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初开,无数生灵向天而修,因一念之别,陨化为六界。
其后,各界帝王以求共存,起誓立约,划江河作限,执掌一方,各自安守,不得逾越。
却于千万年前,不知从何处生起一尊巨石,横跨六界,凡是有灵众生,皆可得见。
而后又过了万年,因它始终向南,又不碎、不灭、不倒,后世戏称其为:南墙。
南墙入世之初,饱受痴迷成仙的妖魔众的拳打脚踢。
谁让她一不会哭二不会闹,三更不会上吊。
加之本就光洁无暇的石身,打来的招式留不下半点印迹。
既可检验他们的法术修行,又可隐藏真实水平,两全其美。
对此,南墙的应对策略是:睡觉。
睡他个千儿八百年的,反正我不痛又不痒。
这天她打着哈欠,方从梦境中醒转。
忽觉耳边乒乒乓乓地打斗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呜呜咽咽地抽泣。
眼睛还未睁开,好奇的耳朵已支起八丈高。
她翻身坐起,透过一层厚重屏障,登时瞧见一香腮若雪、模样娇媚的女子。
可惜她五感缺失,无法通过女子抚在她身上冰凉的指尖,判断出她的身份。
好在造物主良心未泯,给了她通彻的视感,看清了女子藕色钗裙下那根粗壮的白色尾巴。
原是妖界蛇族,我曾见过的。
思绪将落,那头已响起小蛇妖梨花带雨地哭诉声。
“当初说得那般好,骗我上天界偷来长生丹!”
“嚯!胆儿挺肥!”
头一次听这新鲜事儿,她心头一喜,索性在原地盘腿而坐,偏出头接下茬儿。
“说好延你寿元,与我厮守一生,你却背着我全奉给了那狐狸精!”
“哟,三角恋?”
说至伤心处,小蛇妖自袖口取出丝帕揩了一把泪,“现在倒好,她飞升成仙,你缠绵病榻,命在旦夕……”
“啧啧啧……”
南墙摇着头,咂着嘴,正听得兴起,却见她提了提衣裙,欲转身离开。
“然后呢?你要去哪儿?嘿——”
她心急朝她追问,手刚伸半截,便“咚”地一声,被那道透明屏障给结结实实挡了回来。
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南墙叹了口气。
自打有意识开始,便无一人能听见她的声音,且谁又能料到,石头竟也会开口说话。
可说来也怪,从那以后,来她这儿舞刀弄棒的少了,哭哭啼啼的多了。
不过拖那小蛇妖的福,她自此倒多了个解闷儿的法子——
学会在一片哭诉声里捡故事听,偶尔接上个一两句,自得其乐。
就这么过了几千年,她发现众生的嘴里,来来回回都是那几件事儿。
甜言蜜语变恶语相伤,海誓山盟换一拍两散,这厢抱得美人新欢,那厢落得肝肠寸断。
听得多了,她对这风月之事的不屑之意,又添多了几分。
她私以为,情爱这东西,犹如夸父逐日,追来追去,总归是一场空。
直到这天,她终于听到另一桩稀奇事。
通往凡间的小山坡,走下一老一少两个人。
小童耸了耸背上的竹篓,四面张望,“师父,南墙底下的妖怪都去哪儿了?”
老翁躬身摘下一株草,方才说:“天帝颁了诏令,广招各界修仙氏族,他们许是都赶着上天去了。”
“可这不都快战乱了么?”小童不解道,“为何他们不回自己的族群,反倒抢着升仙,去帮那天界?等到开战那天,我们又该去帮谁?”
“你呀!草药不识几个,问题倒多。”老翁戳了戳他的眉心,“四界缔盟如今也只是传言,尚作不得数。”
小童撅着嘴,不服气地嘟囔了句,“但天帝一直设法统一六界这事儿,可是人人皆知啊。”
“倘若成真……”老翁顿了顿,面色怅然,“我们谁也帮不了,只会头一个遭殃……”
她紧贴着屏障边儿,正听得津津有味,一转头,就见俩人大手牵小手,慢慢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在她这平时熙来攘往的地界,愣是连一个活物的身影都没见着。
她百无聊赖地缩在石身中,竟开始怀念起那一段把情爱当戏本子听的日子。
“看来情爱并非一无是处,起码能解解乏闷儿呢。”
正暗自思忖,耳边忽听得沙沙脚步声。
她眼皮一抬,瞅见不远处一抹飘摇而来的身影。
来者身量虽高却清瘦,向前迈步时,素白的衣袍随着垂至腰间的乌发轻晃,鹤骨松姿。
她不自觉地伸长了脖子,直勾勾地盯着瞧。
待他走近,方看清他朗秀的面容,肤白若玉,顾盼生辉。
偏偏这堪配世间所有美好之物的形貌,盘起的发髻间只撅了根藤枝做簪子。
如此低调,难不成是一个仍在修仙路上的术士?
