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摇落,白露为霜,大漠南北仿佛一夜之间进入了深秋。
清早,空气中带了浓浓的寒意。
菱歌站在阿休家的大门口栅栏处呆看着一堆落叶在秋风中打着旋,阿鲁站在马车旁担心地看着她。
她的发辫上简单地缀着几粒银饰和木珠子,一粒宝石也无,衣着颜色也很素净,一身全白的锦缎胡服,走近才看得出淡淡的精美刺绣,胡服外罩了一件貂毛半臂,走动之间,上面覆盖的银色针毛一阵微微颤动,一眼可知这貂毛皮是顶顶好的成色。
她这身装束,自然是在给摄图服丧。
离摄图在讲武场崩逝已经两个月了。突厥这等游牧民族,因为和中原少通往来,丧葬和中原迥异,不像中原人去世,亲人后辈要各服斩衰,齐衰等“五服”,不可错漏,讲究的人家,一整套丧礼更是一丝不苟,否则会贻笑大方。突厥人甚至连丧服都不必穿,埋葬亲人的时候,甚至会穿上最鲜艳漂亮的衣服,在葬礼现场会聚。
但宇文瑛一向尊循周礼,私下还是按前周皇室规矩,以月代年,和宇文玘,菱歌给摄图服丧三月,虽没有穿戴麻衣草绳,但是鲜亮一点的衣服都换下了。
菱歌这身上好的锦缎和貂皮都是去年曲罗合送来的,菱歌和宇文玘对这类物件一向不上心,本来一直堆在库房。摄图崩逝后,宇文瑛给菱歌做丧服,把这些东西全翻了出来,说不能辜负曲罗合可汗的美意,拿它给菱歌制了不少素净的衣服。
两个月过去,菱歌脸颊上刚被养回的一点丰润很快就消退下去了,尖俏的下巴我见犹怜,眼中含着轻愁,欲说还休。
她抬头看看天色,秋风吹散云彩,天边露出一抹淡金,今天应该是个好天气,和她的心情正好相反,她仿佛可以听见自己心底沉重的叹息。
她走进阿休家的大门。
阿休的家里静静一片。
他是个很好伺候的人,家里仆佣不多,一是怕人多嘴杂坏事,二是他时常在军营练兵,有时就住在军营里,所以这会儿家里仅有的几个仆佣都躲在外厅探头探脑,菱歌也懒得理他们,满腹心事往里走。直到快到阿休卧室门口,才见到阿休的另一个侍卫阿原端着托盘往外走。自从阿千死后,阿源就顶替了阿千的位子。
菱歌看见托盘上的食物的摆放几乎是原封不动,皱了皱眉,阿源看见菱歌来了,娃娃脸上又是着急,又是惊喜,正要说话,菱歌在唇上竖起一个指头,示意他自己明白了,然后接过托盘往里走。
她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轻喊:“休阿兄,我可以进来么?”
里面“嗯”了一声。
阿休斜倚在窗前的榻上,右腿随意弯曲着,正对着窗外在端详抚摸手里的东西。
菱歌一眼就看出,他拿在手上的是一只金瓶,他腿边的匣子里还有一只。
这一对金瓶是去年行猎大会菱歌和阿鲁帮阿休和伊斯丽在走马赛上赢得的,是拜占庭那边过来的绝品,繁复美丽,十分珍贵。
本来阿休是想送给伊斯丽做压箱嫁妆,成亲的时候抱瓶坐帐,一是寓意情比金坚,二是招财进宝,可谓是十分好的意头。
这一对金瓶,原是一直放在伊斯丽那里的,伊斯丽十分珍爱,去年从汗庭仓促出逃,一路餐风露宿,她也没让它离过自己身边。
如今,这一对金瓶被还到了阿休手里。
菱歌脸上现出难过的神情,将托盘放下,走到阿休旁边坐下,轻轻拿下他手中金瓶,放进匣子里,心疼地说:“阿兄,不要再想了,伊斯丽如果知道你如此自苦,心里也会难受的。”
阿休抬起头,俊美如骄阳的脸上颓丧消沉,他苦苦一笑道:“你说,她把这金瓶退回来,也不留个念想,她还是怪我的吧?”
