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子拜访侯爵本不是稀奇事,但如果是在清晨,如果是晋王、明王同时降临嘉毅侯府,这样的奇闻,必难逃上京城里各家耳目。
“三哥,好巧。”庭院中,明王彬彬有礼地问候。
晋王背起手来撇了一眼看似和善皇弟,其所为何来皆心知肚明。只是自己的人刚失手,他就得了风声,不免让人生出诸般猜想。晋王也懒得做面上的功夫,出言讥讽道,“四弟才是巧的很。”
明王见状,揖手赔笑道,“三哥怕是有所误会。想必三哥也知道,臣弟在江北安插人手打听北燕密谋之事。几个月来毫无进展,却在半月前收到消息,祝筠有可能携带重要敌情归国。臣弟欲安排人护送,没想到祝筠昼夜不停,五日即抵京师。原以为是高大哥担心他的管家才安排的人,如今看来那些都是三哥的人。也对,若真是高大哥安排的人,祝筠也不会悄悄溜了。”
晋王轻哼一声,“你说那祝筠无缚鸡之力,却能在本王内卫的看护下溜走,他是怎么做到的?还是说——有人帮他?”
寒风拂过,院中随从听闻晋王质问的口气,皆屏着一口气不敢喘息。
明王走上前,从披风下伸出手拍拍晋王的肩膀,“晋王兄有所不知,高大哥的这位新管家当真有颗聪明脑袋。来候府时,我路过那家客栈,王兄猜我发现了什么?”
晋王没有搭理的意思。
明王讲述的热情并没有被打断,他掏出一块帕子展开,“本王在窗角发现了香灰,还有绑在桌子上的半截丝线,若不仔细很难发现。而且那间客栈床单规整,垂在地上的床围却多褶皱。王兄觉得是为何?”明王见晋王的目光落在帕子上,知他听进了自己的话,继续解答道,“那祝筠,是利用熏香燃断丝线、致使桌子砸在地上,引来王兄的内卫,让内卫误以为人去屋空。其实啊,他本人就藏在床底下!”
晋王拧着眉头接过帕子,愤怒的神情倏忽闪过,抬起头来便是和颜悦色,就像盛夏的天气,阴云密布后忽地天朗气清,“不亏是高照,挑的管家都这么聪明有能耐。”
晋王抖去搭在肩上的明王的手,兀自进了中厅。
“晋王殿下、明王殿下久等了。”嘉毅侯十分合时宜的出现在二位皇子面前。
“清晨叨扰姑父,是侄儿的不是。”明王礼仪周全地致歉。
“侯爷见谅,本王前来却有急事。不知祝筠可在府上?”晋王开门见山问道。
“在是在,”嘉毅侯讲话难得慢下来,“不过,老夫有句话盼二位殿下一听。”
“姑父请讲。”明王道。
“祝筠就只是我儿府上区区管家,二位皇子兴师动众地找他,若被不轨之人看见,传到燕廷清察司,燕人会怎么想。就算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燕人能让他好过?”嘉毅侯徐徐说到。
明王点点头,“是侄儿思虑不周。我与晋王兄只是想知道祝筠在江北探听的事情。至于姑父所忧,我愿意派人保护祝管家安危。”
晋王皱了皱眉头,“你这就叫此地无银三百两。”
“那依晋王兄之见,要怎么做?”明王不忿。
“敢问侯爷,祝筠今晨是怎么进的候府?”晋王问。
“他拿着吾儿管家腰牌,求见本府的大管家。大管家引他从后门入。”嘉毅侯比划着答道。
“也就是说,祝筠入候府除大管家外并无外人知晓。”晋王道。
嘉毅侯点头并不否认。
“那便好说。对外而言,我与四弟只是拜访侯爷,并不为祝筠而来。亦无人知我们见过他。就算燕人有气,也撒不到他身上。”晋王道。
“有殿下这句话,我就放心了。祝筠来时已将所知和盘托出。”
嘉毅侯差人取来祝筠带回的匣子,匣子打开,其内安然放着一块石头。晋王接过匣子,取出石头来回翻看看不出究竟,明王近上前仍看不出起其中特别。
