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歌和阿鲁迎着朝阳马不停蹄赶往营地。
阿鲁走后,段先生到底被石叔劝到营帐里,只靠着合了一下眼,凌晨又醒了,就再也睡不着,石叔无可奈何,只好陪他干熬着。
好在宇文瑛产后无力,昏睡的时候多,有一次问起菱歌来,段先生怕她担心,只说她带人出去给燕回猎野物去了,伊斯丽和燕回晚上没看见菱歌,心里疑惑,也不敢去吵着宇文瑛,所以竟然没有露馅。
宇文瑛忍着恶心和腥味连喝了三顿鱼汤,早上终于可以有一点点奶水喂小婴儿了。
段先生隔着大车几步远正想问问侍女阿檀,宇文瑛如何了,就听到阿檀在车里惊喜的声音说:“哎呀,成了,出来了。”段先生还没反应过来,只微微侧耳倾听。
宇文瑛看着怀中倔强的小婴儿一边在她胸前拱,一边嘴里还呜哇呜哇的,像是在发泄自己一天一夜久无吃食进口的不满,一边心疼地流下眼泪,一边又好笑,轻轻地点着婴儿的额头道:“为什么这么倔强?你这是像了谁呀?要不是先生找来了鱼,你是不是要一直饿着啊?你要心疼死阿娘啊?”
这份倔强么?应该是像娘吧?段先生微笑。
旁边的侍女阿檀连忙给宇文瑛擦泪,劝道:“可敦,月子里千万不可流泪的.......您既然开奶了,小王子吃到了,只会越长越壮实的......您往好处多想想。”
轰,段先生只觉得耳朵一阵灼烧,连忙假作镇定走开。
宇文瑛叹一口气:“只盼这个孩儿平安就好,别的顾不得那么多了,不知道阿休那边怎么样了?还有可汗,天气越来越冷,不知道可汗旧伤是否复发?”还有阿玉......此去截杀李崇,是否能如愿?千头万绪,愁思没个安排处。
当太阳照到旗帜上,营地外响起急促的马蹄声时,段先生一跃而起,再也没有了往日的优雅。
看到菱歌下马朝他走来时,他想板住脸,却怎么都控制不住上翘的嘴角,于是表情十分古怪,末了,他上前一步,一指头弹在菱歌头上,比以往吓唬她时弹得重得多。
“坏丫头,尽让人担心。”
菱歌捂住头“哎哟哎哟”的叫的十分夸张。她习惯性地去牵段先生的衣袖,准备讨饶,却发觉段先生现在根本就没穿以前的宽袍大袖,袖口用护腕扎得紧紧的。于是双手合十,讨好地拜了两下:“对不住先生,我不该偷跑出去,让大家担心了,原谅我吧先生。”
阿鲁望望菱歌额头上被弹出的红印子,想说什么,又忍住了。旁边石叔仿佛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在旁边微笑道:“我家郎君也是担心得一晚上没睡呢。”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菱歌一叠声地道歉。
段先生早已细心地从头到脚观察了菱歌一遍,见她一切如常,面上表情也不像遇到危险的样子,略略放心,于是和她一起慢慢往里走。
“也没啥,就是遇到大沙暴,不过啊,元叔和父汗都教过我,怎么避开沙暴中心,.......跑出去后,又碰见几个隋兵,被我射了两箭......”
菱歌说得轻描淡写,但是阿鲁有过教训,虽然是第二遍听菱歌讲,还是一阵心惊胆战,不由得看了段先生一眼,幸亏这几天菱歌长了对敌的经验,才临危不乱......
