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歌在马上拉开弩弓镇定或者说是麻木地疾射，一个隋兵中箭跌下马去。
这是他们往北面砂碛地的第五天，第二次遭遇大规模的隋军，且敌人一次比一次棘手。
第一次被大规模的随军追上，是两天前。
因为阿休他们这边有一万人左右，按照他和段先生商量好的，将这一万人分成两队行军，段先生和菱歌护着宇文瑛和燕回在前，相隔不到十里，是阿休断后，以便阻挡追兵，照应前队。但是人算不如天算，隋兵竟然从斜方插了上来，追上了菱歌他们。
他们以为追来的是河间王杨弘的人，没想到隋军旗号打的是个“庞”字，据宇文瑛之前拿到的战报，这是卫王杨爽的左路先锋军，由右卫将军庞晃带领，就是他上个月和河间王杨弘的军队在贺兰山脚下合兵屠了执失部几千人。
因为大家撤离了汗庭在大草原上东躲西藏，与宇文玘音讯隔绝，卫王麾下由李崇率领的右路先锋军五千人在武川全军覆没的消息，他们还不知晓。
突厥汗庭在长安伏有探子，长安新贵都在宇文瑛的情报网上有底子，这个庞晃远非顶级门阀出身，宇文瑛却对他印象尤深，因为他颇得杨坚另眼相看。长安城有个传说，杨坚官拜丞相前，在襄阳遇见庞晃，庞晃对杨坚着意结交，曾私下对杨坚说“公相貌非常，名在图箓。九五之日，幸愿不忘”。铁口直断杨坚来日必成九五之尊，君临天下。杨坚表示不信，开玩笑让庞晃射公鸡，射中的话，将来应验有赏，庞晃一箭而中。杨坚抚掌大笑曰：“此真乃天意啊，是以庞公才能感之而中！”杨坚登位后，给他许以高位厚秩。
宇文瑛当时听了，讥诮地对摄图说：“不这样说如何显得他是顺应天命之人？不过是些常用的造势把戏罢了。”
但是庞晃已经五十多了，还能被任为先锋官，显见得还是有些真本事的。庞晃的先锋军也全是骑兵，所以才会先行追上他们，段先生粗略估计了一下，大约有五千人左右。
庞晃此人在杨坚上位后，不知道是因为信任还是别的原因，杨坚一直让他在宫中宿卫，也没有将他外放建功立业，也没有升官，庞晃大概一直有些憋屈，这次被拜为卫王先锋官，绝佳的建功机会终于来了，是以他作战十分悍烈，煞气冲天，在贺兰山就赢得凶杀之名。
再加上宇文瑛和燕回的特殊情况，菱歌他们不能像隋军毫无顾忌，是以虽然双方人马都差不多，可是菱歌他们明显处于弱势，一照面就吃了亏。
当身边不断有人掉下马去，她是有点被骇住了的，竟然没想到将弩弓拿起来，毕竟之前她从未见识过真正的战场。她射过狼，射过黄羊，射过马腿，射过玛娜尔的侍卫，也见过血，可是那都不如这一片片倒下去血淋淋的尸首令她震撼，这都是这些天和她一起逃亡的人，大都是阿休的手下，有的是宇文瑛的亲卫，她只看得见眼前铺天盖地的一片血色，像一条河流向她涌来。
她听到段先生在吼：“不要乱，盾牌手上前结阵，弓弩手退后准备，再来一队人将可敦的车赶到山坡后去！”阿鲁在大声喊她“菱歌躲到车里去，不要出来！”
她一激灵，刚才的幻象消失了，她甚至分神在想，段先生不是一介文士吗？怎么他除了会驯养猎犬，猞猁，还会指挥战斗的？
还没等她说出什么，段先生冲了过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雨过天青色宽袖袍子外，披挂上了全副甲胄，清雅潇然的面容身姿变得英姿飒爽，乌黑深邃的眼眸也透出凌厉。菱歌差点没认出他来。段先生一边射箭，一边厉声对阿鲁道：“你还要保护她到什么时候？你能保护她到什么时候？”
阿鲁倔强地抿着嘴角不吭声，拉开强弓，抽箭迅疾，矢如流星，将已到百米开外的隋兵一个个撅下马来。
就这一会功夫，段先生的调兵遣将已令大家稳住了阵脚，一阵密集的箭雨还击，隋军也是人仰马翻，阿鲁他们压力顿减。
段先生看了菱歌一眼，严厉道：“把你的弩弓端起来，把你射玛娜尔侍卫的准头拿出来，射！”
菱歌手忙脚乱将弩弓端起，却抖索着没有拉弓，阿鲁哀求地看了段先生一眼，道：“下一次，让她下一次再......”
