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搁在台面上，屏幕亮着，嗡嗡地震动，跳着未知号码来电。
年轻的女人坐在便利店的高脚凳上，望着窗外的十字路口。
一过马路就是当地的重点高中，此时正是周四的傍晚，天色已经沉下来了。学校刚打了晚自习的铃，喧嚷的校园重回安静，亮着的窗户一个挨着一个，像作文纸的方格。
电话没人接自动挂断了，她瞥了一眼，端起盛关东煮的纸杯，抿了一口汤。
“知道你不在骸圈”
屏幕上弹出一条短信。
电话马上再打过来，她哂笑了一下，终于拿起来接。
“偿命吧，你这一个电话，害得我被发现了。”她反倒是先发制人，坐在明亮的便利店里睁眼说瞎话。
“你十年前就死了。”电话另一边的人没有理会她的玩笑，立刻切入正题，“一个月的观察期马上就要到了，你的宿主呢，还没找到？”
她不吭声，把最后一口汤喝完，专注地把空纸杯捏扁。
“你到底在想什么？不是已经把滨宁的潜在骸圈清单都发给你了吗？”
“嘿，这死了十年又被你们拉起来，我也得适应一下啊。”
电话另一边的人深吸了一口气。
“我知道，你对上面的那个人有意见，但是现在——”
她立刻咬着虎牙尖轻笑起来，“没有，我哪里敢有什么意见，人家已经列名五年的大人物了，我一个小杂碎能有什么想法。”
“——但是现在你要通过观察期。一个月内找不到宿主就会被召回，你不可能有第二次异生的机会。这次就是彻底魂飞魄散，你自己掂量。”
“又不是我求你们的。”
“是，但听到他还在，你能舒服闭眼？”
她眼睛冷下来，垂眸无声呼出一口气，调整翻涌上来的情绪。一瞬间，她又恢复了那副散漫的笑意，“好了，我要进去了。”
“现在？等等，哪个？我让当地的外勤给你做个接应……”
“不用不用。”她站起来，用小腿推回高脚凳，顺手把纸杯扔进门口的垃圾桶，“你们那些新花样我用不惯，我自己老一套的就行。”
挂了电话，她又推门回来，折到酒水架，看也不看随手一拿，压着张百元纸钞，往收银台前一推。
“结账，零钱不要纸币，麻烦都给我换成钢镚儿。”
揣着小瓶伏特加，清空了扫码支付时代一个连锁便利店所有硬币后，她向前面的学校走去。
晏朔站在校门口，他先慢慢地环顾了一圈四周，这才意识到了这里是哪。
滨宁十三中，他的高中母校。
学生上下学都走西门，穿过操场进楼，而这里是直通教学楼的南门，平时只有老师走。电动栅栏旁是一个小保安亭，里面停着几辆的车，再往里几步路就是教学楼大门，门口一左一右摆着两盆怏怏的铁树盆栽。
这些都和记忆里的大差不差，唯独怪异的就是这里破败得不成样子。大门旁的墙上贴着黄铜色的校训，厚德载物四个字掉了一半，让最后一个大大的“勿”显得格外扎眼。
他回头望去，身后是一片浓雾，天色也看不清，整个空气都蒙上了一层灰黄的色调。
“访客来登记！”
保安亭里探出一只手，冲他招呼。窗口递出来一本破烂的登记册子，摇晃着用绳子拴着一支没盖的黑笔。
他接过，道谢的同时留了个心眼，略微弯下身子想看看保安亭里的人。但这里的光线太暗了，只能看见那人的上半身，脸上是一片阴影。
那阴影黑得不正常，他想。保安催促地一推登记册，“快点，还有人等着呢。”
直觉里腾升出一种告诉他不要深究的不安，他低头，随手翻了下前面几页。却只见大片大片的墨水晕染开来，在黑的蓝黑的污渍下，鬼画符地铺满了混乱的笔迹，根本无法辨认。
只有翻开的这一页是能看清的，在前面已经登记了好几行，笔迹各不相同。唯独在拜访原因这一栏下，所有的人都留下来同一行字：
杜杜杜杜惊惊惊惊
杜杜杜杜惊惊惊惊
……
一行一行，不同的笔迹密密麻麻，全都是这八个字。这登记本的格子窄，破笔还漏油，把每个人的笔画都拖得很长，像是黑色的粘稠液体要淌下来。
“你到底进不进来？”
保安伸出手抓住登记本，用力往回抽，他闻到一股腐烂的味道从保安服的袖口上传过来。保安的手像干枯的木头，但力气大得惊人，甚至还一边扯着一边拼命地把身子往外探，他下意识抓紧登记册。
突然，那保安一下不动了。
脏兮兮的小窗户上猛然凑上了一张脸，一双突出的金鱼眼紧紧贴在玻璃上，凶恶地瞪着他。
那双眼睛，以及那张因紧贴而扭曲的脸，大得不正常，填满了整个窗户，简直一只鼓胀的，流淌脂肪血肉的气球。保安亭不正常地自己晃动起来，有什么东西即将喷涌而出。
晏朔整个的头发都要炸起来，从脑后涌起一股眩晕感。
一只手从身后猛然拍上他的肩膀，用力一捏。
不知何时，毫无声息地，背后多出来一个人。
那人旋身上步到他身前，带起一道冷风，也一扯登记本，轻轻松松就拉了回来。
“不好意思，还能进吧？”
那人是个女的，声音清冽语气轻松。她这一打岔，却好像浇下一盆冷水，让诡异迷幻的气氛一下冷静了下来。
晏朔微微退后一步，吐出一口气，借机观察那人。
