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生得很漂亮，额头上生了一撮白毛，宛若一颗天上星，想来若是在马群里也定然是个受欢迎的。
沈歌想着轻笑了一下，却又立马收了笑容，如今她还能笑得出来，也不知是何时练就的这样的铁石心肠。
沈歌回到敕川城门时，已经近夜，城门灯火次第燃起，可此时白日里城门之上那人倒是没在等她。
沈歌靠着这张脸打破宵禁，混进城门，回到了中军帐内，原来摄政王在这儿。
“殿下。”沈歌微微颔首，她此生不事权贵，不事鬼神，却唯敬羡强者，能让她心甘颔首之人不多。
单凭摄政王来到边境所言所做，单凭能在如此之短时间内在敌军安插如此多的眼线，对敌军情况比起自己也更为了然，已足让她敬重几分。
“将军心情好些了？”裴谳的声音自身侧响起。
沈歌看向裴谳的眼睛，心情如何这等小事被人问出，她有些不知所措。
可她面上却竭力维持着惯常的冷肃来，“本将心情本就不差，何来好些之说？”
裴谳却轻笑了一声，语调微扬，“哦？那看来策马出城，于两军交锋之间狂奔十里的，并非将军？”
沈歌皱了皱眉头，背后却生出些寒意来，他又怎知自己奔了十里，“殿下派人跟踪于我？”
裴谳却裹紧了身上的白色狐裘，缓缓说着，“将军乃三军砥柱，你的安危，关乎敕川存亡，关乎千万将士性命。这城外无处都有暗流涌动。”
“本王的视线，自然要落在最紧要之处。”
看向裴谳那双满是真挚情绪的眼睛，那眼睛里仿佛连半分虚假都掺不进去，沈歌一肚子的气话不知怎的，又像前几次一样被压了回去。
“好些了。”沈歌轻叹了口气，“殿下呢？伤如何了？”
“劳将军挂心，都是皮外伤，方才换过药了，已无大碍。”
沈歌还想嘱咐几句，填海就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闯了进来，似乎是故意喊给沈歌听的，填海说得很大声，“来了！殿下特意嘱咐小的给将军留的粥！”
沈歌看着被端上眼前的那碗粥，她早就打算要饿着肚子睡一晚了，若是诸葛瑾没被关进牢里，若是新竹在这，或许是还有人给她留口吃食。
如今竟然会多一人是她未曾料想的。
沈歌肚子里确实是饿了，端起那粗陶碗，仰头便是一气灌下，温热的粥液滑入喉中，落入胃里，很是舒服。
“慢些。”裴谳只看得摇了摇头，“又无人会与将军争。”
沈歌被那碗粥暖了身体，却感受到旧伤的疼来，她深吸一口气，脑袋却里也清醒了不少。
“殿下在帐内等我有何事？”沈歌这才想起来问，这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摄政王绝不会无缘无故在这等着她才对。
裴谳沉默了片刻，沈歌见他修长的手指摩挲着腰间令牌，似乎在权衡些什么。
终于，裴谳抬眼，看向了沈歌沉声说道，“诸葛军师……”
他又犹豫了一秒，“本王已用摄政王印，下令将他释放。”
沈歌猛地抬眼，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释放诸葛瑾？放了那个通敌叛国，已经无话可辩，将押解回京都受刑的诸葛瑾？
裴谳的声音再次响起，“人虽放出敕川大牢，却并未重获自由。本王已遣十名贴身亲卫，送他暂居敕川城内，无本王手谕，任何人不得探视，他亦不得与外界传递片言只语，实行软禁。”
“为何？”沈歌几乎是脱口而出，她此时实在是极度的震惊和不解，“殿下！诸葛瑾通敌之罪，铁证如山！军法森严，更何况当初诸葛瑾不是您亲自缉拿的吗？”
沈歌情绪激动，一个起身，扯到了胳膊伤口，疼得倒吸了口凉气，似乎自从裴谳来了这，她的所有决定到了他那，总是错的！
“怎么现下又突然出尔反尔了？”
“在我军中，无一人能违抗军法！否则外头那万人早就乱了套了，诸葛瑾通敌叛国之罪，罪当一等，根本没有转圜余地。”
裴谳叹了口气，他看向沈歌，“将军，诸葛瑾若真依将军所言军法处置，那可就是死无对证了，且不说他背后日逐王军中的魑魅魍魉，便是我军中的漏网之鱼，也会因着诸葛瑾的死，再次高枕无忧。”
裴谳稍微提高了些音量，“他们的手会继续伸向我朝北境，今日死的是诸葛瑾，明日还会是谁，我们还要继续等其露出破绽吗？”
