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冷峭，照在武川的尸山血海里，月亮仿佛被染上了一抹妖红。同样的月光，照在千里之外的汗庭以东约一百里的一处旷野。旷野里穹庐密布，穹庐外面，有些士兵就在篝火旁枕戈和衣而卧，外围还有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将士来回巡逻。
这是一个简易的野外军营。
菱歌今夜本就睡得不沉，不知道为甚么，忽然被惊醒了，醒来后一直心绪不宁，她起身悄悄走到帐外。帐外，秋风萧瑟，冷露无声，她望向东南的方向，可是什么都看不见，黑黝黝的山峰阻隔了四线，月明人望尽，唯觉夜凉如水。
旁边的毡帐门掀开，一个高瘦的身影走了出来，是阿鲁，他看了伫立风露中的菱歌一眼，又回到帐中，拿出一件氅衣，默默地披到菱歌肩上，菱歌没有回头，她知道这时候除了阿鲁不会是别人，只轻轻问道：“鲁阿兄，你说阿兄他们这会在做什么呢？”
阿鲁无言。菱歌并不需要他回答，自言自语道：“战事是不是很紧急？阿兄会受伤吗？在外面可能吃到喝到一口热的？元叔的腿疾，还有父汗的旧伤会发作吗？”她叹了一口气，明媚的脸上满是思念和担心。
宇文玘和唐元虽然才走了一个多月，季节却已从夏天变幻到了秋天，菱歌的心情也由开始的不舍，变为习惯，然而，随着战事不利的消息传到汗庭，又转为忧心。
大军出征后，汗庭也遭遇了宇文瑛和亲以来最大的危机。
八月，虽然汗国境内爆发了几次小规模暴*乱，但那离汗庭比较遥远，看起来汗庭仍是非常安全的，最近的一次，是铁勒人对汗庭的攻击。
铁勒也曾是势力强大的游牧民族，被拓跋鲜卑多番打击后，日趋衰落，散居于阴山南北，突厥汗国崛起后，又被迫成为突厥的附庸部落。
这次铁勒人趁着摄图大军在外，天灾横行，将往日被突厥奴役的仇怨爆发出来，聚啸了接近一万人马，想打汗庭一个措手不及，抄了摄图的老巢。没料到摄图看重宇文瑛母子，不单留下都思兰和一万精锐在此，还有阿休麾下的一万部众，顿时吃了大亏，在汗庭以南三十多里留下了一半伤亡后不得已退走。
虽然汗庭毫发无损，但是菱歌在先生和阿休脸上却看到了忧虑。
西边的消息也传到了汗庭，乌博可汗没有挡住窦荣定的大军，被羁绊在了河西塞上，河间王杨弘的一路大军却正越过贺兰山向汗庭西边的牧场而来，看来目标也正是汗庭。
菱歌不知道为甚么乌博可汗这般快就败了，她没见过乌博可汗，但她听宇文玘和阿休说过，他是伯父武皇帝的皇后之弟，最是反复无常，不可不防。
她听阿休向段先生问计，要不要早做准备，向东迁徙。
大军出征后，她发现休阿兄做什么事情也是和段先生有商有量的，段先生也一反之前的清风拂面，明月照江之风骨，不经意间眉眼便流露出一丝锐利。
宇文瑛已经怀孕七月，随时都可能生产，大家怕她受不了路上辛苦，本还在犹豫，但是形势越来越不妙，杨弘的军队离汗庭越来越近，虽然还有大几百里，但是敌众我寡，何况汗庭还有不少妇孺，他们不能坐以待毙，所以在前天还是不得不撤出了汗庭。好在突厥本就有“行国”之称，远行也十分便利，只是仍然不能走快，怕宇文瑛受不了提前生产，只能不断派出斥候和鹘隼，刺探隋军踪迹，在大草原上迂回躲藏。
菱歌看见宇文瑛手脚浮肿，肚大如箩，因为忧心心操劳而睡不好眼下出现的黑圈，心疼不已，尽力帮她理事减轻负担。
而燕回是第一次出远门，小孩子对没经历过的事有一种天然的好奇，反而适应得很好，段先生和阿休轮流将他带在马上，突厥汗庭的小王子们都是从小长在马背上，倒也不觉得苦。
菱歌更是没什么感觉，这次比她幼时从中原凄惶逃到突厥的那个冬天，舒适了无数倍，身边还多了这么多人，唯一的遗憾是缺了阿兄和元叔几人。
小猞猁猫“太后”也长大许多，已经和菱歌建立起感情，虽然还不敢让它跑远，但是和它玩耍已没有任何问题。在段先生的调教下，它已经知道要护着菱歌了，因为阿休习惯逗弄菱歌，有时候作势拍菱歌的脑袋时，它就会警惕地看着阿休，龇牙咧嘴发出哈气的声音，令阿休又好气又好笑。
如果不是因为后方有潜在的危险，对汗庭很多人来说，这就是一次普通的迁徙。
但是路上毕竟不比往日在汗庭起居坐卧，吃食也是不尽如人意，慢慢的摄图的后宫便有人开始有怨言，特别是小阿斯德氏。她以往便一直拿自己的儿子钦虞与燕回攀比，凡事生怕吃亏，偏偏摄图最是宠爱燕回，还真是明摆着最偏心，平时摄图在，小阿斯德氏不敢放肆，现在摄图在外，她是个记吃不记打,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性子，于是又来罗唣宇文瑛。
正好碰见段先生和菱歌送燕回去宇文瑛帐里。菱歌见小阿斯德氏不识大体，又心疼宇文瑛怀着孕，操心诸多事体不说，还落不着一个好，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
她张口欲要反驳，段先生却已冷冷道：“可敦您说得一点没错的，路上衣食住行确实太简慢，您原是不必跟出来吃这个苦，要不让都思兰率人护送您回去？以您的身份 ，这次该您坐镇汗庭了！”（游牧民族基本都是多妻多妾制，妻子可以都称可敦，只不过排名有先后，参照成吉思汗的多位皇后）
