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故是在回程路上发生的。
突厥骑兵轻装上阵，奇袭五城用了两天不到的时间，这里守军也被卫王抽调得差不多了，越往里守军越少，云中城甚至两千人都不到，所以突厥骑兵几乎没遇到像样的抵抗，可以说这次是满载而归，人马也没有大的损伤。
宇文玘跟随摄图的大军回到白道城，与务单会合，听着阿斯德金，雍羽和许多将领意满志得，大声谈笑，言下之意隋军不堪一击，某些人杞人忧天云云。
宇文玘恍若未闻。
他心里也还是不踏实，但这时候再提出分批进入白道，怕也是没人采纳，眼看要进入大草原的冬季了，大家又是抢得盆满钵满，都盼着快点回军，归马于狼山之下，放羊于草原之野。
宇文玘也已经快三个月没看到菱歌和阿休他们了，这是他们分开最久的一次，离亲人越远，心中的牵挂越重，思念就像此刻山中的暮霭，猝不及防弥漫上来，他也希望能顺利回到大草原。
摄图却又令他殿后，他只好派了阿木带几个亲卫轻装在大军前先行，希望能先见到小刀或苏萨，有什么事可以示警。
大队人马穿行在峡谷中，与南下相比，这次虏获的羊牛，奴隶众多，行军更为缓慢。
此刻的白道岭，寒烟如织，山林漠漠，人行其中，朦胧飘渺，归鸦呀呀高飞，更添凄黯之意。宇文玘率部众在后，从他这儿看过去，两边山峰岩石峭拔耸峙，白道盘旋崎岖，他记得再走不到十里，前面山坡稍缓，以他的眼光来看，若要设伏，那处地形颇佳，又何尝不像在喜鹊岭伏击李崇之时的险地。
白道已经过了大半，却还没看见阿木返回，也没听说苏萨或是小刀有否派人接应，他出征前，曾多次和段先生细谈良久，也包括行军时各种设伏阻敌保全之事，心中涌起不安，连忙让唐元到摄图的中军去示警。
唐元去了很久也没见回转，白道窄仄，加上大军辎重又多，想来唐元也是行路艰难。他心中焦急，却不能学飞鸟越众而过，只能等待，忽然前面就躁动起来。
宇文玘一惊，勒住马，止住后队往前望去，天色朦胧不清，不知道发生何事，他连忙打发人前去问询，说是有山石滚下来，没砸到人，却砸死了几只惊慌逃窜的羊。大军继续往前，不久，火把也渐次亮起来了，唐元却还是没回来，宇文玘看着这一眼望不到头的大军，心中一种不祥的预感挥之不去。
半个时辰后，前军又骚动起来，这次声势比之前大得多，因为山高谷狭，回声巨大，兵器相击声，马嘶人吼声，显得格外清晰。
宇文玘的心反而落到了实处，他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摄图的前军确实被袭击了，来的正是卫王杨爽的人马。
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毫无防备的突厥骑兵，在离出口不到二十里的地方，就在那片缓坡，被迎头痛击了。
杨爽的第一波伏兵其实并不多，但所谓天时地利人和，他全占了，隋军不到一万，但却都是以一当十的真正精锐。突厥骑兵本来战力很强，但此时前军完全没有防备，毫无军容，牛羊，俘虏，骑兵混作一团，又快到出口，心神放松，战意寥寥，而燃起的火把更是成了活靶子。
被隋军袭击后，乱成一团，骑兵反而被逃跑的俘虏和牛羊挟裹着朝后溃退，山路狭窄，又将后面的骑兵撞得人仰马翻。
黑夜中也不知隋军又多少人，这次被恐惧传染的变成了突厥骑兵。无数突厥骑兵被箭射，被石头砸，被己方马踏，跌下河谷的，丢下满山满野的尸体。等到摄图的中军据山靠守布阵时，前军三万人几乎已是全军覆没。
接下来的战斗，对摄图来说无疑是一场噩梦。在他四十多年的岁月中，他从未尝过如此败绩。