段先生一箭射出去，精准地射中一个隋兵的额头，他的脸上现出一丝冷酷的神情：“形势已经越来越坏，你不可能永远将她护在身后，现在有我们在，尚可以在她身边帮她救过补阙，你说下一次，若下一次，万一她一个人遇上危险怎么办？谁来护着她？谁可以给她机会等下一次？难道这么多年，你们几个悉心教她，就是为了让她躲在你们的羽翼之下？那何必让她吃苦受累苦练骑射？”
说完，段先生竟跳下马来，双手一撑一纵，跳到菱歌马上，从身后将她圈着，双手稳稳地托住菱歌的臂膀，态度比刚才和缓多了，在她耳边轻声道：“不要怕，总要有这一遭，就从今日开始，我们来给你掠阵......你就想一想，你这是救你阿兄，救你阿姊，他们，遇到了很大的危险......”
菱歌回头看了他一眼，眼里忽然涌出了泪，她想起了上次在围猎时林中遇险那次，她不忍心射小动物，对阿鲁说过，如果真到了亲人遇到危险或者生死存亡的时候，她不会手软。
牧民说大可汗吃了败仗，那阿兄他们会不会也被人这样追击？会不会也面临生死关头？如果面临生死关头会不会还要分神担心她？不，不能让元叔和阿兄担心她，她也要学会保护他们。
她深吸了一口气，好像这口气给她带来了勇气，段先生并没有帮她拉弓，她含着泪，自己颤抖着手将弩箭放开，却并没有命中隋兵。
段先生没有责备她，也没有再托着她的手臂，语调又恢复了一贯的温柔，仿佛之前那个严厉的先生是另外一个人：“真是个好姑娘，来，想一想你元叔和阿兄怎么教你的，射出去......”
阿鲁默默地在他们旁边为他们掠阵，时不时射上一箭，还一心二用担忧地望一望菱歌。
菱歌抽泣着又射出一支弩箭，这次她瞄准了马头，马将那一身甲胄的隋兵颠下马去，轰然腾起大篷的灰尘。
就这样，菱歌的手越来越稳，开始她只是射马，时不时有隋兵掉下马去。但是看见掉下马的隋兵拿起弓箭顽强反击，射中己方人马的时候，她哭着瞄准了隋兵。
菱歌的弩箭第一次射中隋兵额头的时候，她说不出是什么感觉，难受，慌乱，焦躁，紧张或许都有，就是没有了害怕。但是她一直在哭，一边哭一边射箭，稳稳地射箭。
段先生无奈地看着她，听着她的哭声，看着阿鲁一脸心疼的表情，感觉就自己像是做了逼迫她的恶人，这么紧张的战况，他竟然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到底是考虑她第一次杀人，看看差不多了，第一次也不能把她逼得太紧，于是让阿鲁带她到后方歇息，看到阿鲁一脸如释重负的表情，不由想起菱歌说起她阿耶阿兄如何宠她的话，他不由一哂，这几人还真是宠她，要不是......算了，先度过眼前的难关再说吧。
一刻多钟后，接到告急的阿休赶了上来。庞晃再是悍勇，被前后夹击也是不敌，留下一地的尸体无奈败走，阿休他们不知道杨弘的主力离这儿还有多远，也不敢乘胜追击。
但是菱歌他们也损失几百人马。
段先生和阿休面色沉重，他们已经露了形迹，恐怕不久就会有更多的隋军到来，只好不停歇地加紧往砂碛地那边赶，连阵亡的将士也只能挖个浅坑草草埋了，如果能脱险，再来收殓。怕野兽将尸体刨出来，又让骑兵纵马将坟茔踏平踏实。
菱歌望着那些沉默着掩埋袍泽的骑兵，又看看无人掩埋的隋兵发呆，那里面也有她亲手了结的人，这会她才觉得手脚发软，恶心欲吐。
阿休看她一脸泪痕，脸色苍白，故作轻松调侃她：“哎哟妹妹又掉小珍珠啦？这次是不是被吓哭了？”阿鲁不满地看他一眼，一直和阿休在一起的伊斯丽发觉不对，也瞪了他一眼。
阿休莫名其妙。
菱歌迷惘地看着段先生问：“先生，为甚么到处都是杀来杀去的，你杀我我杀你没个停歇？”
段先生抬头望向天空。天永远是那一片天，天道无情，永远沉默静观世间，这天下的人，却任谁也逃不过这贼老天的翻云覆雨手。
他悠悠道：“你忘了我给你们上课讲过，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争，争则乱，乱则穷。总有人欲无止境，总有人想自己活得比别人好，把别人踩在脚下，要别人死，不想死的，也只有拿起刀来了......千百年都是这样，弱肉强食而已，如要分个对错，那你就钻牛角尖了。”段先生的声音像旷野吹过的秋风，苍凉，空寂。
