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歌本以为,今年春节他们会和以往一样,热热闹闹地自得其乐。
她喜欢春节,中原的春节,每一天都有讲究,拜年、占岁、迎灶王,接财神,过人日,看花灯......有趣又热闹。
但是她没想到,刚刚平静了一个多月的日子,在除夕的第二天就被打破了。
菱歌和宇文玘正月初一按中原习俗去给宇文瑛拜年。
宇文瑛正坐于理事厅看战报,脸色沉重,只有在几个弟妹面前,她的喜怒哀乐才是最真实的。
“来,你们看下,才收到的战报,乌博携塔佗可汗之威,已于六日前夺回牙庭,丹罕和地勤察也反叛了......”
一个多月前,摄图深恨乌博可汗临阵倒戈,携雷霆之怒袭击了其牙庭,斩杀乌博可汗的家人,其老母也未能幸免,财物牲畜也被劫掠一空。乌博可汗一气之下投了西面可汗塔佗可汗。
西面汗国由摄图的叔祖西点密可汗一手建立,其人雄心勃勃,不仅占据广阔的西域,还控制了往来东西方的商队必经之路—丝绸之路,其富裕程度远非其他几大汗国可比。富则强兵,他不但和萨珊(波斯)联手瓜分了厌哒(就是那个一妻多夫的。见74章),更与拜占庭(东罗马)结盟,雄踞于西路耀武扬威,其实已经形同割据,不再受大可汗节制。
其子塔佗可汗虽才干与其父相比多有不及,但因国力雄厚,一众西方之国都以为塔佗可汗才是突厥大可汗。
塔佗本来就对摄图继任大可汗万分不服,杨坚派人游说他,他便顺水推舟受了狼纛旗,明晃晃地和摄图作对,只不过地盘中间还隔着个乌博可汗,没有刀兵相见而已。这下乌博可汗被摄图驱离牙庭,求助于己,塔佗可汗自是觉得机会来了,于是鼎力援助乌博可汗,点了十万锐骑,加上乌博可汗的几万人马,发动了对摄图的攻势。
突厥人不过春节,没什么忌讳,也不怕见刀兵,不存在年节休战的可能。乌博可汗复仇心切,几乎是一借到兵,便直扑自己的牙庭,将摄图留在那里的守军打得落花流水,一雪前耻收复了故地,并继续向东而来。
丹罕和地勤察都是乌博可汗的弟弟,属西面的地盘小势力小的小可汗,平时都与摄图有隙,因害怕才臣服他,现在看乌博得到塔佗可汗大军援助,于是也率众归附乌博可汗了。
这是西面的大小可汗结成了同盟,向突厥大可汗阿斯拉摄图宣战了。
在摄图斩杀乌博之母时,宇文玘就觉得摄图方寸大乱,恐有萧墙之祸。现在看来,隋方“远交近攻,离强合弱”之计终于凑了奇效,之前暗戳戳的拉拢,拉一踩一,让只有眼前利益的突厥可汗们终于入彀,突厥已然被拖进了内斗的泥沼。
很快,病床上的摄图再一次发出金镞箭,令各部向西御敌。
至此,突厥汗国正式分裂成两大阵营,西边大小可汗以塔佗和乌博为首,东边以摄图和曲罗合,谒罗为一方。
突厥内战全面爆发。
接下来的日子,东西突厥是战乱不断,死伤无数。
乌博可汗有了强大的支持,一一收复了失地,兵势更见强盛,加上塔佗可汗的十万精锐,乌博可汗兵力达到二十万。
摄图大军不敌对方兵多势众,节节败退。
而各地的灾情也像雪花一样的战报由快马和鹰隼送往摄图的汗庭。
“舍利部,拔延部爆发兽疫,牲畜尽皆死亡......”
“铁勒作乱,袭击北牙庭,谒罗可汗回师镇守,中途遇处月部,突骑施袭击!”
“契丹十部集结,在老哈河推举大贺部为盟主,拒绝受诏出兵......”
“北室韦遣使往隋及高句丽......”
