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玘感觉自己一直在沙漠里,不知道睡了多久,他睡得很不安稳。
他梦见沙漠里窜出两只沙鼠一会儿在他胸前咬啮,疼得他冷汗直冒,一会儿有蛇死死地缠在他胸前,让他几乎透不过气来,菱歌使劲地用手去拽那蛇,边拽边哭,他想叫她不要哭,却疼得说不出话。
疼着疼着,他又失去了意识。
再有意识的时候,他想这太阳怎么总不落山,把人都要烤焦了,又忽然想起仿佛是菱歌在沙漠里找到了他,喂他喝了水,自己怎么就睡过去了呢?他想问问菱歌热不热,可是眼皮像有千斤重,怎么都睁不开,他感觉那个柔软湿润的物事,一会儿在他唇上,一会儿在他脸上轻轻拂过,带来一阵凉意,还有一只温柔的手,时不时在他额上试探。
过了很久,太阳终于消失了,沙漠的夜晚来了。
沙漠里的夜很冷,冷得他浑身颤抖,混沌的意识也清明了片刻,他艰难地翻了个身,手摸索着伸出去,触摸到一个绵绵软软,温暖的热源,他立即将那暖源紧紧抱住。
那暖源一抖,轻轻扭动了两下,仿佛还传来一声娇娇的叫声:“哎呀,痒......”
他将脸依偎到这绵软的暖源上,暖源仿佛散发出丝丝馨香,他在暖源上蹭了蹭,轻轻嗅了一口,好熟悉的味道啊,他从心底吁出一口气,宁静下来,不再颤抖,那暖源在颤抖了几下后,终于也安静了下来。
他若能睁开眼睛,必会发现他抱着的是一段窈窕柔美的腰肢,他的脸正埋在这腰侧。一只修长的手欲要推开他,犹豫了片刻,却轻轻地落到了他背上。
然而他此刻意识混沌,只觉得这里特别安全,特别暖和,恨不得手脚并用缠住这暖源,于是依偎着暖源蜷成一团。
那只手在他后背轻拍着,他听见很远的地方传来一个声音,模糊却温柔:“可怜的阿兄!”是菱歌吧,只有菱歌才会叫他阿兄。
胸前虽然很疼,好像有什么往外在涌,但他觉得身子好歹有了热气,心神一松,深浓的睡意又袭来,头顶一个声音仿佛在叫“糟了”。
糟甚么糟?他不知道多安心,可是那让他安心的热源就离开了,然后那声音又轻声叫道:“来,趴到这里!”
趴?要我趴到哪里?他迷迷糊糊地想,他失望地伸出手,想要留住那热源,却摸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咦?是狐狸么?难道菱歌在梦里变成狐狸了?真是乱七八糟奇怪的梦啊......
那毛茸茸的一条一会儿扫在他胳膊上,一会儿调皮地扫在他脸上,痒得他不好睡,他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拂开,一个东西在他身上一蹬,仿佛跑走了,这小东西!
他勉力睁开眼睛,眼前骤然出现的光亮让他一阵眩晕,人也不甚清醒,他闭了闭眼睛,眯眼望去,眼前哪有菱歌?哪有沙漠?明明暗暗的山壁和洞内摇曳的影子告诉他,他还是在山洞里......他失望地闭上眼睛,果然是做梦。
等等!哪来的影子?还有,身下仿佛垫了衣物?他悚然一惊。
他惊疑地费力地扭过头,斜着眼看去,一丛火光映入他的眼帘,而火堆旁的一个曼妙的身影差点让他叫出声来。
惊鸿一瞥,他把一切都看了个清楚。
那个身影跪在火堆前,背对着他,外面的胡服袄子脱了一半,堆到腰际,那身影的主人正脱下了里面的中衣,除了脖子上一个结子和腰间一条细细的带子,半个晶莹的脊背和修长的双臂都露了出来,如花树堆雪,又像狼山上一朵含苞吐萼的雪莲花,将开未开,似有幽香隐隐袭来。
红色的结带,雪白的肌肤,榴红雪白,清艳无边,在这幽暗的山洞,像一个山野精灵攫去他的意识。
他如遭雷击,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
我一定还是在梦里!
