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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第131章 尘埃落定

“甚么办法?”

“把唐苏思嫁给我。”

摄图玩味地眯起了眼:“甚么?你几次三番向她示好,在她生辰送大礼,投其所好,不是有心为你的儿子迎娶?却是你自己起了心?你何时对她起了心思?”

曲罗合话既说出口,索性落落大方道:“从围猎大会看她打马球起,我便对她留心了。”

摄图心里恨得咬牙。

菱歌打小就十分受他宠爱,一是他爱屋及乌,他在菱歌身上看到了幼年宇文瑛的影子,二是菱歌聪明美丽,惹人喜爱,对他又孝顺,他疼菱歌比疼琪曼尔更甚,更不用说伊斯丽。

“你倒是敢说,她是你侄女!是我最喜爱的珍宝。你要点脸好不好,你怎么好意思做我的女婿!”摄图被他气得肝疼,恨不得拿弯刀劈了他。

“我听说阿卡也有意将她留在阿斯拉部,既是毫无血缘,咱们突厥也不讲究辈分,我为什么不能娶她?”

这个弟弟一向谦逊温和,摄图还是第一次看他这么锋芒毕露。

摄图想到他那时候就盯上养女,过后又不知窥伺了多久,竟然没人看出来,这心机深沉的狼!

“再说了,她对阿卡和可敦孝顺,友爱兄弟......若是嫁给我,我能给她的更多,看在她的份上,我会为他们遮风挡雨。”曲罗合循循善诱,像一个胸有成竹的魔鬼,欲蛊惑心智不坚定的世人。

摄图知道他说的“他们”必定是指宇文瑛母子。

站在宇文瑛母子的角度和菱歌的角度,嫁给曲罗合确实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曲罗合即将是下一任大可汗,号令汗国,汗庭上下莫敢争锋,身份尊贵无人能比,曲罗合也不到四十,年龄和自己娶瑛儿时差不多,菱歌能嫁给他,不算被辱没。况且她那个身份,那个容貌,若能得下一任大可汗庇护,不得不承认,要比嫁给一团孩气的务单或都思兰好像更适合。

可是,和所有真心疼爱女儿的老父亲一样,摄图觉得自己的女儿无与伦比,嫁与谁他都不满意,更何况是曲罗合这种在他眼中实属心机深沉之人。他不得已才将汗位传给曲罗合,可不是喜欢他。

若是上天再给他两年,他发誓他会将曲罗合踩到脚底,让他永不翻身,怎么可能愿意将菱歌嫁给他。

“你不是倾慕南人雅道吗?在南人眼里,这也可算是乱*伦。”摄图觉得自己被拿捏,讽刺反击。

曲罗合装听不见,他能蛰伏多年,实属心智坚毅之人,要做的事想方设法都会做到,岂会被这区区几句话击退。

摄图继续嘲讽:“唐苏思是美,可惜她除了我的宠爱,并无母家依凭,我死后她的地位必定一落千丈。你志向高远,不像是为色所迷,耽于情爱之人,那你看中她什么?你娶她是为何?”

菱歌的婚事必定要宇文瑛姐弟点头,可是他仍然一阵动心,话虽然不客气,却暗中带了试探。

曲罗合反唇相讥:“阿卡年轻时,也是志向高远,情爱不萦于心,心中唯有大业,可现在的阿卡,百炼钢却成绕指柔,这么说阿卡也是为色所迷之人了?”

摄图语塞。

确实,像他们这种身处高位之人,身边从来不缺女人,美色于他们从来只是锦上添花,他们都有多位妻子,都是来自各部落的贵女,身后都代表着各部落的势力,平衡着汗庭和阿訇们的利益。

年轻的时候,他错失大可汗之位,被叔父打压多年,隐藏锋芒都来不及,哪有心思耽于情爱。也就是年近不惑才一雪前耻,彼时汗位稳固,志足意满,才有了闲情别致,慢慢将一颗心落在了宇文瑛身上。

念及此,心中不由泛起一股辛酸的柔情。

曲罗合看摄图不出声,缓和了语气,说:“所以,阿卡为什么不能相信我对她有情?汉人有句话叫四十不惑,阿卡想必也懂,到了这个年龄,经历了无数生死成败后,便会明白,总有些东西不想错失......是,我是喜欢她的美色,谁不喜欢美丽可爱的女郎?我有错吗?我最开始注意她是因为阿依慕......阿卡还记不记得阿伊慕?”