菱歌将托盘送到他面前,鼻音重重地说:“阿兄想哪里去了!若是我,也不会带上它,去那虎狼窝里,不是玷污了这金瓶么?”
阿休抬起头,自言自语道:“是这样么?都是我没用,腿也废了,爱人也没保住,伊斯丽......”他的声音充满了自弃和沮丧:“......她连走的时候,都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菱歌含泪道:“阿兄,你不要辜负了伊斯丽的好意,伊斯丽,她心里也苦,那时候的情形......那么乱......”
两个月前,摄图在讲武场当场就咽了气,实现了他死在马背或校场上的愿望,他让宇文瑛等他回来,可宇文瑛等到的是他的遗体。宇文瑛对这个结果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宇文玘也是知情人,最不能接受的反而是菱歌。
她被蒙在鼓里,一心以为摄图度过了危机,却没料亲眼见到摄图殒命。
从大战爆发,短短大半年,阿木,苏萨,摄图相继离世,阿休也差点回不来,这些都是在她心中拥有一席之地,对她很好的亲人 ,她一时接受不来,趴在宇文玘怀里哭得伤心欲绝,讲武场很多人都看见了小公主哭得跳脚的身影。
一国之大可汗崩逝,自然是上下举哀,摄图的子孙及亲属,臣下按习俗都各杀羊马,陈列于灵帐前哭祭,因为宰杀的祭品数量实在太多,于是祭祀场面格外宏大隆重,牛羊马可以说是堆山填海,血腥味直冲云霄。
阿斯拉一族的帐前哭祭是由继任大可汗,莫何可汗曲罗合带领的。
摄图在检阅仪式上虽然宣布曲罗合为继任可汗,但出乎很多突厥人的意料,曲罗合虽然讲得慷慨激昂,表示愿为汗国肝脑涂地,但在官兵们跪拜了他后,他又一派谦虚辞受,言自惭德才微薄,恐不堪大任。
之后的几日,每天都有突厥官员在曲罗合帐前请愿,请他遵摄图遗愿继位,曲罗合只是不肯,只说雍羽才是继汗的最好人选......
宇文玘和阿休谈起时,冷笑着说:“看来他打算学杨坚那一套,也准备来个三请三让,以示谦逊。我看许多跟随他的突厥人,脑袋拐不过弯来,可急坏了......他这是要雍羽出面给他搭台呢......”
雍羽也不傻,之前得过父亲的指点,心知肚明该是自己上场的时候了,也亲自在曲罗合帐外诚意以“亡父之命不可废”为由劝进,如此两人又相互推让了有五六次,曲罗合终于接了遗诏,同意继大可汗位,号莫何可汗,但正式的继位大典要到三个月后。
曲罗合带着男性亲属绕灵帐走马七周,在帐门率先抽刀,在自己耳上割了一刀,这叫赘面哭丧,用血泪交迸来表达对死者的哀思。雍羽作为长子,也毫不犹豫在额上深深割了一刀,顿时血流如注,获得众人交口称赞,赞他孝悌动天,男性已成家的都依次效仿,更有真心假意为表伤心,哭得脸上的鲜血,眼泪和尘土混在一起,十分悲壮,用伊斯丽的话来说,和她的茹茹老祖宗一样野蛮。
未成家的的倒是不必如此哭丧,这令菱歌偷偷松了口气,她不能想象,也不能忍受宇文玘那英俊无匹的脸上也这么挨上几刀。
令人想不到的是,伊斯丽的母亲依云阿,在摄图的后宫哭灵的时候,冷不防抄起匕首,当众在自己脸上狠狠划了两刀,顿时血流如注,现场一阵寂静。
突厥地广人稀,生育是第一要务,再穷再丑的女人都有人来配她,所以寡妇可以说凤毛麟角,更不用说前任大可汗的未亡人,想娶的人多的是。
大可汗的未亡人如此赘面,就是意味着她拒绝入继任可汗的后宫,宣示着自己要孤寡下去。
伊斯丽又急又气,她不知道依云阿为什么要这么伤害自己,本来她在摄图后宫的地位就是名存实亡,活得很艰难,要不是宇文瑛看顾几分,就和一般牧民无甚区别。若是入了曲罗合的后宫,好歹曲罗合会看摄图的面子,不说有宠,起码待遇差不到哪里去。
可是她这么做,是把曲罗合的面子丢在地上踩,以后处境会越来越艰难,她这是又犯了甚么毛病!