“诸葛瑾身上，不止是一个人头。他背后可是一张大网，既然揪出了这内鬼，我们得用诸葛瑾这条鱼去诱他背后那张大网。”
沈歌听到此处，已经捏紧了拳头，胸中的怒火虽未全熄，却也被这位摄政王说服了大半，裴谳所言不错……
裴谳见她虽未言语，眼中却已有动摇之色，也稍稍缓和了语气：“好在诸葛瑾定罪之时，无几人在场。”
裴谳低头沉思着，“要想解决此事不难，只要将军对外称诸葛军师是被本王冤的，我们还可以利用其身份于战前好好戏耍一番这日逐王。”
帐内陷入一片寂静，只余烛火跳动，沈歌看着裴谳那张秀气的脸，失血过度的苍白反而给这人增添了几分姿色来，也显得此人那双有些疲惫的眼里心思更深沉了些。
“法虽不留情，但这诸葛瑾还有用处，依我之见，诸葛瑾的死罪暂时可免。”
裴谳等了半天也不见沈歌开口，又问了一遍，“依将军所见如何？”
“殿下计划周全，筹谋之深，本将自愧不如。”沈歌朝着裴谳行了个抱拳礼，“倒是我在牢中过于冲动，险些丢了如此绝妙的机会。”
“推心置腹之人突然成了背刺的长剑，谁会不怒？”裴谳听闻沈歌这话，因着她未反对，才松了口气，“可眼下，我军与日逐王决战在即，正是风口浪尖。内鬼既已暴露，与其仓促处置，打草惊蛇，不如反其道而行之，将其化为手中之棋，物尽其用。”
沈歌沉默着，目光却从裴谳脸上移开，落回到案几上那只空空如也的粗陶碗上。
再瞥向裴谳，她语气柔和下来了不少，“待殿下身上的伤养好了……”她的视线在裴谳肩头短暂停留了一下，随即移开，“还会留在这北境苦寒之地吗？”
裴谳听闻此言，瞳孔缩紧，她为何突然这样问？难道他那肮脏心思全都被猜透了？又或者沈歌这话只是误打误撞？
“我与将军是陛下赐婚，是陛下赐臣来北境，岂有说回就回的道理？”
裴谳一句“岂有说回就回的道理？”响在耳边，沈歌自己也未曾料到会突然问出那句，她是在舍不得此人离开吗？可念头刚起便被沈歌否绝，他们不过是陛下圣旨强赐下的姻缘，有名无实，形同陌路，何来不舍？
可这念头并非空穴来风，诸葛瑾那日之言她还记得，“裴谳之才，深谋远虑，远胜于我。”
几月下来，她知此言非虚。
北境苦寒，缺的正是这样能力挽狂澜的智谋之士，若他留下，定能为这北境带来生气。裴谳就如同他赠她的千钧一般，大有削铁如泥的架势。
然而，沈歌的目光又看向帐外的天和无垠的荒原。这朔风凛冽，黄沙漫卷的苦寒之地，又能留住此人多久？裴谳身上那股掌控之气，又岂会被这方寸朔野束缚？
“殿下一手摄政王印，权倾朝野。”沈歌的声音在风中显得清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若想回，谁敢阻？何况殿下是赐婚，并非流放。京华烟柳，琼浆玉露……终究比这苦寒边塞的粗粮烈酒更配得上殿下。”
裴谳闻言，抬眼看向沈歌，他眼里里清晰地映出沈歌的影子，他没有立刻反驳，只是静静地观察着她，那双清澈眸子，越看他就心里越疼，原来，沈歌并非看穿他那龌龊的心思，反而是在为他着想？不知怎的，一股酸疼之感翻涌而上。
“养伤后回京？”裴谳轻咳了几声，回答的声音不高，“沈将军此言差矣。陛下赐婚，赐的是缘，命臣来北境，赐的是责。此身既至朔北，此心便已许之。”
“裴某已见北境军民以血肉筑城，以命戍边。此间风雪，此间热血，此间荣辱，实属让人敬羡。”
“我裴谳既入此局，便不会做那逃兵抽身而去，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裴某和外面那群战士，和将军一样，愿与北境共存亡！”
谎话说得多了，裴谳都快分不清自己是真心还是假意，就如此时那等热血沸腾，却夸张至极之言脱口而出时，他自己都有些分不清了。
因为他知道那些话他会真的做到，绝非只是说说而已。
沈歌没想到裴谳会这样坚定，没有半分犹豫，她不想承认，她竟有些内心欢喜，她逃避掉了裴谳那炙热目光，“天色不早了，殿下早些休息吧。”
“将军。”裴谳被移山推出帐外前，再次幽幽开口，“裴某愿以残命为注，做将军的谋士，手中之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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