一时摄图竟四面楚歌。
北边的谒罗可汗本就无甚魄力,要不然当初也不会因乌博可汗的羞辱就被迫退出大可汗之位。
这次摄图新败,北方原先被迫臣服的铁勒等部落趁机反叛,谒罗疲于镇压;而东边的曲罗合,也向摄图告急,言称契丹,室韦诸部犯上作乱;南面的隋方,新年虽罢了刀兵,但也并没闲着,一直陈兵长城一线坐山观虎斗,兼不断派出使者,抚慰支持西突厥。
汗庭的气氛越来越紧张。
正月刚过完,菱歌就在可敦大帐听到一个惊人消息:汗庭已向隋派遣使者,请求隋许宗女和亲。
“父汗怎么这样?”菱歌撅起了嘴。
宇文瑛轻轻摸摸她的脸,笑道:“可别给脸色你父汗看,你父汗也不同意的,是我坚持的!”
“啊......”
阿姊主动谏言?
菱歌看着宇文瑛,她虽然在微笑,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阿姊在哭。
没有人比她们兄妹几个知道阿姊对杨坚的恨,如今,阿姊竟连这个都不顾了?已经到了这么严重的程度了么?
“情况还不算太严重,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宇文瑛像是看出了她的疑问。
“可是......”菱歌皱起了眉头:“若是他们真送宗女过来联姻,阿姊怎么办?”
宇文瑛点点她的眉头“小孩子不要皱眉......放心吧,若真有那一日,我还是可汗的妻子啊,突厥又不兴贬妻为妾那套,降为第二妻而已,可汗不会不顾我们。再说,可汗年纪大了,这次元气大伤,他这么多年对我们这么好,我也不能看着他日夜忧心......”宇文瑛平静地说。
她的脊背挺得直直的,神态一如往日尊贵高华,好像没有什么能够打倒她。
菱歌回家后,宇文玘早已知道了这个消息,见她闷闷不乐,安慰她说:“阿姊和可汗的决定是有他们的道理,先生也给你讲过吧,突厥虽然强大,但汗制弊端由来已久,造成这种混乱的局面,中原是乐见其成。杨坚是吃不下突厥,才用计离合,扶植西边。眼下汗国变乱四起,疫疾肆虐,要是隋兵再来插一杠子,汗国也吃不消了。可汗现在虽然落败,处于下风,但还有一战之力,大可汗是想求和度过难关,隋朝呢,也不会想真的扶植塔佗可汗取代大可汗,那只会助长塔佗可汗的野心,他们巴不得两边势均力敌,都没有余力威胁中原。而且大可汗余威尚在,若是把他逼急了,他万一往南,于中原也是威胁,杨坚坚忍精明,他应该算得出这笔帐划算不划算,他也不想劳民伤财多次征伐......”
这是摄图和宇文瑛审时度势之后最好的选择。
还有些话宇文玘没有说,怕吓着菱歌。这个世道,惯是弱肉强食,一朝败落的人,就会被一群狼一样的人一涌而上撕咬吞噬干净,不单是突厥,草原部落,在哪里都是如此。
更残酷的是,在大草原,狼通常是在狼王的带领下群体狩猎,虎豹也奈何他们不得,但是狼群成员的关系虽紧密,但争斗亦多。
如果狼王老了,受伤了,总会有新狼王来挑战,会想尽一起办法将老狼王咬死或赶走成为孤狼。
大可汗现在就是那只被围攻的孤狼......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东西两边是各有胜负,不过西面大军有隋朝支持,是胜多败少,之前被摄图废黜的几个小可汗的地盘,基本都收复了。
苏萨伤势刚好,就和都思兰分别领兵去了西路,过了半个月,阿休也领兵走了。这次换宇文玘留在了汗庭。
出使中原的使节出发二十多天后,用鹘隼送来了一封密信。
中原朝廷没有答应嫁宗室女至突厥的请求,但是廷议时,申国公李穆和右仆射虞庆则提出,前周解忧公主宇文瑛之前在中原,本就是隋主的子侄辈,不如隋主认下宇文瑛为义女,宇文瑛改为杨姓,以后隋朝突厥也是一家亲,两全其美,隋主觉得甚可......使者请大可汗和可敦示下。
宇文瑛看了密信,像多年前和亲刚到突厥,听到杨坚在临英殿登基一样,两天都没出毡帐,也不见人。
两天后宇文瑛飞书令使者代为上表,请求拜杨坚为义父,改姓杨氏。