菱歌倒是猜到了依云阿的心思,说来说去还是恨灭亡了茹茹的突厥人吧......偏执狷介,讨厌所有的突厥人......这是个性使然,菱歌不好评说,可是依云阿年老色衰,才德不显,却半分不替女儿筹谋......
伊斯丽还真是无父母缘。
这只是是祭灵时的一个插曲,无人在乎一个早已失宠的遗孀,曲罗合看上去也不痛不痒。
摄图在灵帐停灵了三十天,这样,离得远的亲属闻讯会来见摄图遗容一面。北方镇守图拉河的谒罗可汗与摄图交情不错,在火化前赶到了,而曲罗合的子女作为摄图的亲侄子侄女,自然也要是从红城赶来致祭。
这样,菱歌又一次见到了彦坎,斯鲁,也见到了她十分厌恶的玛娜尔。
好在玛娜尔这次表面看上去十分有礼,又有彦坎在旁,菱歌觉得她仿佛从内到外都收敛许多,以前那种“我不美谁美”的锋芒不见了,但她发现玛娜尔在暗中打量自己,那目光很奇特,仿佛有点忌惮又有点不以为然。等菱歌再细看时,她很快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令菱歌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不过菱歌还沉浸在悲伤中,根本无心应酬她,也懒得思量她的举动,两人总算相安无事。
大祭师挑选了吉利日子,将摄图的爱马和日常用惯之物,与遗体一起焚毁。突厥普通牧民举行天葬、树葬,火葬的都有,而汗国的王者则一般都会举行火葬,突厥人信奉万物有灵,敬畏风火雷电,深信王者火葬可以连通天神的灵光,这样就能继续眷顾他的继任者和民众。
火化后,摄图的骨灰被盛放于陶器中,准备秋冬择吉日埋葬。突厥对葬人的时间非常讲究,因为牛羊马全赖草原生存,所以入葬也会选择草原枯荣的时候下葬,传统是春夏去世,草木黄落下葬。秋冬去世,则等到来年草木繁茂时再下葬。
祭灵,火化过后,本来摄图的遗骸应该运回北方都斤山埋葬,那是突厥人的圣山。但摄图遗命,将他就地葬在沃野,突厥王公崩逝,无须堆土为坟,植树为饰,但墓前会立杀人石和石像,以其生平所经战阵之状,纪其战功,石人数量以生平所杀人数的多少来确定,摄图一生自是杀人无数,所需石像十分之多,加之其去世突然,所以匠人每日在墓地赶工不已。
菱歌的悲伤略有缓减,但是仍然提不起劲,每日要么去墓地看看,要么就去陪燕回和旭儿玩。旭儿还好,还不到懂事的时候,根本不知道父亲去世,也不知道这意味着再也见不到父亲了,燕回则不同,他和菱歌幼时失去代王的庇护是差不多的年龄,自然是心有所感,悲伤啼哭不止。
她怜惜两个孩子幼年丧父,同病相怜之余,所以担起表面是姊姊,其实暗地里却是小姨母的职责,照顾得十分经心。
段令贞在摄图去世半月后,赶回了沃野,给阿休接回了断掉的脚筋,但是可惜的是,因为延误了两旬,脚筋已经开始萎缩,接回后经过修养和复健,阿休的右脚可以慢慢走路了,但是稍微一快就看出问题来了。段令贞说,就是全好后也不可能恢复原样了,惹得菱歌又伤心大哭一场。
伊斯丽反而没有菱歌这么伤心,阿休能站起来,已是远远超出她的预期,阿休自己倒很乐观,虽然心里有过失落,但无需拐杖和轮椅就能行走,实在是大幸,他原还准备让手巧的阿鲁给他打磨一辆带机关的轮椅的。