摄图定定地望着他,眼里蕴积了风暴:“阿依慕?就是那个抛弃你的女人?你是把她当作阿依慕?”

“不,刚开始看她在马球场上,确实觉得她有几分像年轻时的阿依慕,美丽,恣意飞扬......”

摄图暴躁地打断他:“别拿她跟那种人比!阿依慕连她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给她提鞋都不配!你既忘不了阿依慕,那你去找阿依慕啊,攀扯我的唐苏思作甚!”

阿依慕曲罗合的初恋情人,是蓝突厥拔延部的贵女,美丽,热烈。在摄图被叔父木杆可汗打压时,作为摄图亲弟弟的曲罗合站在摄图这边,自然也是没讨到好,情人也不顾他的挽留,选择入了身为大可汗的木杆可汗的后宫。

那时才十几岁的曲罗合伤心地哭泣,摄图清楚地记得那时兄弟两人的感情还很好,他教曲罗合喝酒,教他如何忘记痛苦,他对曲罗合说,在你最落魄时离开你的人,就像馊掉的酒,再也不能入口......美丽的姑娘啊,像草原上的花儿一样多......

木杆可汗死后,阿依慕又嫁给了两人的三叔他钵可汗。他钵可汗死后,摄图夺取了大可汗之位,但他拒绝收娶她。

她想回头找曲罗合,已是东部小可汗的曲罗合不再是青涩少年,心中早已波澜不兴。

她沦为笑柄,最后嫁了苍突厥执失部的一个吐屯,去年卫王的一路先锋将执失部的这个部落几千人几乎全部杀死,阿依慕大体也在其中,但已经无人在意了。

所以摄图让曲罗合去找阿依慕,是一个毒辣的诅咒。

摄图说出这句话后,心里仿佛出了一口气,看着微微勾腰的曲罗合,接着又是一阵恍惚。

年青时,自己被叔父木杆可汗打压时,曲罗合为自己不平,惹怒了性情刚暴的木杆可汗,被关在一个大铁笼子里多日,头肩久不得舒展,以致之后曲罗合一直习惯勾腰,微微有点驼背,最后还是摄图忍辱负重,打消了木杆可汗的戒备,放了曲罗合。

曾经,他们也是生死兄弟,守望相助,是什么让他们如今都变得面目全非,忘记了手足亲情,成为了仇敌?

是因为像木杆可汗打压自己一样,自己也这样猜忌打压曲罗合吗?还是曲罗合本像二十多年前的自己,心里早就填满了野望?

就像一个轮回,曲罗合走了他走过一遍的路,到最后,图穷,匕见。

曲罗合仿佛也想起了久远前的事,低头不语。

良久,还是曲罗合打破沉默:

“是,她是最好的姑娘......后来她和玛娜尔在围场发生争端后,我越来越发觉她不可多得,是个有勇有谋,豁达大气的孩子......”

除了那令人不能忽视的光艳夺目,她身上还揉合了草原贵女的恣意张扬和和南人诗书熏陶出来的静雅风姿,他第一次看见将聪明淘气和端雅稳重转换自如的女子。

在代玛娜尔致歉的那场宴会里,他一直在暗中观察她。他看得出来,她是真正被大家宠爱着长大,可是却毫无骄奢任性,出乎意料的善解人意。

这么一朵解语花,谁不想摘回家去?

“看见她,我就想起春风识路,秋月有情这八个字......”曲罗合忽然文绉绉地说。

不知道是不是年轻时二人一起打过架,一起谈过心仪的姑娘,还是曲罗合实在无人倾述,竟然对摄图倒出心中的情思。

看着这样有点温情脉脉的曲罗合,摄图忽然一阵幸灾乐祸,拍着床榻笑得直不起腰,想不到这个城府深沉的弟弟人到中年却变得如此轻狂,这算不算一种报应?

摄图心里终究是咽不下一口气,如何肯让他好过,嘲笑道:“自古姮娥爱少年,你还是给你的儿子求娶她吧!”

曲罗合悻悻地看着摄图:“我知道阿卡最属意昆含真,要不然也不会一直将她放在昆含真府中像个童养媳般长大。阿卡想过没,昆含真即将去长安,自身难保,无论是都思兰,务单,也还太小,都保护不了她,”曲罗合停顿了一下:“不若将她纳入我的羽翼之下,我是最能为她遮风挡雨之人。”

摄图第一次听说菱歌是宇文玘的童养媳这种传言,顿觉无比荒谬。

“甚么?”