而段先生听见菱歌讲昨天的遭遇,以他的细心,自是能看出菱歌的故作轻松。前几天他逼着菱歌拿起弩弓,面对战场的残酷,怕她心软,如今看她真的如自己所愿临敌不乱,又格外心疼。
不知世间险恶,万事不愁的孩子是幸福的,这意味着她什么都无须操心,而懂事的孩子,都是被逼着长大,承受了更多疾风暴雨,被命运推着咬牙往前走。
要是能保护她一辈子,让她做一个不知忧愁的小公主多好。她本该受万般宠爱,无忧无虑,而不是在杀死敌人后,装作若无其事地反而安慰别人。
他忽然觉得心里一阵发苦。
他将菱歌带到自己的简易毡帐,石叔体贴地给菱歌送上一碗热水,慈祥地说:“小公主喝点水驱驱寒,这日头虽出来了,天还冷着呢。这没什么好吃的,老奴去给公主将昨天烤的肉热一热,郎君给你留的,公主多少用点。”
菱歌发现以往沉默寡言的石叔原来和阿鲁一样,看着冷漠,对人却是十分细心呢。看石叔退出去了,她对段先生笑道:“原来石叔还是会说这么长的话啊,石叔好慈祥呢。”然后又不好意思地对段先生道:“我阿兄走的时候说一切都可以听先生的,可是我还是让先生操心了,先生一直在替我操心......”
段先生看着她甜美的笑容,神色复杂地摸摸她的头:“怪我么?那样逼着你......”逼着你杀人,逼着你长大,逼着你面对这险恶的世间。
菱歌摇摇头:“先生是为我好,我知道的,元叔也是这样对我说的。”
段先生的语调忽然低落下来,眼里有伤痛,慢慢道:“记得我跟你说过吗?我出生于一个大家族......族中子弟长辈大多骄奢无度,家族倾轧,为争家产打得头破血流,我父亲不善争斗,被一个堂叔父陷害而死,我是父亲幼子,当时也只有十岁出头,母亲怕堂叔父斩草除根,让仆人带着我逃走,去投奔我伯父。我有一个妹妹,不是我母亲生的,但很依赖我,她舍不得和我分开,坚持要跟着我走,我只好带上她。因为我父亲还有一点人望,我堂叔父怕授人口实,不敢明着杀我们,就暗中派死士来追杀。”
段先生仿佛陷入那凶险的过往,眼神迷离,菱歌也紧张的摒住了呼吸,
“妹妹是很怕羞的一个小姑娘,从来都没有高声和人说过话,虽然家世不错,但被她阿姨教得温柔娇弱,保护得太好,现在想来,我倒宁愿让她粗鲁一点......本来妹妹是可以逃走的,可是她太害怕,又担心被抓住受辱,竟然投水自尽了,我也中了一箭,眼睁睁地看着河水带走了她......”段先生用手捂住眼睛,菱歌以为他在哭,不知不觉,她也泪流满面。
多么像元叔偶尔说起的阿兄逃亡时的场景啊,那次,阿兄也中了一箭,差点性命不保。原来,管你是王侯还是庶民,人生苦乐都不由己。她不由得喃喃道:“人生苦多欢乐少,存亡贵贱付皇天。”
段先生仿佛惊醒过来,嗔怪道:“小小年纪,作此悲音,是为不吉。”
他没有哭。他抹了一把脸,用鼓励的眼神看着菱歌:“每次看到你,我就想起我妹妹。被保护太好的孩子,一旦风雨袭来,就会张皇失措......所以有时候难免对你严厉一点,你明白么......你做得很好......要是她像你这么勇敢就好了......”
菱歌有点害羞地笑了,忽然想起又问道:“那先生中箭以后呢?有人救了你吗?”
段先生摇头道:“没有人救我,我自己逃走了,九死一生找到了伯父。伯父,还有......堂叔父的一个亲眷也帮着说情,将我过继给了伯父,改了宗谱,堂叔父这才放过我......”
“伯父真好!”菱歌不知不觉地叫了和段先生一样的称呼。
段先生点头:“是啊,伯父就像我的另外一个父亲。他待我如亲子,给我延请老师,教我武艺,读书,一有时间就指点我,并亲自教我画画,音律,我绘画弹琴都是师从伯父......就连驯养萨珊金犬,都是伯父教我的......我们每次射箭,那条金犬都会为我们取箭,还能听懂我们的的话......”
菱歌想起段先生驯服“太后”的娴熟,不由对这位先生的伯父心生好感,她听得入迷,追问道:“那伯父后来怎样了?怎么没跟先生在一起吗?”
段先生的眼神黯淡下来,叹口气道:“后来么......家族和另外的大族发生了争斗......伯父和我,不得已到异乡生活了一段时间,他思念故乡,忧郁成疾,不久便去世了。我扶灵归乡,把他葬在故地后,就开始游历了。再后来就......遇到你们了。”
菱歌继续追问:“那个很坏的堂叔父呢?”