看菱歌哭得伤心,他心中感动,安慰她说:“妹妹不要伤心了,所有的坏运都过去了,以后该走好运了。”
可是他没料到,坏运转眼又降到了他头上。
摄图火化后,隋朝使团该起程回中原了,这时候,却传来嫁去中原的人选换成了伊斯丽的消息。
这个主意也不知道是谁最先提出的,总之是伊斯丽和菱歌知道的时候,事情几乎已成定局。
突厥众臣自然无人提出异议,反正都是大可汗的女儿,之前本来就传说琪曼尔有点疯疯癫癫了,虞庆则想必也知道了,换人也好,总不能嫁个头脑不清楚的过去让中原人笑话。
不说琪曼尔得偿所愿,背地里是如何大喜过望,雍羽也大大松了一口气,这样琪曼尔就不会和他闹了。
至于曲罗合,之前他和雍羽各怀鬼胎算计摄图,到底在彼此心里留下疙瘩,后来雍羽服软带头劝进了,他为了各方势力的平衡,也会安抚雍羽,所以对换人也不会有异议。
换成伊斯丽,好像符合绝大多数人的意愿,除了有限的关心伊斯丽的人,如阿休,菱歌,宇文玘几人,还有伊斯丽自己。
这消息如同晴天霹雳,把伊斯丽劈傻了,她一向不受宠,几乎没享受过公主身份带来的好处,如今,那形同鸡肋的身份还要给她重重一击。
“欺人太甚!”
阿休当时怒不可遏,不顾还没恢复的腿脚就要替伊斯丽出头,让侍卫抬着他往曲罗合的大帐去,无果,他又要去找虞庆则,被宇文瑛赶来阻止了。
宇文瑛质问他:“你的伤还没好,你就已经忘了疼了?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机会,好将你送给杨坚?你还要主动把刀递到别人手里?”
“我知道,就是因为知道,我才更不能让伊斯丽去,长安是个虎狼窝,伊斯丽性格单纯,眼里只有放羊时头顶的那一片天,去了长安不是要被别人拆骨扒皮了!”
宇文瑛冷冷道:“你以为让伊斯丽去只是雍羽,曲罗合几方互相妥协的结果吗?焉知这里面没有虞庆则的主意,焉知他不是也在等你出错!这也怪你,我让你隐忍,你不听,他本就对宇文家恶意满满,你还要去惹他!你上次故意差一点就将箭插到虞庆则头上了,他能忍得下这口气?
还有,我平日说过多少次了,让你离伊斯丽远点,你倒好,和伊斯丽卿卿我我,也不知道避着点人,可不就要被人拿来做文章!”
阿休想起上次自己的箭飞过虞庆则耳边时他那阴沉的脸,负气道“我不管!我决不让伊斯丽去!惹急了我,真给他一箭射死他,我带伊斯丽走!”
宇文瑛勃然大怒:“走?你如果不再是宇文家的子孙,你现在尽可以走,走到天涯海角我都不管!”
阿休知道说错了话,软下声来道:“阿姊,你别生气......”
宇文瑛看见阿休还裹着的脚,略微苍白的脸,也放缓了语气说:“你记住,我们现在无法和曲罗合,雍羽对抗,只能借力打力,更不用说虞庆则身后是杨坚。你想做的事,都是无用之功,改变不了甚么,只能让事情变得更糟。”
“难道就这么看着伊斯丽去长安?”阿休痛苦不已。
“不然呢?我警告你,你别回头想着和阿玉搞鬼,来半路劫人那一套,阿玉年底也要去长安,万不可节外生枝。伊斯丽也有她自己的责任,谁让她是这么个身份!这是她的命!”宇文瑛的话,带了几分冷酷,好像在说伊斯丽的命运,又像是在说她自己。
宇文瑛走的时候,阿休忽然在身后迷惘地问她:“阿姊,为了报仇,是不是一切都要舍弃?”