“去年她千里奔波,在白道岭救了昆含真......是重情重义的好姑娘......”曲罗合也没想到那么娇美无双的小公主,能吃得起那般苦。

“哼,看来你在汗庭安插了不少探子......”

“总要知己知彼。”曲罗合静静地说。从行猎大会后,他就在关注她的举动,越关注就越欲罢不能。

摄图忽然心中一动,霍地站起来,瞪着他:“难道昆含真去做质子,只因你想分开他们两个?”

“那倒不是因为这个,昆含真在去年那几场战役中太亮眼了,在隋廷那里挂了眼......我不过是轻轻推了一把而已。”曲罗合轻描淡写地说。

正如曲罗合了解摄图,摄图也了解曲罗合一样,他越是若无其事,摄图越是听出了曲罗合的一丝妒意。

摄图心里警惕,宇文玘去做质子,是将计就计,他是知道的。自己知道两人是兄妹,但是曲罗合不知道啊。

所以曲罗合做了宇文玘赴中原的推手,除了因为他在自己诸子中出众,未雨绸缪地排挤走他,竟然还有菱歌的原因?

他万万不会告诉曲罗合两人实为兄妹,可是若曲罗合因妒生恨对宇文玘不利呢?

摄图心思电转,瞬间就有了主意。

“唐苏思才不是什么童养媳,他们俩不是你想的那样,唐苏思真正视他如兄......昆含真幼时捡到了唐苏思,俩个孩子打小就亲,我寻回他后,就把唐苏思收养了,”他不情不愿地看向曲罗合,愠怒地说:“她呀,是重情重义......你既对唐苏思有意,便很该照会昆含真......”

不得不说,摄图把一个不愿纡尊降贵,却又偏偏因为命不久矣想为儿子找靠山的老父亲演绎得有那么几分入神。

宇文玘和菱歌幼年就来到草原,得亏宇文瑛留了个心眼,突厥这边除了摄图,无人知他们的来历,事情又过去多年,摄图不怕曲罗合手眼通天,挖出甚么,他们的身世秘密早已掩埋在风沙里。

“果真?”曲罗合目光一闪。

摄图不耐烦地说:“骗你作甚?两个都是我喜欢的孩子,要是他们有意,我早就赐婚了,还轮得到你来打主意?”

摄图知道曲罗合心思缜密,不敢露了破绽,半真半假地说:“要不要我向天神发个誓啊?”

曲罗合摇头:“那倒不至于。”

确实,就像摄图说的,两人朝夕相对,若是有意,以摄图那个护短的性子,早都定下了。

再说了,反正昆含真要去中原了。

“这么说,阿卡愿意我娶唐苏思?”

“若是你娶唐苏思,给她什么名分?”摄图犀利地问。

曲罗合正色道:“唐苏思是阿卡爱女,大可汗公主,身份贵重,我诚意求娶,自然是第一妻了。”在中原望族眼里菱歌或许只是一介养女,身份不够看,不过突厥人却不在乎这个,只要她最受大可汗和可敦的宠爱,她就是名副其实的公主,身份高于其他贵女。

摄图诧异地看着他,难怪说不能给瑛儿第一妻之位,原来是想留给唐苏思,如此看来,曲罗合倒是有几分真心......

摄图在心里冷笑。

瑛儿财物丰厚,且有部曲亲卫傍身,抛开前周公主这个惹人注意的身份,娶瑛儿的好处远远大于娶菱歌,但曲罗合不愿抬举瑛儿,自是因为不愿惹隋廷猜忌......哼,聪明反被聪明误 ,殊不知他想娶的人,也和隋皇室有深仇大恨。

既曲罗合真的看重菱歌,给菱歌高位,那么行一出美人计又有何妨?

菱歌和瑛儿感情深厚,名义上又是燕回和旭儿的阿姊,若能筹谋得当,瑛儿母子的筹码又增加了。

至于说出卖阿休的恩怨,曲罗合有份,雍羽也有份,但大草原上千百年都是如此,昨日还是亲人,隔天就有可能翻脸成仇敌;前脚还在生死相搏,转眼就得举杯歃血为盟......