菱歌怔怔地看着他，段先生摸摸她的头，“小脑袋瓜别多想了，努力活下去，好好活着才是你该想的......适才，我是不是将你逼得急了些？”
菱歌摇摇头道：“我知道先生是为了我好，我也不想阿兄他们分心，”打起精神，好奇问道：“先生，你如何懂得这么多？你不是文夫子么？怎么会懂武事？”
段先生眉毛一挑，似笑非笑看向她：“我虽非出生六郡，但也是富足良家子，我记得跟你说过，我们家族人丁兴旺，叔伯们虽大都骄奢淫逸......但他们也是自小修习武略战备，精通鞍马骑射，”他轻轻侧头想了想，微笑道：“你就当我家学渊源吧。”（见第66章英雄美人）
菱歌这才想起段先生好像跟自己说过因为叔伯们得罪了另外的大族，家族罹祸才避难到此，于是不好意思地笑了。
段先生微笑道：“这会好一点没？难为你了，晚上要是睡不好，叫伊斯丽陪你一起睡知道么？”菱歌感激地点头，段先生又摸摸她的头，看看时候差不多了，去安排出发事宜。
菱歌想段先生好像挺喜欢摸自己的头，像在摸“太后”似的，又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喊住他，问道：“对了，先生刚才仿佛还说，让我想一想阿兄，想一想阿姊，若是他们遇到危险......先生从何知我有阿姊？”
段先生一顿，一脸迷茫道：“我说过吗？”
“说过呀，先前我因害怕没注意，先生说过的！”
“哦，那就是说过了，有什么奇怪的？伊斯丽不是你阿姊吗？”段先生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啊？”菱歌从来都没觉得伊斯丽是她阿姊，两人从小就是互喊名字的，她的阿姊特指宇文瑛。不过，先生说的也对，若是伊斯丽遇到危险，她也会拼命的......
段先生若无其事地走了。
这一次好在段先生镇定自若，指挥得当，阿休又回援得快，宇文瑛和燕回都没收到什么惊吓，队伍继续往北赶。
又过了两天，离沙碛地越来越近，他们还是又被追上了。这次，除了庞晃的残军，还有河间王杨弘的四千多前锋军，由南陈郡公豆卢通为先锋将。
说起来这位豆卢将军和菱歌有点转折渊源。
杨坚上位后，杨侧妃被封了长乐郡主，她终究还是没扭过大腿，二嫁给了这位豆卢将军做继室，没错，豆卢将军娶杨侧妃时，也是鳏夫。豆卢将军，就是杨侧妃的后夫。以前的杨侧妃，现在的长乐郡主，和豆卢将军生了一个儿子。
豆卢通比庞晃更受杨坚倚重，被委任在屡受突厥攻击的灵武郡为郡守，这次追随杨弘出灵武，一路从汗庭追击菱歌他们而来。
从第一次杀人后，短短两天过去，菱歌已经能面不改色，毫不犹豫将隋兵射下马来。
她知道，她没有资格软弱，没有资格去管谁正义谁入侵谁，她只是一个还不到及笄的小娘子，只想还有机会和亲人一起活下去，笑下去。若是她软弱，不单保护不了亲人，还会拖亲人的后退，她若有不测，也只会令亲者痛仇者快。
自己得活下去，那么就只能让隋兵去死了。
除了箭战，两边的骑兵还有过几次近身对冲，比箭仗更加血腥。
菱歌虽然骑射和小巧腾挪功夫不错，但若是马上近身搏杀便很吃亏，因为她的兵器只是一把细细的弯刀。弯刀也是宇文玘让军器监给她特制的，锋利是够锋利，但女子天生膂力小些，太重了她使起来吃力，所以她的刀比一般突厥骑兵的弯刀要短要细，还没有她用的马球杖长。
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她的弯刀碰上长枪长矛真的是非常危险。段先生这次不敢让她险冒险，只肯让她在宇文瑛的车旁护卫。之前她的身边总是跟着阿鲁，现在，又多了一个人，石叔。
段先生把石叔也留在她身边。
菱歌这才发现，石叔原来也是个高手。平时石叔跟阿鲁一样沉默寡言，总是恭敬地半弯着背立在段先生身后，偶尔说话也是细声细气生怕惊动了人的样子，却没想到那一柄长刀在他手里就是啖肉饮血的猛兽。