宇文瑛停住脚,却没有回头,阿休只看见她挺得直直的背影。
“从我听到宇文家几千宗室被屠杀起,此身就已非我所有!”宇文瑛轻声却无比坚决地说。
“我现在的封号是大义公主,是隋廷的大义公主,杨坚的义女,”她的声音变得悲怆:“大义?哈哈,大义灭亲?还是家国大义?这是我永远也忘不掉的耻辱。我与杨坚是不死不休,所以,予我来说,万般都可舍弃!”
包括亲人,喜欢的人,包括自己的生命......宇文瑛决绝地往外走。
她没有告诉阿休,她在阿休门外碰到了失魂落魄的伊斯丽。
宇文瑛只是冷冷地扫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就走了。
菱歌听到阿休抗争无果,又急又气,径直去了曲罗合的大帐,向曲罗合求情,她说:“可汗,此一时彼一时也,您看,伊斯丽现在也不是大可汗之女了,去了中原也不会被重视,您应该另外考虑人选呀,姻盟姻盟,以姻为盟,盟约向来攸关双方利益,可是伊斯丽去中原对可汗您毫无帮助呀!”
曲罗合见她两只宝光灿烂的眼睛诚挚地看着自己,一副为自己打算的模样,却怎么也掩不住那点小小的可爱的狡猾,就差说出“可汗,您自己有女儿呀”,不由好笑,逗趣道:“那你说换谁?”
“伊斯丽很笨的,字都不识几个,她一准会把事情搞砸的,人家到时候只会怪可汗您是不是?......公允点说,玛娜尔姊姊就很好呀,又美丽,又聪明,身份高贵,配虞尊使绰绰有余......”菱歌忍着恶心将玛娜尔一顿好夸,又趁机踩了虞庆则一脚。
让这一对恶心人的玩意互相对着玩心眼去,玩儿死才好!菱歌在心里诅咒。
曲罗合发出一阵愉悦的大笑,他很久很久没有这么发自内心的愉悦了。
对着这小库如,他总是很容易笑出来。
”可是,有人说玛娜尔是庸脂俗粉呢......怕是不能讨虞尊使欢心。”曲罗合笑得若有深意。
“谁这么没眼光?他一定是眼瞎!”菱歌义愤填膺,心里暗暗着急:“可汗,您不用理会这些闲言碎语。”
“可是,这个决定已经通过了廷议,不是儿戏......”曲罗合温和地说。
他不想将为什么要换伊斯丽的真正原因告诉她,这里面虞庆则的睚眦必报,汗庭各路势力的博弈,前周皇室和隋廷的恩怨,他不想她知道太多,她友爱姊妹是好,可是他希望她以后的生活尽可能无忧也无虑。
菱歌又请求了几次,曲罗合只是微笑摇头。
菱歌急了,美目怒火闪现,热血上头,一冲动就道:”既是这样,那就换我去吧!可汗,我也是我父汗的女儿。”
曲罗合一愣,慢慢直起身来,眼里带了探究,问道:“为何?就因为她是你姊姊吗?离开你的亲人去到异乡,人生地不熟,何况去了也不是正妻,你不怕吗?”
菱歌脱口而出:“可是伊斯丽有喜欢的人了呀,分开他们太残忍了。还不如我去呢。”
曲罗合盯着她:“难道你就没有喜欢的人吗?汗庭这么多好儿郎,你没有想嫁的吗?”