识时务者为俊杰,昆含真和瑛儿都是聪明人,想必能够算得出这笔帐。

摄图前后思虑一番,说:“我现下还不能答应你。可敦平日最疼她,我得与可敦商量一二。”

突厥人谈婚论嫁,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有时甚至还抢婚,一抢了事,但突厥皇室公主出嫁,即便是不像中原帝室和世家贵胄照三书六礼行事,但也不会潦草定下。

宇文瑛和宇文玘的的意见当然重要,但摄图觉得他们不会拒绝。

他只是不想痛快答应曲罗合,自己虽然时日无多,保全瑛儿母子心切,但身为大可汗的尊严也不能不顾。

曲罗合悠悠道:“阿卡作何打算,恐怕都是宜早不宜晚......听说琪曼尔受了惊吓,神志不清,若是虞庆则提出换唐苏思,阿卡想必会很为难吧?手心手背都是肉......”

他不会告诉摄图,虞庆则根本不会选唐苏思。

摄图想起另一个令他糟心的女儿,就是她和雍羽被眼前这人利用,害自己至此,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负气道:“行啊,他要换就换!长安乃形胜繁华之地,我还没去过呢,让唐苏思代我去看看也好!”

若是虞庆则嫌命长的话。

两人尔虞我诈,唇枪舌剑一番,最后忽然都觉得没趣,沉默了下来。

曲罗合目的达到,起身告辞:“那阿卡保重身体,我敬候佳音了。”

摄图看着曲罗合的背影,忽然淡淡道:“你我虽然撕破脸,但毕竟兄弟多年,我最后对你有些忠告。不要太相信长孙晟,也不要想着隋廷能高看你,在他们眼里,我们只不过是一介突厥降臣而已。中原人心思诡谲,你莫要做了挥向族人手中的刀......世事皆在博弈,平衡方是制胜之道。汗国之所以败,皆因平衡被打破,我们拧不成一股绳了...... 若我是你,便不会再想着拿宇文休做献礼,留着他,比没有了好......”

曲罗合微微停顿一下,却是什么都没说。

听说阿休和摄图先后醒过来,琪曼尔是又怕又喜。怕的是他们知道自己做的事,喜的是他们都脱离了危险。

她想去看摄图和阿休,却连番吃了闭门羹,摄图只对隆古说了三个字:“叫她滚!”

宇文玘虽然没有亲见琪曼尔骗摄图去打猎,但也猜得**不离十了,阿休自然也知道了,怎么可能对琪曼尔有好声气,自然也是连门都没让她进。

摄图醒了,且已知道雍羽做的一切,雍羽自是不敢关着琪曼尔了,但是仍然派心腹跟着她,她自己也还没傻到家,之前雍羽的警告她还没忘,总算知道有些话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

琪曼尔探视不成,一半伤心,一半怕被送去中原,丝毫不顾身份,在阿休大帐前嚎啕大哭,引来不少人围观,最后被雍羽的心腹拖走。

很快,琪曼尔神志不清有点疯了的传闻更加喧嚣尘上。

摄图除了没见琪曼尔,其他的孩子都逐个召见叮嘱了一番。

大家都以为摄图有望康复,自是放心。

摄图身后事交代得差不多了,这才让宇文瑛带两个幼子陪自己晚膳。

他全无胃口,自己并不动筷,只是微微含笑看着母子三人,眼里全是浓浓的不舍。

宇文瑛生燕回时,是他一生中最风光之时,彼时他大权在握,美人伴首,意气风发,可谓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儿子之中,摄图是最宠燕回的,只有燕回在他肩上坐过,得他亲自教过骑马,射箭,诸子也只有燕回如平常人家一样喊他“阿塔”。(阿塔:父亲)

燕回一向也不惧怕摄图,他现在快六岁了,正是最调皮好动的时候。

他不知道摄图已是强弩之末,见摄图不动筷,便用自己的小匕首割了一块烤肉,送到摄图面前:“阿塔,你吃!”。

摄图看着这块散发香味却油汪汪的肉,觉得胃里一股灼烧感袭来,微微皱起了眉。

宇文瑛见状,急忙伸手去拿燕回手中的匕首:“燕回,不可。”

燕回不解地看向父母,他以前这么喂父亲,父亲都会十分高兴,今天是怎么了?

宇文瑛温言解释:“你阿塔胃口不好,暂时还不能吃这些......”