可是,在梦里这样想也是不对的,他闭上眼睛,惶然扭过头去。
可是,耳边还是有声音细细簌簌地传过来,然后他听到匕首划过布帛的声音,撕布条的声音,起身的声音,还有一个声音轻轻的在叫“太后回来”,他不敢睁眼,不敢出声,心乱如麻,这里离汗庭千里,菱歌怎么可能会来这里?一定是在做梦。
脚步声过来了,来到他身边,一双手轻轻解开他的衣领,在他胸前背后摸索着,不知道是因为伤口,还是紧张,他的胸前像有一群小鹿在肆意跳踩,让他疼痛无比,他不能控制的颤抖起来,蹙起了眉头。
一把熟悉的声音犹如天籁般,传进他的耳朵,她在絮絮地自言自语,好像在安慰他,又像在安慰她自己:“阿兄,你的伤口流了很多血,我给你换药......阿兄不疼,我给阿兄呼呼......你已经躺了几天了,你怎么还不醒呢?阿兄,你不会有事的,我们能把你带回去......”说着说着,那个熟悉的声音就抽泣起来。
这熟悉的犹如哄燕回一样的语气,是菱歌!这不是梦!
他缓缓睁开眼睛,怔怔看着眼前的女孩,犹恐相逢还在梦中。
小人儿脸色雪白略带憔悴,眼皮微肿泛出桃色,眼波泫然,脸上还挂着一颗泪珠,正满眼心疼地伏在他的胸前,菱唇微微撅着,一边裹伤一边给他呼呼,并没发现他睁开了眼睛。一边吹还一边抽泣着喃喃的叫:“阿兄,阿兄......”
这抽泣声让他的五脏六腑都抽痛起来,三个月,却像暌违经年,再世为人,尽管此刻全身疼痛,心却落入了实处,像是跋涉千山万水,终于回到了故乡。
他吃力地伸出手,要给她擦泪:“菱歌不要哭......”一开口,他就被自己吓了一跳,声音粗哑不堪,像吞下了一大把沙砾。
菱歌半跪着身体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她的脸离他那么近,他贪婪地看着她,菱歌又长大了,原先还带着一丝稚气的脸庞透出几分柔媚,那含泪的脸庞,如花凝晓露,颤颤悠悠,我见犹怜。
菱歌愣了片刻,马上就反应过来,惊喜交加,习惯性地想拱到他怀里,从小,她不管是委屈,害怕,还是难过,都会第一时间找他的怀抱。可是刚刚一动,就看见了宇文玘敞开的衣襟,被血浸透的布带,她哇的一声就哭了,一边哭一边叫“阿兄,阿兄”。
菱歌哭得泪眼朦胧,气哽凝噎,仿佛要把这些天的担忧,恐惧,伤心,心疼统统在这一刻释放。
宇文玘也觉得眼睛一阵酸涩,他知道她为什么哭,因为他也想哭,心中是一阵苦一阵酸一阵喜悦一阵疼痛。
他不能抱菱歌,只是静静地看她哭,让她宣泄。
菱歌哭了一会,怕宇文玘担心才止住了,但还是时不时抽噎几声。
宇文玘哑声道:“都怪阿兄,让菱歌担心了,等阿兄好了,你罚阿兄好不好?”
“不好!”菱歌擦擦泪,看着他瘦了好多,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扁扁嘴又想哭,轻轻握住他的手抽泣:“阿兄受这么大的苦,接下来什么事都不要管。我知道你有许多话想问,但你不要多说话,都听我的就好。”
宇文玘确实精力不济,微笑点头。他确实有许多话想问菱歌,汗庭离这里千里之遥,她怎么跑了这么远,又是怎么找到自己的?