“咕嘟。”
她不动声色地吞了口唾沫,起身搓手。
管他是何身份,她现下最在意的,无非是他即将向她哭诉的风流韵事。
且她凭直觉断定,像他这般姿容的人,故事一定很格外精彩。
可等了大半晌也未听见什么声音,她一扭头,只见这人竟径直在她脚边打起了坐。
哈……
哈?!!!
急迫的心蓦地泼下一盆凉水。
她怔愣片刻方才蹲下身,探过头,盯着他轮廓清晰的侧颜问:“我好端端一片风水宝地,你用来坐禅合适吗?”
他闭阖的眼睫轻柔地颤了颤,须臾,饱满红润的唇微张,清亮有磁性的嗓音传出一句话来。
他说:“我此生分明,无事可撞南墙。”
她两腿一伸,泄气地跌坐了下去。
早前接茬儿接惯了,却从未得到过回应,而今听见他开口,自以他是已然入定,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句梦话。
她怪里怪气地驳了句,“理解理解,世人嘛,总爱给自己的软弱找借口。”
尔后的一片沉寂中,她支起胳膊肘抵到屏障边,头歪靠进掌窝,观察他均匀地呼吸。
良久,始终围绕身侧的孤寂感涌来,眼皮渐沉,她眨巴了几下,不过一刻,便去梦了周公。
完全沉入梦境前,她不知想起了何事,迷蒙地呢喃了声,“为什么?”
一个答案宽泛的问句,她却听得熟悉的声音,他说:“因为我不愿回头。”
-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只听得她伸懒腰时,全身筋骨连着后脖颈响起一连串儿的咔咔声。
下巴刚合上,眼里就积攒了模糊的泪花儿,她曲起手背,慢慢悠悠地揉。
眨眼间,不经意地朝前边一瞥,却愕然瞧见那术士竟仍保持先前姿势,一动未动。
“嚯!”
她忍不住惊叹,站到他背后俯视着左瞧右瞧。
只因她每次入梦,总得呆够了才肯醒转。
且她一石头,哪有什么时间观念,但若按世间的分秒算,每一觉,少说也得上千年。
可眼下这人,不过是一个痴迷靠打坐升仙的术士,她甚至不信他还活着。
难不成他有什么绝门秘术,能让灵魂得以脱离肉身,独自享乐去?
正琢磨呢,只见那身形忽细微地动了动,旋即,他转过身,低敛的目光顺着鼻梁直直地望了过来。
他眼型细长,下眼睑微垂,瞳色虽如墨,里头的眸光却不知何故,亮得直让她眼发酸。
她愣在原地,愈感慌乱,脑中却忽地灵光一闪,又松下劲儿来。
想必是这囫囵觉还未醒,发了场大梦。
明明他俩之间,隔了一道屹立千万年不倒的屏障,她却从他赤忱的目光中,天真地以为他能看见她。
“装什么装……”
“我能看见你。”
白眼刚翻一半,耳边莫名传来五个字,南墙还悬在上半空的眼球,猛地凝住了。
“咳…咳咳咳…”
良久,她装模作样地清清嗓,扮出老成的模样。
笑着叹:“你区区一介凡人,竟活了上千年,当真是应了那句‘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啊。”
她拐着弯儿骂他无情无义。
他却不恼,眼含笑意地答:“我来这里,是为了寻一个人。”
“噢?”这话挑起了她的兴致。
至于方才的尴尬,厚重石身即是她的脸皮,臊不透的,追问道:“你要寻的是何人?”
他眼皮又垂了些,缓缓道:“可救世之人。”
“……”
他一语落地,她直接失了声。
憋笑太难受。
可瞅见他眼神里透出的坚毅,她又着实忍不住,连腰都笑弯了。
等终于笑够,再抬眼时,只见他仍旧面色如常。
她恢复正色,道出心中所想:“你既说,她是堪当救世重任之人,又怎会为了区区情爱来撞南墙?”
他不答,将问题反抛回来,“若非情爱,何以救世?”
真轴。
她暗自嘀咕了一句。
忽又想起那一老一少的对话,莫非小童一语成谶,六界真要起战乱了?
“四界缔盟已定,天帝正欲攻其不备,率先发动战争。”他声线渐低,“妖魔众生乐于修行,尚有自保的能力,但这凡间……”
他不再往下说,南墙却纳了闷儿。
“可你说这些,和情爱有何关系?”她困惑得很,“既是交战,拼的是法器灵力,难不成爱能变金甲,保你刀枪不入,百毒不侵?”
“不能。”
他语调亦轻,却莫名有一股使人信服的力量。
可惜她是石头,正欲叱骂,他忽地又冒出一句。
“但,爱能让他们都放下武器。”
她眉心一蹙,觉得这说法倒新鲜。
“你寻的那人面容可漂亮?”
他点头。
“身型可纤细?”
他点头。
“性子可柔顺?”
他顿了顿,点头。
南墙摩挲着下巴,心底有了些模糊的猜想,又问:“那…她可会为着救人,牺牲自己?”
他眼眸闪过一瞬诧异,而后再次点头。
“唉!”