虽然面相看着年轻，但神态中有一种稳操胜券的散漫，因此显得老练和莫测。她穿着宽松的黑色皮外套，高领衫和深灰长裤。虽然穿着短靴，但靠近时脚步轻盈无声无息。两人的手正一起扯着登记本，她的那只左手上带着轻薄的作战手套。
但城市猎人一样的一身打扮，偏偏又在腕上戴了个淡青镯子。
正好她也偏头望过来，他低下头避开了视线接触。余光中他似乎看到她一挑眉，只听到她轻笑一声，又退回了自己身后。
晏朔再抬头，刚才要冲破膨胀的保安一下恢复了原样，坐在保安亭里，好像刚才只是一个幻觉。
前面是随时二倍化的保安，身后的人气定神闲来路不明，他被夹在中间进退不得。
但更令他自己奇怪的是，他似乎有必须要进入学校的理由，而且刚才的诡异也让他生出一种直觉：拒绝会更失控。
这个空间似乎有着某种东西，你顺着它便能保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假象，但倘若你戳破了它拙劣的伪装，超出想象诡异的东西便会冲破那层人皮灭口。
他深吸一口气，在登记本的名册上签上名字。笔尖在拜访原因一栏上停顿一瞬，随即模棱两可地打上两对点，像是省略，也像是代表如上。
“不想留下，就别用真名。”
身后传来小声快速的一句提醒，他立刻回头，却看见身后的人紧闭着嘴，眼里似乎闪着狡黠的光。好像小学生间的恶作剧，猛拍一下肩膀，又装作若无其事地看着朋友扭头找人。
这人骨相好，面皮白净，桃花眼一弯更是亮得惊人。长得很漂亮，且也不是那种凤眼剑眉的攻击性长相。奇怪的是明明她脸上常挂着笑，却并不会让人觉得很好亲近。晏朔望着她，她也不露怯，反而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好像刚刚的声音是他的幻听。
他总算想出了一个准确的形容：这人像个精神头很好的神经病。
他垂下眼，给朔字前加上一个三点水旁，连着笔递到身后，转身走向教学楼。走上楼门口的三阶台阶上，他回头看过去。
那人已经写完了，指尖夹着笔，却没立刻还回去，眯着眼睛一行行端详前面的名字。直到保安亭里传出一声古怪的怒喝，她才笑笑把本子送回去，看见他还站在门口，意外地一扬眉，大步跃上来一拍他的肩膀，就势推着他进了门。
“新手里你可算是倒霉到头儿了。”和那股轻快劲不同，错身的一瞬间她低声道。
一进教学楼，身后的大门就嘭地一声关上了，简直是贴着他们的脚后跟，紧接着哗啦哗啦的铁链声传来，隔着门还能听见U型锁咣当砸在地上。
他们被关在这里了。
还没等晏朔回头望，就听见前面传来几声惊呼和窃窃私语。
大厅里很昏暗，门一关更是把唯一来自门外的自然光阻绝了。厅里还站着几个人，三两一组或者单独一道人影，倚着楼梯或是蹲在墙边，人影全都望过来。
刺啦刺啦的电流声传来，头顶的大灯一下子亮了，忽闪忽闪，亮了又灭。就在这一秒不到的空隙里，他点了一下人头数，有男有女，二四六八，加上他和一起进来的女人，正好是十个人。
光源闪了几秒才稳定下来，只有一半好用。在他的印象中，高中的大厅应该是米白的光线，而此时却泛着过分暗沉的黄橘色调，衬得本来就陈旧得大厅更加破败，墙上原本贴着往届毕业生去向榜，被撕去了一大半，剩下的字在这光线下全成了一个个晃动的黑色块。
他眨眨眼适应闪烁的光，突然浑身一战栗，然后才反应过来自己看到了什么。
一个人凭空多了出来，笔直地一动不动，面对大门，站在通往二楼的主楼梯上。
他并不像站着，活人的肌肉不可能能站得那么笔直，简直像是被吊起来的假人。
刚刚灯光闪烁时绝对没有这么个人，楼梯正对大门，分成两边都通往二楼，这人正对着晏朔，他绝不可能漏点人数。
“感谢各位前，来调查我校，学生的失踪案。”
那楼梯上的人穿着商务Polo衫，就像刻板印象的校领导，但看不清脸。说话的腔调也像领导讲话，但总是在古怪的地方卡顿，声音嘶哑，好像喉咙里含着一口水，听得人生理上不舒服。
“我校高二七班女生，杜雅彤，去年十月在校内失踪。希望各位能查明，真相，给社会各界，一个交代……”
“相关资料已整理，在校图书馆，如有查询监控的需要，前往保安室……”
楼梯上的人没有语气起伏地说着，晏朔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人，但他已经不再从记忆中找这人是哪个老师了。他的脊背如同警惕的猫科动物一样耸起……因他发现，这个人说话的时候，没有呼吸起伏。
“实验楼还在装修，不要前往。祝各位，一帆风顺。”
随即嘭的一声，头顶传来一声爆响，灯瞬间熄灭。然后又是滋啦滋啦的电流声，昏黄的暖光恢复，Polo衫已经不见了，他刚刚站的地方是一摊粘稠的黑色液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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