
秦满走后，夏迟已没了睡觉的兴致，便在校园里闲逛。
入目皆是学生和家长在寒暄，他放飞了心思，鬼使神差的走到了音乐教室，这里面放着架三角钢琴，他学过几年，家里也又台，因为姥姥喜欢。不过夏迟自己没什么兴趣，老太太走后，便也不愿月月给夏寄远要钱——即便只是经秘书的手。
这些年，夏迟不得不承认在经济上远超同龄人，这得多亏了他亲爹是个实打实上进的富二代，对于这个没见过几面的大儿子，别的不说，钱管够。
十几岁少年难免有几分幼稚的自尊心，但老太太说，那时你爸欠你的，这话说得夏迟耳朵都要起茧，加之金钱的便利实在多多，他也就不在每月秘书往他账户拨款的时候犯别扭。
空当时，他经常来这儿摸一把琴，弹着弹着，就想起姥姥在旁边佝偻着腰，扇着竹扇看他，一曲终了，整个人便不得不从那段金黄的岁月里抽离，离别总是痛苦，但抵不过思念。
可他还没推开门，就听见男女争执的声音，大概又是某对小情侣在吵架，夏迟没有八卦的习惯，转头准备离开——
“我再给你说一遍，跟我没有关系！”
里面的男声忽然加大，夏迟不禁停住了脚步，那是苏庭，他的声线太好认。
一阵叮呤哐啷，像是什么金属物品被摔在了地上，女孩的声音越来越激动，哭腔混着嘶吼，夏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但这架势已然不对，夫妻离婚也没吵到这个分上的。
他从门缝往里看，女孩的脸简直被泪水洗了一遍，忽然，她从包里抽出什么东西，雨后的阳光穿过玻璃窗，正正好打在上面——是一把水果刀。
苏庭站在对面，根本就没有躲的意思，夏迟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没有思考，径直冲去。
“啊——”
女孩的手被夏迟紧紧按住，她哪有那么大的力气，当啷一声，刀已经甩了出去。
她好似忽然回神，手颤抖起来，红着眼看向苏庭，匆忙跑出了教室。
“你他妈谈恋爱谈傻了？不知道躲吗？！”夏迟仍没从刚刚的惊险中抽离，心脏快要蹦出胸口，看着事件的中心依旧愣在原地，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在往上涌。
苏庭紧咬着牙，死死盯着夏迟的小臂。
夏迟这才感受到了一阵凉意，顺着苏庭的目光，他的左臂被划开了一道半掌长的口子，血液顺着指尖往下流，溅在白色的大理石地板，滴答滴答，瘆人的一片。
大概是夺刀的时候没有注意。
“操。”夏迟沉声骂，人的身体真神奇，他刚刚没觉得一点痛，可自从看到血的那一刻，灼烧感自下臂蔓延至全身。
伤口很深，皮肉都翻了出来，饶不了又得进次医院。
苏庭一言不发，拿外套捂住了夏迟的伤口，拉着他就出了校门，门卫看着血迹斑斑的二人跟本不敢犹豫，平日里的规矩全都原地飞灰烟灭。
还好只是皮肉伤，急诊的医生给夏迟缝合，问他怎么弄的，夏迟也不知道怎么说，随便糊弄了两句。
苏庭坐在旁边，脸色晦暗不明，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晕血，那件外套还在手里攥着，又温又潮，他甚至不敢看自己的手，血干掉之后有些粘，那是夏迟的血。
受伤的人反倒冷静下来，夏迟感受到了苏庭那边的低气压，刻意把语气放得轻松：“干嘛，你就这么对你的救命恩人吗？”
“疼吗？”静默了一刻，苏庭忽然出声。
“还好吧，能忍的那种。”
......
苏庭又不说话了，夏迟只得自言自语，他没想让他愧疚：“我这人体质特殊，痛觉没那么敏感，真的，小时候打针，别的小孩都嗷嗷叫，我从来不吭声——”
“对不起。”
苏庭第一次觉得语言是那么匮乏，明明不是这三个字可以说清的，但思来想去也只有它能概述。
夏迟摇了摇头：“怨不着你——那女孩怎么回事？你对象？”
苏庭：“你能不能想点别的。”
“不是你对象你站着让她捅——”夏迟无语，见苏庭一副不愿多言的样子，他索性不再说。
没必要逼着别人做什么，因为没有用，夏迟从小就懂得这个道理，不想说的话硬要听只能听到假话，不想做的事硬要做便事倍功半——
人都只相信自己，谁也改变不了谁。
他这么想着，苏庭却忽然开口。
“我爸捅死了她爸，她想报仇，不是理所应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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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逢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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