摄图却俯身过来,双手扶着燕回的小手,将烤肉送进自己嘴里。

“燕回给阿塔的就是好吃。”他一边艰难地吞咽,一边笑微微地夸燕回。

“可汗......”宇文瑛欲言又止,拿起帕子给摄图拭了拭嘴。

“没事,以后不乱吃了......”摄图握住宇文瑛的手。

以后么......想这样也没有机会了。

摄图觉得心底一股更大的灼烧感往上汹涌而来,任他怎么吸气都压不下去。

他心知不好,怕吓着两个孩子,仓皇起身,背转身一声不吭走进内室。

宇文瑛立刻就感觉到了不妙,看他明显踉跄的背影,她连忙让阿檀和侍女将两个孩子带出去,随后立即向摄图追过去。

摄图嘴边涌出黑红浓稠的血。

看着宇文瑛惊骇的面容,摄图想安慰却说不出话。

宇文瑛扑上去,用帕子擦去,可是,血马上又涌了出来,染红了帕子,也染红了他胸前。

宇文瑛的手颤抖起来。

合罕立即被请了进来,熟练地给摄图扎针,一刻钟后,摄图嘴里不再有血流出 ,但却乏力地昏睡过去。

“你实话告诉我,大可汗究竟如何了?”

面对宇文瑛压迫性的气势和凌厉的眼神,合罕终于顶不住,跪了下来。

半夜,摄图悠悠醒转,他疲倦地睁开眼睛,一眼就看见了静静坐在榻边的妻子。

在昏黄的灯光中,宇文瑛一动不动的身影孤独无助。听见动静,她抬头望来,眼里是不容错认的悲伤。

那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像暗夜一般,悄然笼罩了他的全部心神。

摄图在一瞬间,就明白她已知晓了真相。

“瑛儿,对不住!”他艰难地吐言。

站在门口阴影里的合罕这时才敢上前,给摄图诊脉。

摄图有气无力地说:“拿丹药来吧,没时间了。”

合罕看了宇文瑛一眼。

宇文瑛没有阻拦,轻轻点了点头。

摄图看着妻子泪痕宛然的脸,露出一个赞许的微笑。

合罕将九还丹递给宇文瑛,宇文瑛亲自喂给摄图,摄图服下不久,脸色,唇色都出现一种不正常的红晕。

摄图对合罕点点头,合罕会意,又退到了门口阴影里。

看着妻子哀婉的眼神,摄图重复道:“瑛儿,对不住!”

对不住,对你说了谎,让你心生希望......对不住,再不能护住你,要留你和孩子面对更大的风雨......

宇文瑛拼命摇头。

摄图坐起身来,伸手去握住宇文瑛的手,殷殷道:“瑛儿,接下来我的话,你要记住!......我不能再歇了,再不说就来不及了......你不要怕,我都安排好了......”

接着是摄图时断时续的语声和宇文瑛的啜泣声。

摄图说了很久。

他说累了,便将头靠在宇文瑛肩上,从半夜到天亮,两人几乎都没合眼。

很久很久后,摄图忽然开口:“瑛儿,你说来世我还会遇见你么?”

宇文瑛没说话,只将他的手使劲握住。

“瑛儿,这么多年......”摄图犹豫着问道:“你,委屈吗?”

宇文瑛一震,侧头看向他。

委屈吗?

韶华之年远离亲人,背井离乡,嫁给妻妾众多的摄图,远非她所愿。及至家国破灭,弟妹年幼,全无倚仗,她如履薄冰,步步筹谋,在站稳脚跟之前,她从来都没有放下过戒心。

即便她用自己的美貌柔情和智慧手腕,占据摄图心中最重要的地方,她也没有完全松下那口气,她怕一步走错,就掉下万丈深渊。

委屈,自然是有的......

可是,这世上谁没有委屈呢?谁能为所欲为呢?

摄图看她沉默,仿佛知道她心底所想:“委屈,自然是有的......这么多年,”摄图苦笑道:“我都知道,但我......”

他要平衡各部落的利益,当然会委屈宇文瑛,有时候甚至是为了保全宇文瑛,反而更要委屈她。

“瑛儿,嫁给我,你受委屈了。自古姮娥爱少年,我比你大了这许多,而且,也不能陪你到最后,你,有没有后悔过?”

他的语气里带了一丝忐忑。

宇文瑛百感交集,含泪摇头:“可汗,嫁给你,我没有后悔,你,对我很好......”

摄图不确定地追问 :“真的吗?你真的没有后悔?”

看着摄图虚弱却执着急切地盯着自己,宇文瑛不知不觉泪流满面,哭着说:“真的,下辈子,我还是嫁给可汗,我还愿意做可汗的妻子!”