菱歌轻手轻脚给他换完药后,扶他躺下,像一只轻盈的小鸟飞来飞去,一会儿用巾帕沾了水给他润润唇,一会儿给他喂水,一会儿摸摸他的手凉不凉,把这些弄完后,就坐在旁边看着他傻笑半天,内心的喜悦像泡泡咕嘟咕嘟冒上来。
宇文玘的眼光也不由自主地追着她。
时值寒秋,身处山间野洞,侥幸逃出生天,满身伤痛,他却觉自己如同春风里杏花枝下打马而过的轻狂少年郎,欢欣满溢,怎么都收不住,而比那春风更暖的,就是面前的小人儿 。
菱歌一声呼哨,一个身影闪电般丛洞外窜进来 ,在菱歌身边挨挨擦擦,尾巴翘得老高。
菱歌点点它的鼻子嗔道:“你是小老虎,不是小狗,有点霸气好不好!”又朝宇文玘语带炫耀道:“看,太后多聪明,这一次要给它记大功,要不是它,我们没那么快找到你呢!”
宇文玘微笑着问:“我们?你和谁一起来的?是阿鲁吗?”声音微弱。
菱歌点头:“是的,鲁阿兄陪我来的,你胸口的箭也是鲁阿兄拔的......那时你人事不省,可吓人了,鲁阿兄也吓得不轻呢。他本来不想让我一个人守着你,想把你背出山的,但我觉得不可行,是以我让他到山外去寻牧民谋勒勒车去了......”
“快跟我说说,你们为何......”
菱歌伸出手,轻轻捂住他的嘴巴,点点头道:“我慢慢讲给你听......”又怕他听了心情波荡于伤势不利,又强调道:“但是阿兄你听着不要着急,现在一切都好,大家都平安,都很好!”
宇文玘听她如此情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事态必定没有她说的那么好,要不然她也不会无故跋涉千里,好在她如今就在眼前,看她神情也不像是谁有事的样子......
既然她希望他安心,那他何不就如她所愿呢,于是他微笑起来:“真好。”
菱歌娓娓讲来,将那些惊心动魄的过往尽量往轻了说,如何从汗庭出走,如何路上迂回避敌,宇文瑛顺利产子,段先生如何教她杀敌。
听到这里,宇文玘心已是乱了。尽管菱歌讲的没那么严重,但是她的语气已露了不少破绽,在最亲近的人面前,人的心神是最容易失守的,再怎么掩饰,还是能看出端倪。且他自己就是在战阵中冲杀搏命的人,两军对阵瞬息万变,如何听不出这里面的刀光血影?光凭想像,也能知道菱歌这些日子的危境,运气如果差一点就是万劫不复。
他又想起敕勒川那个鲜卑女孩,后怕不已,心神激荡之下,控制不住地喘息起来,歉意地看着菱歌,艰难地说:“都怪阿兄......和你休阿兄换了,没有保护好你......”
菱歌见他激动,急忙给他轻抚后背顺气,安慰他:“阿兄你应该高兴......你看我现在不就好好的嘛?就像先生说的,你们不可能永远护住我......我也想保护我的亲人,谁要伤害我的亲人,我也会拼命......”