有没有得到报应?尽管他是先生的长辈,她不该说他坏,但谁让他对先生不好呢。
段先生问她:“你觉得他很坏吗?”
菱歌理所当然地点头:“当然了,先生这么好的人都差点被他逼死了,他还害死了你父亲和妹妹,他不坏谁坏?”
段先生犹豫了一下说:“他被另外那个大族杀死了......”
菱歌吁了一口气,原来话本子里写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还是有应验的时候啊。不过,这是先生的长辈,她就不评价了,于是只平平淡淡地“哦”了一声。
听完这些,菱歌大眼闪烁:“先生的经历好曲折。”还没等段先生回答,又自言自语道:“外人听起来就是一个故事,可是身在故事中的人,痛苦,欢乐,血与泪,爱与恨,种种点滴都在心头,不足为外人道。”
段先生和阿兄一样,外人只觉他们神采焕发,风姿卓绝,却绝不会想到他们澹宁清冷的外表下,同样隐藏着惨痛的过往,也许,这就是阿兄那么信任先生的缘故,男人和男人之间的惺惺相惜?
一想起阿兄,她忽然又想起昨晚那个不祥的梦,之前不敢跟别人说,也不敢多想。这会在段先生面前,忽然就忍不下去了。
段先生见她突然就眼里充满了泪,可怜兮兮地看着自己,心中一动问:“想起什么啦?”
菱歌委屈巴巴的说:“昨晚在外面做梦,梦见阿兄,梦见阿兄......”她说不下去了,总觉得一说出来,那个梦就会应验。
即便他不说,段先生也猜得到大概,能让她如此着急伤心的,宇文玘肯定排在首位,心中虽酸溜溜的,却又心疼她背负这么多,连忙道:“怎么回事,给我好好说说。”
菱歌于是讲起她那个梦。
石叔捧着一盘已经切成指头大小的肉进来,微笑着说:“小公主这些天都没好好吃东西,慢慢吃,慢慢说,不急。”
菱歌不好拂他的意,用盘中短比叉起一块,食不知味地咀嚼着,一边眼巴巴地看着段先生。
段先生不动声色道:“你这是精神太紧张了,还没缓过来,第一次见血后,恢复正常都有一个过程。我第一次随伯父上战场,当天晚上,把苦胆都吐出来了......”
段先生说得很含蓄,将“杀人”换成了“见血”,“也怪我,时间太紧,没给你缓冲的余地,所以你才会做噩梦。昆含真一定会没事的。”
菱歌想,先生之前面对隋军指挥若定,果然是上过战场的。
“真的吗?可是我每次做这种梦,总会有不好的事发生......”菱歌怔怔地说:“我记得小时候我做梦,梦见我二兄浑身是血,我阿耶抱走了他,我一个人在那儿不停地哭......那次梦外,其实是我差点死了,但是不久,我阿娘也......”她难过地说不下去。
段先生怜惜地看着她,安慰她:“你不要着急好么?这两天东边应该会有消息过来了,你鲁阿兄昨日过来,说隋兵已经休战了,不定是事情向好呢,等战报过来,我们再好好计议好不好?”又逗她:“你不是说你父汗和阿兄最是英雄了得么,他们肯定会没事的,英雄啊,只会让别人有事对不对?”
好容易才哄好了菱歌。菱歌又去看小婴儿和伊斯丽等人不提。
让他们奇怪的是,这两天营地周围都很宁静,附近也没有发现疑似隋军的探子,到晚上的时候,段先生还顺利地收到了他等的一封信。
毡帐里,段先生拿着一封信仔细看完,看完以后对石叔长叹道:“高保宁死了。”
石叔诧异的看向他:“怎么?”怎么这么突然?不是说逃到碛北了么?
“高保宁逃到碛北后,虽说又引契丹、靺鞨部众反攻黄龙城,重伤了阴寿,但没有突厥派兵援助,还是独木难支,阴寿也是个狠人啊,重伤之下还派人离间诱降了高宝宁的心腹,高宝宁只好又逃往契丹,途中被部将赵修罗所杀......高保宁对齐室倒是忠心耿耿,却落得个传首长安的结局......”