菱歌摇摇头,干巴巴地说:“没有,我没有喜欢的人,也没想过嫁给谁。”她说的是实话,不想嫁人这话,及笄那天,她也对阿休和宇文玘说过。
不要说没碰到像阿兄那么好的人,即便有,自己这个身份,嫁给谁都会给别人带来麻烦,何况与隋廷和虞庆则有仇的是自己,何必牺牲伊斯丽呢,还不如代替伊斯丽,好歹能成全了休阿兄和好姐妹......
再说了,阿兄就要去中原做质子,自己入虞府还可以帮到阿兄,虽然说,一想起对着虞庆则有点恶心罢了......
“大可汗,您就答应我,换我吧,我比伊斯丽合适。”菱歌央求曲罗合,她眼里的曲罗合,是突厥王公里少有的温和人,她不怎么怕他。
曲罗合笑了,菱歌奇怪他为什么仿佛笑得格外舒心 。
“好,我去试试。”
曲罗合想,确实,这个小库如一语中的,不管是从性格还是地位考虑,伊斯丽去确实远远不如玛娜尔去,可是,她不知道,虞庆则不会换人,至于眼前这小库如,自己更不可能让她去。
菱歌当时凭着热血上头说出那番话,心里哪有不害怕不膈应的,只不过为了阿休和伊斯丽强撑而已。回去后,也没敢告诉宇文玘她自请易嫁。
三人都各自在暗中使劲,却怕事有不成,并没有说出来。菱歌是去请求代嫁,宇文玘却是真的动了劫人的心思,人手就准备用段令贞的。
段令贞此去黄龙道十分顺利,凭着父祖的威望和人脉,暗中接收了高保宁的残余旧部几千人。接到宇文玘的求救信后,他自己先行赶回沃野替阿休疗伤,那几千人自是没敢带回沃野,而是藏在沃野与怀朔之间的一座深山中,由石叔坐镇。
可是,伊斯丽的选择却大出他们的意料。
当他们听说伊斯丽自愿嫁往中原,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为什么会这样?难道不是该我去吗?”当时她和宇文玘正探望阿休,惊诧之下脱口而出。
阿休知道了菱歌本来的打算和想法,感动之余,也被她惊出了一身冷汗。阿休是深知菱歌对宇文玘的重要,又是从小疼爱的妹子,不愿伊斯丽遭遇的命运,如何忍心让菱歌承受,何况,菱歌不知道,她自己才是最无辜的那个。
“你们都不用去,就用我的办法,直接劫人,顺便宰了那几人,草原大漠,哪儿藏不住一个人!”宇文玘少有的显出腾腾杀气。他心中更是后怕不已,若真的换了菱歌,他上天入地也要将她追回。
可是,后来的事,并不如他们所愿。
菱歌现在想起来仍然是心痛难言,她忘不了伊斯丽决绝的目光,忘不了伊斯丽将金瓶托自己转交给阿休时,哀戚的泪水一滴,一滴,滴在那美丽无比的金瓶上。
从伊斯丽自愿去中原后,任凭阿休如何设法,都没有再见过伊斯丽。他们几人都看出伊斯丽在躲着阿休。
伊斯丽的母亲依云阿搬到了一顶豪华的大帐,比宇文瑛的住处差不了多少,但伊斯丽并未与母亲住在一起。她搬到了宇文瑛那里,宇文瑛受曲罗合请托临时给她补中原礼仪。时间紧迫,几天以后,伊斯丽就要随虞庆则出发。
伊斯丽见了菱歌。几天的时间,伊斯丽往日虽然不那么白皙却健康红润的脸蛋瘦了一圈,圆圆的眼睛也蒙上了轻愁,她穿着一身蓝色的襦裙,看得出来她十分不自在,她扯扯身上的衫子强笑道:“真后悔小时候没有和你一起好好跟着可敦学礼仪学问,现在还要可敦操心。”
菱歌抱住她心疼地说:“你一向不喜欢这些的,你不想学就不学,不想去就不去。”
她摇摇头:“唐苏思,以前,我看似什么都没有,父汗阿娜也都不喜欢我,可是,却也没人真的敢欺负我,都是因为你们对我好,保护我,其实我除了放羊,甚么都无须操心......这次,要我嫁去中原,开始我也不愿去,凭什么琪曼尔说不去就不去,凭什么换我?凭什么还得你替我出头代我去?现在我想明白了,因为我没有兄弟,因为阿休是别人的眼中钉......我恨他们!”她狠狠地抹了一把泪。
菱歌吃惊地看着她。
大约是从小不受宠爱的原因,伊斯丽一直对什么都有点满不在乎的样子,从来都是被动地接受。别人不给,她从不争取,即便别人给,她也会怀疑犹豫很久,才会接受,比如阿休对她的感情。
这是菱歌第一次看见伊斯丽有这么激烈的情绪,这么愤怒。
“可敦......和阿休已经很难,我不能再让他们为难......”伊斯丽吸了一口气:“我不能让别人再伤害阿休,他的脚......还没好......他已经够苦了......阿休,那么好那么好,我总该为他做点什么。
那一次,他在乌拉山生死不明,我就向勃登林黎(突厥地神)祈求过,如若阿休能平安归来,我愿意献出一切......包括我自己......”