很快,在段令贞家中上课的菱歌,知道了宇文瑛的决定。
她在段令贞面前跳脚大哭一场:”强压着可敦认一个灭门仇人为父,这对可敦来说,是多大的屈辱,他们怎么想得出来!他们这是想逼死可敦吗?难道可敦死了,突厥和中原就亲如一家了?突厥和中原打仗,难道是可敦一人之力?“
段令贞见她哭得两眼肿如胡桃,让石叔端了热水,亲自拧了热帕子给她敷眼,一边淡淡地说:”有些心胸狭窄的人就是这样,男人的野心,男人的失败,全都喜欢归罪于女人,怪女人红颜祸水,怪女人魅惑人心,从古至今都是如此,你不要放到心上,可敦是个坚强的人,她会挺过去的。“
菱歌走后,段令贞独坐喝酒直至天黑,石叔在旁默默地陪着,段令贞面色迷惘,忽然道:“我有点后悔,倘若周国变乱伊始,我就答应高保宁,奋力一搏,会不会结局不一样?“
石叔没有回答,只担忧地看着他。
段令贞又自言自语:”自古天意高难问,神武皇帝和文襄皇帝,英明神武又如何?后人不争气,致有灭国之祸,宇文邕雄图远略又如何?辛辛苦苦灭齐败陈,英年早逝,留下大好江山,便宜了杨坚,轻松摘取其国,他若能想到子孙被屠戮,被逼迫,会不会后悔立错了继承人?“
石叔去拿他手中杯子:“宁郎,你醉了。”
“这世间,女子向来格外不易,我妹妹,怯弱温和,小小年纪不能自保,母亲被迫隐入佛门,郁郁而终,菱歌的阿娘,虽承盛宠却战战兢兢,最后也是年纪轻轻死于非命......我只是怜惜她,被困在这团泥沼里,不得解脱,要和一群男人争斗。她曾说过,人生天地间,有所为有所不为,无分男女,从那时起,她就选了自己要走的路......”
是谁的叹息,似哭泣,轻轻散入暗夜,终至不闻。
“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宁郎,睡吧,睡吧......”
一个月后,隋廷派遣使者出使突厥,改封突厥可敦,前周“解忧公主”宇文瑛为隋室“大义公主”。
菱歌知道隋朝的封号后,气得摔了茶杯,大义公主,多么讽刺羞辱的称呼,大义?谁的大义?是大义灭亲之大义?还是家国大义之大义?
看着宇文瑛不知道是平静还是麻木的面容,菱歌悲怆莫名。
摄图带病接见了使者,并奉上国书表诚意,以隋朝之婿自居,表示两国礼俗虽异,情义却如一,自今以后,子孙万世,亲好不绝。上天为证,永不违负。
当然此等外事辞令是写得花团锦簇,谁也不会当真,权衡利弊之后的缓兵之计而已。
果然之后,摄图请求隋朝援助自己平乱,隋朝推托不允,却继续暗中支持西突厥,坐山观虎斗,推波助澜。
摄图也是心知肚明,只想求得喘息之机而已。
漫长的冬季刚刚过去,汗国进入春季,天气回暖,枯黄的草原泛出了新绿,还没等愁苦了一整个秋冬的牧民们露出喜色,一场倒春寒袭击了大草原南北。
气温骤降,不仅西北风重新肆虐,沙暴频发,大部分地方迎来了霏霏雨雪,有的地方甚至遭遇了暴风雪,粮草断绝,牛羊冻死冻伤无数,疾病更是肆虐,将苦熬了一个秋冬,正处于青黄不接的牧民拖入绝望的深渊。
摄图的军队也陷入了缺粮缺衣的困境,而乌博可汗因为有隋朝的支持,却一路高歌猛进。
摄图的汗国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摄图和宇文瑛都宠爱菱歌,宇文玘段令贞更是唯恐她有一丝委屈,不管什么都不会短缺了她,她的生活看似一如从前。但她不是不知甘苦的孩子,况且她惯常会帮宇文瑛看邸报,早就知道汗庭现在的情形,就像冰封多日待解冻的河流,冰面上平静,底下早已是暗流汹涌,不知道哪日就忽然冰层迸破,将冰面上的一切卷入洪流之中。
这日,她去可敦大帐,却听到一个令她震惊的噩耗,苏萨在高阙阵亡,全军覆灭。
高阙踞乌拉山与狼山,是易守难攻的军事要塞,苏萨的五千守军对上乌博可汗亲率的两万大军,本来利用地形和城堡之利,不该这么快就败了,可惜粮草不继,加上倒春寒后军中疾病骤增,士兵作战不力,坚持了十天后城堡被破,苏萨拒不投降,战至身中十多箭而亡。
乌博可汗因深恨摄图,将苏萨曝尸城头......