前军覆灭，他的中军直面隋军，他虽然四十多岁了，身上也满是旧伤，他是马背上的草原霸主，不怕拼杀，可是这白道岭的地形限制了突厥骑兵一贯来去如风的脚步。离谷口越来越近，路也越来越宽，可是骑兵却难以突围出去，因为，隋军的援军也来了，潮水般的隋兵源源不断涌过来，将谷口堵住，他甚至听到不少人兴奋地在喊：“抓住穿金甲的”“活捉贼首！”“杀死突厥狗！”之类的话。
狼卫将他护得严严实实，前方突厥骑兵却始终没有打开逃路，看着前方一茬茬的勇士倒下去，他恨得要咬断牙根。
宇文玘单枪匹马，终于从后艰难地赶上来，来到他身边。
摄图看着他，心中暗暗后悔没有听养子的忠告，可是来不及了，大军也不可能退回去，只能从这尸山血海里趟过去。
宇文玘二话不说，下马解下自己的甲胄，沉声对摄图道：“父汗，请脱下金甲！我来引走隋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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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玘昏昏沉沉地躺在一个山洞里。那如深潭般的双眸紧闭，苍白的脸色称得眉发更如墨染，两颊浮着两团不正常的红晕，失去血色的唇微微颤抖着，显得格外脆弱。
就是在梦中，他也疼得缩起身子。前胸中的两箭，他只敢咬牙将箭杆截掉，他不敢拔出来，他怕流血而死，他身边甚么都丢失了，金创药，火镰，弯刀，手边唯余那把刚到突厥时，摄图送给他的匕首。
他觉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人也一阵清醒一阵糊涂。
糊涂的时候，就混混沌沌地似睡非睡，做着各种怪梦，幼时的，长大后的，阿耶，阿母，菱歌还有阿康都争相入梦来。
梦中的他，又心酸又委屈，他也想阿耶，想阿母，想和阿耶阿母撒娇，想在阿耶和阿母怀里哭，想和菱歌阿康一起开开心心带那只小猪玩，想跟菱歌一起喂蚂蚁......
可是阿耶不在了，阿康也不在了，阿母改嫁了，只有菱歌留在他身边，他还能见到菱歌吗？那么可爱却命运多舛的菱歌，如果他不在了，先生会照顾好她吗？
他迷迷糊糊的想起出征前，他仿佛托过段先生照顾菱歌：“如果我有个不好，你一定要代我照顾好她。”
先生是怎么回答他的呢？是了，温和文雅的先生，自从两人月下相约，醉酒一场后，先生在人后对他就是那样似笑非笑或者冷笑的表情，横竖没有好声气。
他记得先生冷笑着说：“如果可能，我巴望我能代替你，让她一直笑下去，可是，我不能代替你，你要是有个不好，你觉得她能好好地生活下去吗？她一辈子都不会快乐了！你给我听好了，我不管你怎么报仇，报仇有多重要，你爬也要爬回来见她！”
一会儿是菱歌哀伤地看着他，泪水涟涟地哭着说：“你说过，永远都不会再丢下我！”
那目光令他肝肠寸断，他伸出手去给她擦泪，一动，胸前就难受地透不过气来，他喘息着睁开眼，怔忡了好一会，才明白自己在哪里。
眼前没有先生，没有菱歌，原来他还是在那个幽冷的小山洞里。
他觉得很冷，冷得骨头缝里都在冒寒气。他吃力地转头朝洞外望去，有光亮，应该是白天了。
虽然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糊涂的时候多，但他也知道，仿佛过去了一天一夜不止了。可汗应该脱险了吧？不知道隋军撤走了没有？元叔平安吗？会不会有人来找他？他会不会真的死在这个山洞里而无人知晓?
