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歌在草原大漠上见过无数的日落,她喜欢日落与黄昏。
无论是风吹草低处,无边绿翠和牛羊被夕阳染黄,还是打猎归来,偶一回头,见到斜阳余晖倾洒到悠悠青山之上,又或是苍茫高远的天空下,沙丘,孤烟与西风瘦马的落日天涯,都曾叫她着迷,她一向觉得落日有一种让人流泪的壮美。
可是却没有哪一次让她像今天痛恨这带着血色的黄昏,也从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觉得这条路这么漫长。
她回身望去,目光所及处,残阳如血,远处天际下是疯狂厮杀的人马,她脑中冒出一个荒诞的想法,这一幕多像她幼时看过的影子戏啊。
代王府有个戏班子,经常给她和康阿兄演一些有趣的故事,神仙,帝王,将相都有。玘阿兄功课忙,不怎么看,康阿兄好动,最喜欢看将军打仗的。伶人们将纸板剪成人马,在白色幕布后面,一边奏乐,一边操纵剪纸,一边用夸张的语调唱述将军战无不胜的故事。
只不过现在,她看到的幕布不是白色,而是血红色,一群群厮杀的,奔跑的,嘶吼的骑兵,就是伶人们手中操纵的剪纸......
一口气跑到近黄昏,宇文瑛已经疼得动不了了,巫医说有发动的迹象,这才换到了一辆高**车上。
这种车最先是铁勒人造出来的,在草木茂盛,积雪深厚时比一般的马车通行便利,迁徙时载物远行更是少不了它,当有敌来袭,还能把车连接摆放拒敌。
但是这车太大太高,跑不快,坐得也不甚舒服,所以这次出逃,他们只带了一辆,布置成一个微型的产室备用,里面是宇文瑛要用到的待产物什,各色勉强还算齐全。
阿休不在,是段先生将宇文瑛抱过去的,不知道是不是车辕太高,段先生不知怎么一个趔趄,差点将宇文瑛摔了。菱歌站在旁边,急忙上前问道:“先生,你是不是哪里受伤了?”怪她,没有上前搭把手,之前段先生的袍子下摆满是血,都来不及问先生是否受伤。
段先生一向从容镇定的脸上显得有点不知所措,难得冒出一丝傻气嗫嚅道:“没,没,没受伤,脚滑了!”石叔不动声色地上前扶住了段先生。
宇文瑛换车后,他们这一队又分成两队,段先生带着前队护着宇文瑛继续往前赶,后队由阿休的亲卫统领阿千领着拦截隋兵。沙碛地快到了,天也快黑了,但一部分隋兵也分出一部分,仍然顽强地缀在后面,现在,他们和隋兵都是分成了几部分在作战,说不出谁更有优势。
天黑了,直到脚下的地变成沙碛,菱歌才略略放下心来。
这里是沙漠的边缘,时不时也可看见一些沙鼠沙蜥之类小动物,看见大队人马来便躲得无影无踪,还可见一些浅滩因为干旱而变成的浅浅的水洼,再走进去就是令人胆寒的沙漠腹地,他们不敢走太深,沙漠气候瞬息万变,怕宇文瑛和燕回受不了。好在后面再没有听见隋兵的呼喝声,想是被断后的挡住了。
段先生指挥着将几辆车和马匹挡在外围,燃起松明火把,将宇文瑛的产室围在中间。好在今夜月明星稀,沙碛地还算风平沙静,巫医说这个孩子是个心疼娘的,胎位也很正,半夜当可分娩出来。
但是女人生孩子就是闯鬼门关,哪有那么容易呢?,何况是在这四不着的沙碛旷野之地,巫医尽量往好处说,也是为了安他们的心。
听着宇文瑛在车里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还有旁边另外一辆车里燕回抽泣着要阿母的低语,菱歌心如刀绞。秋风料峭,吹在她的脸上,两眼泪不干,她的心被扯成了几瓣,一瓣在担心断后的阿休,一瓣忧心宇文瑛,还有一瓣在担心失去音讯的宇文玘几人。
她偷偷擦擦眼泪,在车窗边问里面的侍女:“可敦如何?”里面的侍女是宇文瑛从中原带来的,她不愿嫁人,一直呆在宇文瑛身边,菱歌和她很熟悉。
侍女平时也是沉稳可靠,这会大概对女子生产这一鬼门关有点害怕,声音有点发抖:“大医说还有一会才会真正发动....我......”
菱歌安慰她:“不怕,可敦吉人天相,一定会顺利的,要不要我来帮忙,我和伊斯丽给小羊接过生,也看过小马出生的......”
侍女:更怕了怎么办?
宇文瑛也听见了,黯然笑了,这小妹妹,总是能出其不意,也总是那么乐观,希望能如她所言。
段先生就在不远处,注视着营地里来来去去的人,他看得很专心,只有走近仔细看,才会注意到他绷紧的下颌,握的紧紧的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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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瑛经过痛苦的一夜挣扎,终于在卯时分娩下一个男婴,比巫医说的时间晚了几个时辰。
菱歌陪到半夜,实在是熬不住了,被宇文瑛赶去歇息,她在伊斯丽和燕回的车上和衣囫囵对付了一夜。也睡不踏实,尽是光怪陆离的梦境,却一个也没抓住。
天快亮的时候,她听见外面一阵嘈杂,吓得一激灵就醒了过来,以为是隋军追来了。忽然听见车外有人欣喜地说:“我们公主生啦,是一个男孩!”“老天保佑,母子平安!”