小阿斯德氏气结，欲待反唇相讥，但想到段先生是公主王子们的授业先生，摄图一向十分看重，听说在中原，段先生这样给皇子太子讲学的叫少师少傅，地位尊崇。况他与公主王子们感情也好，自己的儿子钦虞以后也得在他手中受教。
又看菱歌在旁边扶着宇文瑛满脸不善盯着自己，知道这位是摄图的小皮袄，更惹不得，只得悻悻道：“我有何资格坐镇汗庭？段先生您管得还挺多的！”都怪这个宇文瑛，突厥汗庭什么时候专门给公主王子请过先生授课？许多可汗大字不识还不是一样纵横大漠，学中原那一套酸里巴叽！但她到底不敢造次，心中不忿，摔打着门帘扬长而去。
菱歌跺脚气哼哼道：“好像谁故意克扣她似的，真是小人之心，小家子气！”宇文瑛扶额疲惫地叹了口气，沉默不语。
段先生一边细心地给燕回擦手，一边低着头温声道：“公主别和这浑人较真......”停顿了一下又道：“气坏身子不值当。”
菱歌新奇地看向段先生，适才是她第一次看见段先生这么毫不留情面地损一个人呢，看来是气狠了。段先生余光敏锐地察觉了菱歌的目光，手顿了一下，耳廓慢慢地红了，然后又若无其事地给燕回擦上防裂脂油。
菱歌又撅着嘴嘀咕道：“都怪父汗，娶这么多妻子，一个两个的都不省心！”宇文瑛嗔了他一眼：“又胡说，小心你父汗罚你。”菱歌很可爱地皱皱鼻子道：“父汗面前我也敢说。”宇文瑛摇头道：“惯得你！”
段先生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了菱歌一眼。
因为下午又要出发，菱歌让宇文瑛抓紧时间歇息，和段先生告辞。段先生问她：“唐苏思，下个月你就要及笄了，女子许嫁，笄而醴之，想过将来婚配何等郎婿么？”语气十分自然，好像在问她晚上吃什么似的。
菱歌毫不扭捏地说：“自然是我阿耶阿兄那样的啦，”忽然想起什么，又露出段先生十分熟悉的狡黠神情：“对了，先生这样才识过人的，自然也是上上之选！”然后看向段先生，满脸都是“看吧我这次没有忘记先生吧”的讨好之态。
段先生不由失笑，见她这样说，知道她其实还没开窍，不知道是喜是忧，不由沉思起来。
他们在大草原上迂回躲藏了大半个月，时已进入深秋，天气越来越冷，离宇文瑛生产的日子也越来越近，大家也越来越担心。段先生偷偷跟阿休说，今年干旱，下月入冬不一定会如期下雪，情势对相比隋军而言更擅长雪天作战的突厥不利。
听东边过来的牧民说，中原的军队和突厥骑兵在东边大草原打的热闹，听说可汗军队在大青山附近已吃了一次败仗，死了好多人，他们要往西边牧场去避难。
菱歌迷惘地看着他们，西边也有隋军追击，哪里又有安乐的地方？
宇文瑛有时也召集他们一起商议对策，该往哪里去，大家都看得出来她心力交瘁，只是勉力支撑而已。
这天，斥候带来消息，在离他们不到一百里的地方，发现了隋军的主力，看旗号，当是杨弘的军队追了上来。
阿休和段先生，宇文瑛，都思兰商量过后，决定兵分两路，缩小目标，都思兰率领突厥的一万精锐，带着摄图留守的妻妾子女往东去援助大军，另外一部自然还是由阿休率领，护着宇文瑛继续在草原躲藏，菱歌和段先生当然选择跟着阿休这一队。
小阿斯德斯还不乐意，觉得宇文瑛要甩开他们，吵着要跟着宇文瑛。宇文瑛这次不耐烦听她闹腾，苍白着脸森然说：“努尔阿姊可要想好了，我身子不便，随时可能生产，必然会拖累行军速度，上个月，贺兰山脚下执失部的一个村落，几千部族全部被隋军杀死......阿姊要跟着我，若是被隋军追上可莫怨我！”
不知道是因为宇文瑛的态度，还是想到被隋军俘虏或杀死的情形，小阿斯德氏打了个冷战，没趣地闭嘴了。
琪曼尔还想跟着阿休，阿休忙得焦头烂额又担心，哪里耐烦理她，只冷冷地对她说：“跟着我这一队可以，一个侍女都不许带，一切听军中号令！”于是琪曼尔也偃旗息鼓，含恨而去。
因宇文瑛一向对伊斯丽母女不错，伊斯丽说服母亲跟着都思兰，自己则随菱歌一起搭手照顾宇文瑛，伊斯丽能吃苦耐劳，自是不会给别人添麻烦。心上人愿意陪在身边，阿休自然心中欢喜。
都思兰带队依依不舍和他们告别，加速往东去后，菱歌他们反而折而向北，往沙漠戈壁边沿而去。
宇文瑛现在不容有任何闪失，沙漠戈壁边沿虽然气候更加恶劣，但只要不进砂碛地，也并不比遇上隋军危险，希望隋军惧怕沙漠，不要往北追击吧。
但是真的是怕什么就来什么，不知道是他们运气不好还是隋军运气太好，在他们往北两天后，隋军追上了他们。
下一章有重量级人物登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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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第96章 燃眉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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