摄图咧开嘴笑起来。

这个年近天命之年的男人,因脸上横着一条刀疤,每次笑起来总有一种狰狞嚣张之感,此刻,脸上却流露出一丝孩童的天真。

他满足地叹一口气:“如此......好,好。”

天亮了,宇文瑛扶摄图起身。

宇文瑛亲自给摄图沐浴,净面剃须,换衣。

摄图身子笔挺地站在那里,任由宇文瑛给自己穿上全套紫金盔甲,佩上突厥弯刀和天狼金弓。

他看上去完全没有衰弱之相,甚至在看见宇文瑛给自己穿戴时吃力还能帮扶一把。

看着宇文瑛担忧的眼神,摄图笑笑:“你知道的,我们突厥人重兵死而耻病终,若说遗憾,我只遗憾没有死在战场上......所以,我宁可死在马背上,死在校场上,也不要在病床上咽气。”

宇文瑛含泪点头。

辰正,宇文瑛陪他走出金帐。

微风带来淡淡凉意,也带来青草的清香,摄图贪婪地吸一口混合着青草香的空气,身骨仿佛也没有那么疼痛了。

隆古牵着摄图的马,宇文玘提着摄图的狼牙金枪在金帐外等待,两人都是全副甲胄。

宇文玘身着亮银大叶锁子轻甲,头戴飞鹘展翅亮银盔,这身盔甲是白道之战后,摄图亲自下令将作监给宇文玘量身打造的。

这身装束给他清俊无匹的外表添了几分威肃之气。

他们的身后,肃穆地伫立着一队军容整齐,甲胄鲜明的金狼卫。

看见摄图出来,宇文玘和隆古上前,隆古欲扶他上马,摄图却瞪了他一眼,用手挡开了他。

不要别人扶上马,是他最后的尊严。

摄图拉住鞍环,奋力甩镫上马,身子刚要坐正了,可是毕竟力不从心,在马背上一晃,眼看要失去平衡,隆古正要扑上去抱住摄图的腿。

宇文玘应变迅捷,不动声色微微上前半步,将手中的狼牙金枪倒转枪柄朝摄图手中递去,看起来是给摄图递枪,实则他巧妙地用枪身拦住了摄图眼看要倾颓的身躯。

摄图抓住枪柄,稳住了自己,他朝宇文玘投去赞许的一瞥,顺势接过了狼牙金枪。

摄图原来的飞鹰混金枪和金甲,在白道之战时,宇文玘和金狼卫轮流以身相代时遗失在战场,被隋军缴获当了战利品,摄图深感厌恶不吉,令人重新打造了不一样的紫金盔甲和狼牙金枪。

摄图勉力将狼牙金枪提起横放马前,只有宇文玘和隆古才看见摄图紫金盔下的汗珠。

今天的阳光灿烂而耀眼,摄图抬眼望向天空,微微闭上眼,仿佛在专心感受天神最后的恩赐。

他回身看向宇文瑛,阳光笼在他身后,他的脸上有种穿透生死的沉静。

他忽然咧嘴笑道:“瑛儿,你看,我还能纵马挥枪呢!”

宇文瑛看着马上瘦削却高挺的身影,忽然忆起初来汗庭,亲自带兵越过阴山来迎亲的摄图。

彼时的他正在壮年,意气风发,跃马扬鞭时尽显睥睨傲然。看见自己时,他露出惊艳的目光,也是这样咧嘴一笑,不像个威震草原的大可汗,而像一个沙漠悍匪......

她忽然冲动地大声喊道:“可汗,你还是与妾初相遇时一样英武威风!”

摄图一愣。

自己的妻子受周礼规训,礼容行止无一不娴静有度,即便再是发怒或激动,也不会失礼,这么多年他第一次见妻子这么大声说话。

他不由愉悦地轰然大笑起来,笑过后恋恋不舍地对妻子说:“那我去了,瑛儿等我回来!”露出几分以往豪迈的影子,打马而去,隆古和宇文玘一左一右紧紧跟在旁边。

今天是摄图和曲罗合约好的观兵检阅之日,摄图将在检阅仪式上指定大可汗继位人,让曲罗合名正言顺坐上大可汗之位。

摄图一行到的时候,讲武场已是旌旗飘扬,刀枪林立,甲胄分明。

摄图这次亮相,可谓是万众瞩目。

不光突厥王公和将领们都已在讲武场肃然恭候,连隋朝使团也受邀观礼,虞庆则,长孙晟,还有那名叫独孤慧的年轻副使,都端坐在讲武场边的贵宾观礼台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金狼卫簇拥之中的摄图。