石叔唏嘘不已,道:“高保宁是文襄皇帝一手提拔起来,倒是有始有终。”(文襄皇帝:北齐奠基人高澄)
“是啊,未遇烈风,谁知劲草?始终如一者,惟高保宁而已。”段先生沉吟不语。
石叔问道:“宁郎你有什么打算吗?”
段先生沉默半响道:“其实还没开战的时候,高保宁就给我来过信,问我要蛰伏到何时,何不携手奋力一搏......”
石叔一想这时间都过去了两个多月了,那宁郎肯定是没答应了,要不然也不会坐在这里了,因此只静静倾听。
段先生冷笑道:“我为何要奋力一搏?齐国给了我什么?全都是不堪回首的记忆!如何奋力一搏?齐国早已亡了,并不是亡于周国之手,而是齐国皇室自作孽,已从根子上烂了!那些人全然不顾礼义廉耻,耽于淫乐,政事荒废不说,皇室中人肆意互相杀戮侮辱,一个二个如十世仇人,殊无亲情。我纵观史书,从没见哪个皇族如此放纵荒唐残杀。甚而一国君王昏庸无道,竟被太后和乳母轮番操纵,秽乱宫闱,把持朝政,肆意诛杀功臣,以致奸臣贼子祸国殃民。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朝政如此**,国势日趋衰落,若是再过几年,即便不是宇文邕灭了齐国,也必会再来一场如“六镇起义”的祸事,齐国皇室下场不定更惨,好歹宇文邕没有赶尽杀绝......”
石叔看段先生平静的面容显出一丝痛苦的神色,语气也越来越愤激,担心地看向他:“宁郎,都过去了,你也平安活下来了。”
段先生默然。过一会却轻轻笑起来:“是,我活下来了,我也没什么英雄志,谈何光复齐国,高氏气数已尽,命理如此。若是整日做皇帝梦,只能是下一个高绍义。突厥人扶植高绍义称帝,让高保宁做丞相,何尝不是别有居心,也只不过是想磨一把对付周国的刀而已,白白填了那么多齐国遗民的命进去,害人害己。呵呵,靡不有初,鲜克有终,高绍义那么个窝囊废,齐国未亡之时,他和其他人有什么区别?镇日里与一帮拍马小人荒淫嬉乐,交结宫中阉宦,骄纵不法......想得倒很美,想当皇帝?哼,突厥和周国一和解,还不是将高绍义交了出去任他死活。高保宁难道不是抱着复国的愿望?结果又怎样?却势孤力单,只能仰仗突厥,这次杨坚大军压境,突厥帮他了吗?”
高绍义是前齐文宣皇帝高洋的儿子,齐国被宇文玘的伯父武皇帝宇文邕灭了之后,高绍义在齐国遗民的拥护下在北境称帝,投靠突厥,高保宁作为反周的中坚力量,被拜为丞相。结果不到三年,宇文瑛和亲突厥,时任大丞相的杨坚把持的朝廷就和突厥达成交易。高绍义就被抓住送往长安,流放蜀地而死。
石叔望着段先生,不解的问:“那你还要帮突厥,帮昆含真吗?”突厥背信弃义,令高绍义复国梦破灭,不足为谋,昆含真是前周皇室,算起来也是齐国宿仇,宁郎劳心劳力,所为何来,即便......
段先生无奈地看着石叔,有些东西不能这么简单地分对错,石叔不会理解。
“我不是帮突厥,也不是帮昆含真......你就当我是帮......小公主吧。”
石叔点头:“小公主一寸丹心,把昆含真几人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看看白天,小公主因为做了一个梦就担忧成那样....宁郎少不得又要操心了。
段先生脸上浮现忧色:“这次高保宁大败,未尝不是和曲罗合未派援兵有关,就是不知曲罗合是真的是分身乏术,还是另有别情,曲罗合和长孙晟来往密切,最好不要有什么勾当......沙钵略的大军真的在大青山那边吃了败仗么?也不知道昆含真怎样了......”
下章该放玘哥哥了
太匆忙了,先放上,明天再来修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5章 第105章 不堪回首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