菱歌无言搂住她。
人生八苦,避无可避,相爱的人儿生离,伊斯丽心里该有多煎熬,最怕到最后,她吃了那么多苦,却改变不了什么,世间的事往往就是这么令人无奈。可是,她理解伊斯丽,若然是她,她也无法不让自己这么做 。
伊斯丽也搂住她,感激地说:“唐苏思,你待我真好!我知道你去找过曲罗合叔父......可是没用的。”
“那位虞尊使说汗庭的几位公主,飞扬跋扈,毫无妇德,去了中原会致家宅不宁,所以一定要我。”
菱歌气得咒骂道:“飞扬跋扈,毫无妇德......他算什么东西!从未听说突厥公主要讲妇德那一套......他既是拿妇德说事,那我诅咒他的妻妾给他结上一屋子的香火兄弟!”(香火兄弟,典故见第74章。突厥西部牧民家境困顿的,兄弟共娶一妻,谓之香火兄弟。菱歌这里是诅咒虞庆则被戴绿帽子)
伊斯丽看她气汹汹犹如小兽亮爪,反被她逗笑了。
她平静下来,说:“虞尊使不会同意换人的,你们都别使力了,为我一人不值当,再伤了谁我都不好过。可汗已经答应我,即便不收娶我阿娜,也会给我阿娜最好的照顾,我阿娜......怨我舅舅,怨父汗,怨我,怨天怨地,可是,她也苦了半辈子,我不能不管她,谁让我也有茹茹王族一半的血液。”伊斯丽神态平静,却无比坚决:“我去了,称了他们的心,还给我阿娜也搏了个安身之地......”阿休,也暂时安全了,不会有人像可敦说的那样,找到机会对付阿休。
除了,自己的心不知要漂泊何处......
菱歌看出了伊斯丽的决心,不由伤心地哭了:“可是,休阿兄怎么办?”
伊斯丽握住菱歌的手,木然道:“是我没福气,和阿休没缘分。阿休那么好,他应该娶一个能帮他的好姑娘......”
可是,她的眼中忽然又流露出害怕的神情,哽咽着央求菱歌:“唐苏思,我,有点害怕......你能不能答应我,以后,等那个人死了,你记着把我接回来,我不要老死在中原,我还是喜欢放羊......”之前她强装的平静终于裂了一条缝。
菱歌点头,泣不成声:“你,别怕,我,明年,也会去中原,和你作伴......”