突厥王公们这两日听说大可汗奇迹般醒来却一直不见天颜,暗地里已是群情汹涌,众口藉藉,甚至有人私下断言摄图醒来是个谎言。

如今眼见摄图在金狼卫的护卫下打马朝检阅台而去,神采奕奕,众人自然是心情不一。

连曲罗合都有点疑忌摄图是不是骗了自己。

接下来,摄图出人意料地并没有下马,而是直接纵马上了讲武台,面对骑兵方队。讲武台搭得并不高,只有三四尺高的样子,摄图稳稳地落在了台上。

按照礼节,宇文玘和隆古是应该随侍在台下的,可是两人却僭越地也上了检阅台。

宇文玘迅速一瞥,没有错过摄图脸上闪现的涨红。

菱歌也蒙面和伊斯丽一起躲在观礼台的后侧方偷看。

阿休精神状态见好,曾被判定再也醒不过来的摄图也清醒了,对两个女孩来说,算是近日里愁苦生活的一点安慰。忽然听说摄图要阅兵,菱歌惊喜不已,这是不是意味着摄图完全脱离了危险?于是拉着伊斯丽来看个究竟。

菱歌远看着摄图一手握着马缰,一手提着狼牙金枪,端坐马上的身姿笔挺,觉得摄图精神确实比昨日好了很多,她彻底放下心来,将目光投向摄图旁边的宇文玘。

“看,我阿兄多俊啊......”她轻轻戳一戳伊斯丽:“是不是?”

不善言辞的伊斯丽认真用力地点头,嘴里却只蹦出干巴巴的一个字:“俊!”

菱歌知道她的性格,只轻轻地说:“我阿兄是最俊的郎君......”她的声音里有一股不自觉的梦幻般的忧伤。

菱歌没有看见宇文玘表面淡然却隐含忧虑的眼神,也完全不知道宇文玘和隆古是全神戒备,浑身蓄力随时准备救场。

这不是菱歌第一次看摄图阅兵讲武了,自从开始习弓马后,这种景象她几乎每年都观看过,在她眼里也无甚特别,所以她有点心不在焉,她的眼光不自觉地凝在了宇文玘的身影上。

宇文玘手执扩音的军中大铜角,充当了阅兵讲武的典仪官。

亮银飞鹘头盔下,宇文玘清俊的眉眼冷峭,面无表情地将摄图的每一条命令有条不紊地发出去。

检阅之礼,考校士兵体力和技艺,队列阵法,战术合成训练,对抗性演习......

太阳越来越高,摄图渐渐觉得头昏眼花,烦闷欲呕。

他强压住恶心,看了宇文玘一眼,心中一叹,道:“宣诏吧!”

宇文玘点头。

一把低沉好听的声音回荡在讲武场:“......吾伤患固久,精力无继,思一日万机,不可久怠,叶护可汗阿斯拉曲罗合,孝悌温厚,端肃礼敬,行有枝叶,不磷不缁,天意所属,舆情所向,兹恪遵神祗旨意,敬告天地,宜正位大可汗,主理庶政,抚军监国,卫我邦家,永固磐石......以重万年之统,以安万民之心......咨尔各部,夙夜忧勤,敬奉继汗,保宁安国。布告天下,咸使知悉。”

如一滴冷水滴进沸油里,讲武场上顿时炸开了锅,嗡声四起。

每一个字菱歌分明都听得清清楚楚,可是脑海中突然一片空白,却怎么也拼凑不起每句话的意义,她甚至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父汗,是要退位吗?

看着台下那些将士惊疑不定的脸孔,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伊斯丽,是我听错了吗?快!你快掐我一下,阿兄刚才念的,是说,父汗要退位了吗?”菱歌吃力地问伊斯丽。

伊斯力不确定地看着她,那些文绉绉的话,她一向听不懂,她只听到了曲罗合的名字。

她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知道,好像......提到了曲罗合叔父?”

菱歌的心猛然一沉,那么,是真的了?父汗要退位了?传位给曲罗合了?为什么?

她一阵巨大的恐慌,一时还没想明白,但她的敏锐直觉告诉她,有十分不好的事情正在袭来,这令她害怕,惶恐。

她拒绝去听,去想,仿佛这样做,不好的事就不会来......

她有个不自知的习惯,她一害怕惶恐,眼里就不自觉露出一种幼儿般的愣怔。

她愣愣地看见曲罗合站上讲武台,慷慨激昂地说什么;看见自己的前方,虞庆则,长孙晟笑容可掬地交头接耳;她看见伊斯丽神情焦急,在自己耳边激动地在说甚么......