菱歌浑身颤抖,脑中一片空白,这是她从小玩到大的小伙伴,他今年才刚刚十八岁。
苏萨出生高贵,性格强悍,不是能让人的性子,可是从小到大,他对菱歌是很爱护的,菱歌虽然对他没有男女之情,但心里也是感激这个阿卡的,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她想起一个多月以前送他出征,苏萨半开玩笑说:”段先生讲过,南人好像有句马革裹尸什么的,唐苏思,如果我回不来了,你会不会为我哭?“
菱歌生气地瞪了他一眼 :”你别乱讲!“
苏萨看她急,反而开心地笑了。
他仰头望着头顶蓝天白云,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没关系的唐苏思,我们突厥人重兵死而耻病终,羸老病死于床上,对我们是耻辱,若真有死在战场的那一天,反而是一种荣耀,长于马背,死于马背,没什么不好,我只是......”
只是甚么,他犹豫了半天没说,菱歌也没有问,彼时她心中塞满了和童年小伙伴离别的愁绪,无心多问,只是殷殷地对他说:“苏萨,你要平安回来,父汗,你阿娜,我们都会为你祈福!”
言犹在耳,斯人已矣。
她抬起头,是和苏萨出发那天一样的天气,千百年来,辽阔苍茫的大草原上,不变的只有天上悠悠的白云,吹过山川草原的风,人就如被风挟裹的沙砾,渺小而卑微。
她终于明白,回到汗庭那天,先生来接她时对她说的“活着就会不断失去,以后你就会明白,这不过是个开始”这句话里蕴含的残酷。
她猝然用手捂住了眼睛,泪水从指缝里纷纷而落。
苏萨的死,对摄图的打击很大,他虽然最宠燕回,但是最寄予厚望的却是苏萨,苏萨长得最像他,性格也最像他,他没想到这个最勇武的儿子走在了他的前头,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给他赐下妃子,留下一男半女。
菱歌发现,短短几天,他的两鬓就出现了霜色。
接连的战乱,加上倒春寒和肆虐汗国的疫病,大草原出现了“白骨露於野,千里无牛羊”的惨象。
汗国元气大伤,干旱少雨,蝗灾,饥疫,倒春寒,兵乱......以致草场荒芜,人畜死伤几乎一半。摄图终于不敌西部可汗们的联手,决定和隋朝通好。
西突厥虽然胜了,但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也是青壮年阵亡无数,西边的萨珊王朝趁突厥内乱,也是趁机侵占了不少土地,塔佗可汗也不得不分神和萨珊展开争夺。这些各统强兵的突厥可汗,虽然难以武力征服,但因内怀猜忌,终于被隋朝逐一击破。
至此,庞大的突厥帝国 ,短短半年就分崩离析,东西突厥都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中原隋朝成为最大的赢家。
突厥贵族们也频出怨言,怪大可汗行事悖逆惹怒了天神,降罪于汗国,更有人传大可汗或将天命不永。
摄图命大祭司卜筮过后,再一次向中原献上国书请求议和。
春天快完的时候,在接引使曲罗合可汗的陪同下,隋朝的使者携国书转道黄龙道,终于来到了汗庭。
走一波剧情,接下来应该会虐,还没想好具体怎么虐......
大概50万内完结第二卷,应该会有两个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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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第124章 分崩离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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