三人和宇文瑛的亲卫一起，将马车团团围住，牢牢地护在宇文瑛和燕回身边，菱歌在两大高手的护卫下，时不时抽冷子射上一箭。伊斯丽不会武功，也在车里陪着宇文瑛母子。
双方人数本是相差不多，又都是骑兵，战况真是激烈又凶险。不断有骁勇的隋兵冲到了马车附近，阿鲁和石叔杀人溅起的鲜血，不可避免地溅到了菱歌身上，脸上，这也是菱歌第一次离敌人那么近，她甚至能看见隋兵兴奋嗜血的目光，必定是知道马车中是汗庭尊贵之人，都想擒住立功。
车中却没有一点声音，连燕回都悄无声息。菱歌心中焦急，时不时就要问一下：“伊斯丽，还好么？”
车中，宇文瑛捂着肚子，脸色苍白，一头冷汗靠在侍女怀里，一个巫医正埋头在给宇文瑛摸肚子，担忧地轻声对宇文瑛道：“可敦动了胎气，恐怕要提前发动了......”
宇文瑛对面，伊斯丽将燕回紧紧搂在怀里，倾听着着外面的动静，听到巫医这话大惊，正要回答菱歌，宇文瑛严厉的目光扫过来，咬着牙断断续续道：“先别慌，别分他们的心......你们先把东西归置一下，随时候着......接生！”
巫医为难地看着宇文瑛：“备下的东西都在另外一辆车里，还有，车里太狭窄......小王子也不能在这儿的......”
宇文瑛呻*吟了一声，闭着眼道：“再等等......”伊斯丽看宇文瑛气若游丝，又怕又慌，将燕回搂得更紧，仿佛这样可以将恐惧挤走，燕回才不到五岁，原也是又累又怕，已是忍了很久，这下伊斯丽不自觉的将他搂得疼了，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菱歌看车里没有回答，却传来燕回的哭声，吓得连忙冲过来，下马几步就跃上马车，又怕身上脏污吓着燕回，也不敢进去，只推开一条门缝贴着往里面望，焦急地一叠声问：“燕回怎么啦怎么啦？”燕回哇的一声哭得更大声了。
伊斯丽带着哭腔道：“可敦动了胎气，支撑不住了，快生了。”宇文瑛终于忍不住，又呻*吟了一声。
菱歌大惊，她回头望了望战场，双方厮杀得日月无光，好在这会几辆马车边无人突围过来，亲卫们结阵在外严阵以待。
她咬咬牙，道：“你们别急，等我！”她跳下马车，跑到阿鲁身边，低语道：“叫先生或休阿兄过来，很急，你先在那边替他们一会！”阿鲁领命而去。
来的是段先生。
段先生拖着长枪，纵马而来，可以看见他甲胄里露出的天青色袍子的下摆已经染上大朵大朵的血花，脸上已失去往日的温雅从容，透出几分压不住的煞气，但更多的是焦灼。
菱歌顾不上问他有没有受伤，快速地告诉了他宇文瑛的情况：“......可敦已经支撑不住了！”
段先生的面孔忽然扭曲了，眼中燃起愤怒和憎恨的火焰，低声咒骂了一句“真该下地狱的！”然而那愤怒和憎恨并不是对菱歌，也不是对宇文瑛，而是对这可怕的战争，给女人孩子带来的灾难。
段先生眉头紧锁，像是十分难以决断，菱歌觉得时间好像静止了，不敢打扰了他。半响，段先生望向她毅然道：“还是兵分两路，我来护着你们。我们，进砂碛去！”
第一次杀人不是那么容易的......
段先生为什么狠心逼迫菱歌，后面会讲
又写飞了，估计错误，重量级人物没能出场
某重量级人物：后妈，说好的让我闪亮登场呢？
废柴作者：表急，一定让你有个毕生难忘的出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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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第97章 遍地荆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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