但所有的声音好像都被隔在一个罩子之外,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然后,讲武场一阵哗啦啦的甲胄和兵器撞击的声音,所有的突厥将士都甩镫下马,向检阅台轰然跪拜下来,菱歌感觉脚下一抖,从愣怔中惊醒。

一阵潮水般的山呼声穿透了罩子,灌入她的耳中:

“腾格里!勃登凝黎!阿史那曲罗合!”

“腾格里!勃登凝黎!阿史那曲罗合!”

腾格里是突厥人的至高神祗——天神,勃登凝黎为地神,阿斯拉皇族是狼神的后代,是天神地神认定的草原之主。官兵们的这个举动就是承认了曲罗合的地位。

菱歌看向摄图。

摄图像是不胜热烈的阳光,又像是这穿云裂石的声音让他不适,他抬手扶住了额头。

菱歌看见,宇文玘和隆古仍然不离摄图左右,在这热烈的气氛中,讲武场上只有他们两人没有下马跪拜,只有他们一直全神贯注地看着摄图。

她看见摄图身子在马背上剧烈一晃。

宇文玘立即伸手去扶。

电光火石间,她全都明白了。

可怜的阿姊!可怜的燕回和旭儿!

她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讲武场上一阵鼓乐齐鸣,伴随着刀击甲胄的声音,气氛热烈到了顶点。

摄图最后看了一眼将士,在宇文玘二人的护卫下跨下了检阅台,将那个最耀眼的位置让给了曲罗合,缓步向场边而来。

菱歌的泪水汹涌而下。

然后,时光像是凝滞住了。

她清晰地看到,摄图捂着胸口,仰天喷出一大篷鲜血,沉重地倒在了马背上。

最后印在摄图眼底的,是夏日高爽的晴空,那是苍突厥最爱的蓝色。

菱歌陡地发出一阵凄厉的叫喊:“父汗!父汗!”

她疯狂地跳起来,越过伊斯丽,越过观礼的三位隋使,跳下观礼台,向摄图奔去。

她根本没有注意到,她将刚刚回头看她的那名叫独孤慧的年轻副使撞得一个趔趄,也没有听到,虞庆则亲自扶起了副使后,低低骂道:“不长眼的野丫头!”

伊斯丽对摄图的感情,远远不如菱歌那么深,她的反应也慢了许多,菱歌都跳下观礼台了,她才跟着跑起来。

看见菱歌撞了人,那个身材高大的隋使一脸怒容,她连忙对着二人行了一礼,害羞地道歉:“对不住了贵客!”

那身姿俊雅的副使,只听到几声哀戚绝望的呼喊,心中一动,刚回头看去,身体就被撞得一歪,他只觉鼻尖一阵幽香飘过,刚刚站稳,就见那高挑秀美的身影已经跑远了。

他知道,那是突厥大可汗阿斯拉摄图的养女灵迦公主,自己碰到过几次,却从来都未睹真颜,惊鸿一瞥,只知道她有一双极美的眼睛。

自己的侍卫猜她脸上有疤,所以总是遮着面,虞庆则对她印象不佳,私下里叫她野丫头,但长孙晟却略微调侃地提过一嘴,仿佛说这位小公主在汗庭颇有美名,长得像狼山上的仙女儿,不过已是名花有主。

他奇怪长孙晟连这个都知道,但他一向性子冷淡,听过就算,也不大关心。

但他对这位小公主观感颇佳,小公主貌似是性情中人,爱恨分明,有一股自己羡慕的勃勃生机。听她刚才那凄声一嗓子,跑过来时绝望的泪眼,看得出她和沙钵略大可汗的感情也很深。

他看虞庆则生气,温和地笑起来:“无事!”

他将目光投注场边。他之前也发现了异样,沙钵略大可汗倒在了马背上,他身边的那个金狼卫从马背上飞扑过去,接住了那如山岳倾颓的高大身躯。

他看见那小公主像小鹿一样,甩着两条长腿飞快地奔过去,那个叫昆含真的王子却上前拦住了她,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那个风姿秀绝的王子,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场上鼓乐声声,他听不见哭声,但不知怎么他能感觉得到,那小公主依在昆含真王子胸前放声痛哭。

那坚硬的盔甲包裹着那柔美的身影,鲜明的对比却又是极致的和谐。

他们相拥在一起,仿佛两只受伤的鸿鹄靠在一起,互相抚慰,互相取暖。

这一幕,深深地留在了年轻副使的脑海里。

许多年以后,他仍然记得,没有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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