两姊妹抱头痛哭一场。
伊斯丽终究还是走了。
伊斯丽走的时候,依云阿到底哭了,是哭伊斯丽的命运,还是哭自己的命运,谁也不知道,伊斯丽一直坐在车里没有出来。
菱歌厌恶隋朝使团,她怕自己忍不住給虞庆则一箭,也不和他们照面,只和宇文玘远远跟随车队送出几十里,一直送到了摄图和阿休曾遇袭的乌拉山。
秋风起,山中浓翠渐褪,层林悄染,黄花遍地,秋叶打着旋,飘入绕山而过的河流,呜咽着远去。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使团的车队也缓缓向东。
翻过了一座又一座山梁,还是到了分别的时候,菱歌泪眼婆娑,眼窝擦了又湿。
“不能再哭了,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回去吧,听话。”宇文玘心疼地看着菱歌。
菱歌无精打采的点头,恋恋不舍地看着伊斯丽的马车粼粼前行。
山梁后面飘过来一阵高亮动听的歌声,那是一首突厥牧民最爱唱的情谣:
美丽辽阔的草原啊,姑娘像盛开的山桃花红艳。
她的面庞是花朵,只为我绽放,她的眼睛是星光,只为我闪耀。
在她身边的我是多么快乐!
亲吻我心爱的姑娘,带上她去远方,建立梦中的家......”
宇文玘聆听,静静地对菱歌说:“是阿休!”
菱歌回头望去,青山遮住了视线,看不见阿休,只听见他继续在唱:
“走啊,走啊 ,姑娘离开了我去远方,
风在轻轻哀叹,黄沙遮住了我的眼,星儿也不再发光,快乐的我在哭泣......
愿天神护佑你,领你回到我身旁,做我的新娘......”
歌声缠绵却苍凉,带着一股直击人心的哀恸。
菱歌忽然想起了去年行猎大会上,护妻至死的那只雄鹄临死前的绝唱,眼泪潸潸而下。
伊斯走了半个月,菱歌每日都来看阿休,每次来,阿休十有**都是对着金瓶在发呆。
有一次,菱歌来碰到宇文瑛出来,她脸上怒色未消,看到菱歌,她勉强笑笑。
菱歌知道阿休二人的事让她烦心,她疑心伊斯丽下决心离开阿休去中原,阿姊应当是说过什么,要不然一贯直来直去的伊斯丽想不到那么多。但伊斯丽什么都没说,菱歌也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她的猜测,众生皆苦,无人不冤,阿姊,也不容易......
从小,宇文瑛对她十分好,但管起她来也是毫不手软,她对宇文瑛是又敬又爱,敬爱里还有点怕,见宇文瑛真生气,连忙软声恳求她:“休阿兄他也可怜,又还伤着,心里一时过不去,阿姊你多疼疼他!”
“我可以谅解他,疼他,可是如果他不站起来,自然还会有人让他疼!”宇文瑛余怒未消,狠狠道。
菱歌觉得她仿佛哪里变了。
阿姊神色虽然疲惫,但一贯温和从容的眼里多了丝锋锐不说,眼底仿佛有小小的火苗在跳动,左冲右突。
“菱歌,你不要觉得我无情,迟早你会发现,在生存面前,情情爱爱是最无用的东西,不值一提。”宇文瑛的话若有深意。
想到这里,菱歌将托盘又往阿休面前推了推,低声说:“阿兄,你若痛,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你要多吃点,看你瘦成什么样了,你要快点好起来,阿兄还等着你一起去怀朔呢......”
阿休点点头说:“嗯,别说我,你也瘦了好多。坏事一桩接这一桩,你也够受的,阿玉不在,你有什么事就告诉我。”
菱歌点头。
本来宇文玘被选为质子之后,按原定的章程,他年底就得押上岁贡入隋朝,但遇上突厥汗庭新旧更替,许多事就耽误了下来。
摄图崩逝,虞庆则自然将此事上报了隋廷,隋廷罢朝三天以示哀悼,并令虞庆则全权负责吊丧之事。隋朝既然是宗主国了,于是,按中原礼仪,允许宇文玘孝期过后再入朝,这样,宇文玘入中原的时间也改成了明年开春。
几天前,段令贞和宇文玘以打猎为名,悄悄出了沃野,往怀朔那边去了,藏在山中的几千前齐旧部群龙无首,段令贞叫上宇文玘一起去练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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