她大叹一口气,闷道:“你且回去吧,她为了救那负心汉,把自己的千年蛇丹炼成了延命丹,魂儿都熔了。”
小蛇妖走后不久,那段有头无尾的故事,她已在一个凡人体内窥见了结局。
蛇族独有的内丹,金灿灿的,在人群中很是耀眼,却不想凡人哭诉的心事里,仍只有一位升仙的狐狸精。
“我登时觉得她真傻,撞不碎南墙,就把自个儿给碎了。”
再回想一遍,她仍唏嘘不已,他却只是捻着指尖,沉吟不语。
她耷下眼,忽见得几片小白点自面前飘过。
南墙抬起下巴,只见他朝灰蓝的天幕微微仰头,白点落到他摊开的掌心,不过须臾便失了踪影。
“下雪了。”他说。
雪?
她暗自疑了句。
“你可知道,现今是何季节?”
他转过头,瞳中映着她巍然不动的身影,实则,她慌了神。
对于五感缺失的石头来说,季节陌生,它的顺序,以及它附带的天象,尤甚。
于是她信口胡诌,“春!”
他眉眼一弯,笑得好看,“那我以后便唤你春雪,好吗?”
一个代号罢了,有何不好,她咕哝一句,反问道:“那我叫你什么?”
他笑意微敛,缓缓开口,“司季。”
司季。
她在心头默了遍,又听见他问:“春雪,你愿帮我寻这救世之人吗?”
还未想好如何回答,脚底忽传来猛烈晃动。
她探出头,望见不远处的古树下蓦然立着一个少年,他浑身裹满白色绷带,几乎融进漫天白雪。
却又因他胸口露出的一大块血窟窿而分明,孑然独立。
春雪讶然,“都这模样了不去求神拜佛,为何还来撞南墙?”
司季回答她的语气很淡,“他自己便是神明。”
无言片刻,他延续了方才的话题,“春雪,寻到救世之人,我会帮你修出真身。”
那一瞬,她的眸光亮了几分。
随即,又黯了下去,毕竟是自身命数,何苦为难他人。
于是摆手道:“把你那脱身秘术教于我,让我出来透口气儿就成。”
他摇了摇头,语气很坚决,“我会让你修出真身。”
行吧。
她眉头一挑,不知他许这完不成的空诺做什么。
“可你也瞧见了,我这方圆百里一个人影儿都没有,上哪儿帮你寻?”
司季望向树下少年,轻声说:“而今荒谬当道,唯爱拯救之,心怀苍生之人,会为爱碎南墙。”
言落,他已行至不远处,握着少年的手,徐行而来。
春雪不明所以,却见那少年上前几步,举起手掌,紧紧贴向了石身。
她眼睫微动,盯着他近乎与白雪相融的肢体。
忽而,只觉心口生出一股能量,牵引着她摊开掌心,与少年严丝合缝地贴合到了一处。
她愣了一瞬,目光落在他泛起幽蓝微光的瞳孔,无法挪动。
须臾,少年唇型微张,嗓音低哑,她听见他说:“知秋,我终于救了你。”
什…么……
心中困惑还未出口,就见他眼中光晕愈扩愈大,直至蔓延全身。
由此,她于升腾的光影中,目睹了少年的故事。
下一本新文《溺与毙》现言救赎文求个预收~
文案如下:
七岁的裴确,躲进城市暗角的桥洞底,想溺死在身后的水潭,却于抬眼间,望见了对岸的檀樾。
檀樾是住在贫民窟对岸的少年,是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也是裴确今生永远触碰不到的另一个世界。
可两人目光相接的瞬间,他竟已站在她眼前俯下身来,朝她伸出了手。
那时的裴确不曾想,这个甘愿为她坠入凡尘的少年,有一天,自己会亲手将他推开。
/
十八岁的裴确,跪坐在母亲的灵堂前。
她仰面望向身旁的檀樾——一次次将她拉出绝境、带她逃走的少年。
不知何时,已成了她生命中所有苦难的起始。
或许神明的救赎,有着她这样深陷沼泽里的人,承受不起的代价。
她起身,松开他的手,声线如落地弹珠,坚定而决绝。
她说:“檀樾,像你这样的人待在我身边,会耗光我所有好运。只要你出现,我就会痛苦,会落泪,会渐渐失去一切......檀樾,你不要再来找我了,算我求你......”
又一个十年,两人真的再无交集。
但自檀樾离开后的每一个午夜,裴确都常常梦见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梦见七岁那年,他向她俯下身来时嘴角明媚的笑意。
他与她十指相扣,像推开了哆啦A梦的任意门般来到她身边,带她逃出每一个无望的当下。
他说:“醒醒,我们一起躲起来,不要被命运找到。”
/
二十七岁的裴确后悔了。
她重又回到小镇,敲开记忆中少年的门。
“吱呀——”
眉眼如旧的少年探出头来。
檀樾倚着门框,琥珀般清亮的眼眸自裴确全身淡然扫过。
语气疏离:“请问,你找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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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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