宇文玘喉头发苦,默然无言。
菱歌兴致勃勃问:“对了阿兄,你的心愿完成了么,遇上李崇没?”她对李崇完全没有印象了,又不是她的亲舅舅,她讨厌李家背叛宇文家,所以毫不客气。
宇文玘点点头:“李崇死了。”却不欲多说,怕自己杀那么多人吓到她。
“阿兄真厉害,我现在也很厉害啦嘿嘿,”菱歌却摆出一个自认为阴狠冷魅的笑逗他:“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汗庭第一女魔头,十步一杀唐苏思!怎么样,厉不厉害?”说着又扑哧一声笑了。
宇文玘看她笑颜如花,却心如刀绞,他不想看她厉害,不想看她临危不惧,他只想背她一辈子,让一切苦痛远离她。
虽然菱歌是不想宇文玘劳动心神,宇文玘也精力不济,但一别三月,两人怎么忍得住对对方的关切,还是把别后的情景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宇文玘问她:“你们一路过来,有没有听到大可汗什么风声?”突厥肯定是败了,就是不知道摄图如何了。
菱歌告诉他,他们两人扮成猎户过来,一来心中着急,二来为避免麻烦,一见有大军的踪迹马上就望风而走,所以谁都没碰到,但是到达白道附近的时候,还是听到了不少风声。
据牧民讲,这里发生过几场大战。大约十天以前,中原的军队源源不断从东边开过来,在这里安营扎寨,将白道谷口的一支突厥军队赶走了,往西北方向逃去了,中原军队并未追赶。然后就是五天以前,中原大军和突厥骑兵又在这里发生大战,听说大可汗战败了,带着军队也往西北沙漠地带去了,隋军也死伤不少,在这里呆了两天,埋了尸骨,拔营往黄龙道那边去了。
宇文玘一对时间,十天以前,大约正是他们南下之后,那支突厥军队肯定就是那苏萨和小刀带的一万人,难怪没有人来接应示警,现在只希望小刀他们平安。
卫王这次应该是二十万大军都压上来了,如若在草原大漠,突厥还不至于败得这么惨,可惜山地作战,突厥骑兵本就不擅长,又是骄兵,才致一败涂地。不过好歹摄图逃走了,这是宇文玘这些天听过的唯一的好消息。
他还有一层最深的忧心不敢告诉菱歌,他不知道元叔到哪里去了,那晚他让元叔去中军找摄图,就没看见元叔了,后来隋军来袭,到处都是乱纷纷的,元叔不知道被挟裹到了那儿。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元叔没随摄图大军往北,要不然定会知道他扮摄图的危险,必会回头找他;阿休交给自己的一万人,五千被小刀带走了,另外五千因为在后军,没有第一时间面对士气正旺的隋军,代摄图引敌的时候,他存了一点私心,没有带上他们,而是交给了阿休的亲卫,让他便宜行事。
希望他们在突厥骑兵打开缺口的时候,能走多少是多少吧。
元叔机智,又有多年的暗卫经验,应该会脱险吧......所以当菱歌问起元叔时,他那十分有把握的样子令菱歌也相信了。
宇文玘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疑问:“那你为何没有追到可汗军中去找我?”为何想起要到白道附近来找他,如果她没有来......
菱歌握住他的手,大眼灿烂如星,她用一种很虔诚的语气认真地说:“阿兄,你相不相信,有神灵指引我?我有几次都梦见你遇险,先生说是我太紧张了,可我出发的前一天晚上,又梦见你在白道中箭,我怕得心都要裂开了......我不敢跟先生他们说出口,我怕一语成谶,但是我觉得我必须来找你......我觉得这就是血脉的神奇,让我感知到了你有危险,如果我不走这一趟,我会痛悔终生,待听说父汗败了,我相信你就在这里,我一定会找到你......”
宇文玘百感交集,曾经独个儿在生死茫茫如处黑渊的时候,他也曾软弱想过不如就此睡去,再也不用挣扎,也许就是放不下她,才又多了几许勇气......好在,老天爷自有安排,让这坚强明敏的小人儿找到了他。有什么东西从心底不断翻涌上来,让他几欲落泪,他温柔地看着菱歌,低声道:“傻孩子......”
讲累了,菱歌便热了干粮给他吃,宇文玘到底年轻底子好,不再高热了,意味着挺过了最危险的时刻,虽然还是很虚弱没胃口,但见到菱歌,心情自是愉悦,也为了让她放心,还是努力吃了一点,阿鲁还没有回来,菱歌将山洞堵好,两人在靠在一起囫囵睡了。
这一晚,宇文玘和菱歌再也没做恶梦。眼见宇文玘脱险,菱歌睡得十分香甜,而宇文玘却做了一夜绮梦。
生绮梦,神仙洞,倚肩伴眠,今宵乱魂飞度,只愿一生都是梦。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