阿休的部众私下都是称宇文瑛为“公主”,他们这些流亡突厥的大周遗民的公主。
菱歌惊喜地推开车门。此时,他们扎营的地方还是一片昏暗,可是远处的东方,却已是漫天橘色云海,半轮暖白的太阳从沙丘的尽头缓缓升起。慢慢的,太阳跃进云海,天际灿烂光明,阳光洒落在连绵不断的沙丘上,沙海金波万顷,浩浩汤汤。
菱歌被这气势磅礴的天与地惊呆,以往她从没有这么早起过,从来不觉得旭日初升也这么令人震撼,也会美得令人落泪。
经过了昨日的那个血色黄昏,阿姊还是熬过来了,阿姊的孩儿也是个有福之人,出生在这万物复苏的时刻。她虔诚地对着东方的那轮旭日,默默感谢大草原的天神地神,保佑了阿姊和孩儿。
她心情雀跃的跳下车,往宇文瑛的马车去,却看见段先生也正对着东升的旭日出神,石叔站在他身后不远处。段先生卸了甲胄,换了一身干净的衣物,又成了往日那个洁净如新的先生。
菱歌上前打招呼:“先生,你昨日那么晚还在安排,今日又起这么早,真的辛苦啦!”
她记得半夜她去睡的时候,先生还没有歇息,今日这么早就已经收拾起来了。这一次玘阿兄休阿兄都不在,真的是亏了先生,将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要不然凭那些粗豪的不知冷不知热的军中汉子,阿姊可要受罪呢。
石叔古怪的看了主子一眼。这么早起来?他是根本就没睡好么!
菱歌一无所觉,兴奋地吧嗒吧嗒:“真好,阿姊生啦。母子平安!不知道宝宝儿是像谁?最好和燕回一样像阿姊......像父汗......也可以,苏萨就是长得最像父汗......”
段先生拍拍她的脑袋,笑一笑:“幸好......”
是啊,幸好,幸好孩子无事,幸好宇文瑛也无事。宇文瑛生下的孩儿,好像真的是个心疼娘的,既没出生在凶险的拼杀路上,昨晚那么闹腾也没有把隋军引来,要不然这个紧要关头,稍有差池就有可能一尸两命。
菱歌一想,也一阵后怕。
菱歌想隋军既然没有没追上来,要么是不如己方识路,要么就是断后的人马得力,把隋军给端了,她高兴起来,那就意味着阿鲁和休阿兄没事。
晌午的时候,睡得昏昏沉沉的宇文瑛醒了。菱歌虽然心里痒痒的,但到底没敢上车看她和宝宝儿,怕母子俩见了风。这沙碛地还是很寒凉的,午后,天色有点发阴,太阳也下去了,偶尔起一阵风,沙子打在脸上生疼。
何况昨日厮杀过后,自己满身的脏污都没来得及收拾,也没地儿好好洗洗,这会闻起来真是......
于是只在车门外问候了一句,怕宇文瑛劳神,也不敢多说。
听侍女说,小宝宝到现在还没吃上东西。因为先前准备的乳母早都跑散了,也不知道是在后队还是被隋军抓住,宇文瑛有心想自己喂,但这些天她损耗太大,产后又没有甚么可口的东西吃,也不开奶,煮了麦面糊糊,宝宝一尝就嚎哭起来,煞是可怜,宇文瑛都急哭了。
菱歌咬唇想了下,寻思是不是还得寻段先生想个法子,要不然大人孩子都受不了。
没想到一找段先生,说段先生带人去猎野物给宇文瑛补身子去了呢。
一个时辰后,段先生回来了,带回一只黄羊不算,竟然还带回几条鲤鱼,这种鲤鱼叫黄河鲤鱼,是从黄河的支流流入到了沙漠中的湖泊,沙漠中并非全是沙漠,也有绿洲和鱼,可是在如今这个时节,这个时候,这么快就能寻到,真的是天趁人愿。
段先生轻描淡写地说:“走了不远就看见一个湖了,里面鱼还挺多的,没费什么劲,小宝宝运气好!”石叔看了看段先生湿了的衣服下摆,鱼身上的箭孔,啥都没说。
菱歌看见宇文瑛和宝宝的吃食有了着落,些微放了心,听段先生说不远处就有湖泊,不由得心旌摇曳起来,是不是可以偷偷过去略微洗一下?这一身的味儿实在是受不了了!
这想法一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感觉一刻都忍不下去了。
汗庭女眷几乎都跟着都思兰走了,侍女和乳母和粗使婆子们经过几天的逃亡也剩不下几个,连燕回都是伊斯丽亲自照看着,要不然可以叫上伊斯丽一起。她知道大家不会让她独自去的,于是偷偷拿了里外换洗的衣服和巾帕,牵了“太后”,对人只说“太后”这几天憋疯了,带它就在附近转一下,说不定还能带回一点野味。
没有阿鲁在身边,段先生又忙,余人竟然就这样让她独自出了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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