那惊心动魄的血战犹在眼前闪现。
遇伏的那天晚上，他和摄图交换了盔甲，将他毫无花哨的镔铁长枪换了摄图的飞鹰混金枪，将狼卫一分为二。
拱卫在他身边的狼卫吹响了号角，他将飞鹰混金枪指向前方，狼卫们突然间发出一声雄浑的怒吼声：“效忠大可汗！”
他甚至可以看见身旁一个年纪和他差不多的狼卫，向他投来热切甚至可以说是崇敬的目光，那是看一个英雄的目光，或者说是看一个即将死去的英雄的目光。
他的心钝顿地发痛，这一去或许真的就是死别，苏萨和小刀没有来接应，阿木也没有消息，必定是出了什么岔子，乱战中元叔也不知在何处。
他不想做英雄，可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如果摄图有危险，阿休阿姊他们靠谁去？隋主不会放过他们，他的亲人，都会身处绝境，他必须去。
隋军很快就被他独一无二的金甲吸引，不时有争功心切的掩杀过来，他带着悍不畏死的狼卫，沉默地在隋军中来回冲杀，将隋军阵形冲得七零八落，然而，更多杀红了眼的隋兵追了上来。
他心里的猛兽仿佛也被放了出来，他在这一刻无比平静，飞鹰浑金枪挥处，血肉横飞，所向披靡，仿佛面前的不是肉*体，而是一团团泥巴。
近一夜鏖战，黎明前夕，突厥折损一半人马，摄图终于脱险往西而去。
宇文玘却并不知摄图已脱险，他和身边十几个狼卫，趁夜在山林中穿行，隋兵紧追不舍，他身中两箭，紫骝马也身负重伤，轰然倒地，再也跑不动了。
那个曾用热切的目光看着他的狼卫将他扶起来，二话不说将他身穿的金甲脱下，换自己穿上，又将飞鹰混金枪接过，沉默了一会，只说了几个字：“特勤保重，就此别过！”又上马而去。
宇文玘明白，这是让他自己找地方躲起来，这些都是对摄图最忠心的金狼卫，他们如能脱险，自然会回头来找他，如若大家都不幸殒命，熬不过去，那么确实只能就此别过......
他勉力支撑，找到这个小小山洞以后，连洞门也无力封堵，就再也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好在大青山林密，金甲又被穿走了，没有人发现他，他躲过了一劫，可是，那些狼卫没有回来找他，看来都已是不在人世了，他一阵难过。
要怎么支撑着伤重之躯，走出这大青山呢？他得回去，可是，他能靠两条腿走出去吗？紫骝马也死了，陪伴他六年的紫骝马，身中数箭，再也跑不动了，是他亲手用匕首结束了它的痛苦。
他想起爱马临死前流泪哀伤的大眼，心中绞痛，胸前又一阵抽搐，头痛欲裂，感觉眼帘一阵阵灼烫，像有火直烧上来。
他终于彻底沉入了浓黑的梦里。
他在黑暗中走了很久，他不知道这是哪里，也许，是通往幽冥之路？他踉踉跄跄地走着，不是说黄泉路黄泉路吗？怎么脚下全是沙子呢？他低头一看，真的是踩在黄沙上，他想黄泉路原来是黄沙么？这么烫脚的沙漠，还要走多远呢？他叹一口气，沙漠里好热，蛇啊蝎子啊蜥蜴啊什么都有，怎么就是找不到水呢？
他正焦渴难耐，眼前出现了一个身穿黑袍的老婆婆，老婆婆脸上皮肤因为长年累月在沙漠中风吹日晒，又黑又厚，像裹着一层鱼皮，他脱口而出：“乌答有，你怎么也来了？”这个乌达有仿佛在他来到汗庭不久就死去了啊，是来接引他的吗？（乌答有，女萨满）
老婆婆笑出一嘴光秃秃的牙床，神秘地说：“你真的舍得走吗？这世间难道你再也没有留念了？”
他茫然地站着，他觉得有个名字好像就在舌尖，他无论如何也舍不得丢下她，舍不得她吃苦，把他交给任何人他都不放心，他低低地叫出那个名字：“菱歌，菱歌......”
老婆婆的面孔一下子又变成了那张熟悉的容颜，那容颜绽出一个春花般明艳的笑，他忽然觉得一阵酸楚，跋涉了这么远，终于看到了最亲的人，他简直带点撒娇呻*吟道：“水......要喝水，你喂我喝水。”
反正是在梦里，任性点不要紧吧？
有一双颤栗的手将他的头捧起，他靠在一个馨香的身体上，随即唇上一阵清凉，有什么软软湿湿的东西覆盖在他唇上，然后有琼浆般的液体流进他渴得生烟的喉间，他贪婪地吞咽起来。
他仿佛听见有人在说：“慢慢来，再喝一点。”那声音带着哭音，却无比温柔，无比怜惜，仿佛他是一个年幼的宝宝。
在梦中，一切都是被允许的吧？
他的眼角滑下一滴晶莹的泪。
一只沁凉的手轻柔在他眼角拂过。
沙漠中的太阳当空照着，还是很热，热的他喘气困难，他疲乏地靠着她，心却奇异地宁静下来。
他摸索着握住那只小手，小手凉凉的很舒服，他将它贴到自己火热的眼皮上，就这么沉沉睡去。
“不要睡！”有人终于忍不住啜泣起来，他没有听见。
先放，明天再修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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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第108章 第一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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