“北燕索要江北之地是为矿藏。这块石头,产自江北北部群山,便是北燕所图之矿。”嘉毅侯双指指到。
明王听闻北部群山,猛地一个激灵,“果然在那里。”
“祝筠还告诉我一件事,”嘉毅侯缓缓起身,声音带着悲恸,“北山采矿的旷工,是魏人——他们过得朝不保夕,被燕军欺压、打骂,如坠人间炼狱。”
晋王怒火中烧,握着石头的手青筋暴起,“和谈之时说会善待我朝子民,这群背信弃义的小人。”
“不对,”明王反应得快,“江北子民仍居江北之地耕种,燕军并未大肆抓捕江北百姓。”
“那矿山里的魏人又是哪里来的……”晋王失声反问。
中厅一阵沉寂,风吹的窗户沙沙作响,每个人心中都生出同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答案——徽州军。
“禹岁山下,晋王兄与高大哥迎徽州军归国,却少了足足两万身强体壮的士兵。燕国搪塞,是战士们自己的选择,他们愿意去国离乡,留在燕国。而事实是,燕国强留他们,逼迫他们去江北采矿。甚至为证实自己的说辞,逼每一士兵在请愿书上按下掌印……”明王抚案一掌,桌上的茶具叮铃作响。
“无耻!”晋王拳头攥得紧,恨不得亲手撕了那个吃人的北燕。
明王深深埋下头,还有没有说完的话,是对师兄无尽的想念。
风吹几度,又是新日寒冬;故人尤在,不知他乡何处。师兄,你还好吗?
愤怒除了宣发情感和浪费时间,解决不了任何事。晋王最先从这种无用的情感里走了出来,当即差人将矿石送入宫中,又请工部的人一同面圣。明王见状,想到师兄壮志未酬,自己更应振作起来。就此别过嘉毅侯,跟随晋王进宫。
中厅再次安静下来,屏风后的祝筠窸窣绕了出来。
“你这小家伙为什么做事偷偷摸摸,明明是天大的功劳。”嘉毅侯撇见,难得笑着打趣。
“我怕被嘲笑。成了就罢了,错了就会被嘲笑。”祝筠实话实说。
“揭露北燕在江北的密谋,功可入史册。这样的功劳白白丢了,不觉得可惜?”嘉毅侯瞪大眼问道。
“我不能辜负那些为我拼命遮掩的人。而且,我还要照顾将军在江北的生意。”
“是个实诚孩子,”嘉毅侯捋着胡须簪道,“按照正常路程,你应五六日后方到上京。你且在我府上留宿几日,如此可消弭旁人疑虑。”
“多谢侯爷。”祝筠跪谢。
“快起来吧,吾儿得你相助,幸甚。”嘉毅侯拉起祝筠。
“侯爷谬赞,只是方才有件事一直没想明白。我去北山探寻,二位殿下是怎么知道的?”祝筠壮着胆子问道。
嘉毅侯眉毛动了动,“大约是你身边有什么人透露给二位殿下的吧。和你一起来我府上的那个人是谁?”
“是赵司理。我去北山之事赵司理确实知道。但赵司理是王姬的人,为帮我还开罪了大家主,”祝筠摇摇头,“不可能是他。”
嘉毅侯背起手叹道,“九州天下是一盘棋,上京皇城也是一盘棋。你是棋盘上的一颗子,且边走边看吧。”
时间过得飞快,祝筠和赵五叔在候府的角落里过了五日颓废而无所事事的生活。祝筠一边疗养着半吊的胳膊,一边举着脑袋遥望天际,谁也猜不透他澄明眼眸里闪闪的犹豫是为何的什么。
“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还是家乡的菜香。这些日子候府的伙食都把我吃馋了。”赵五叔裹着袄,在一旁磕烟斗。相处的久了,祝筠才发现这位赵司理袖子里一直藏着烟斗,只在闲暇时悠哉来上一旦,潇洒而快活。
“将军府上的大宝做菜也十分了得,不输候府。不过五叔的事情我还没有跟将军汇报,得委屈五叔在铺上安置一段时间。”祝筠这几天想的事情里就包括赵司理的安置。
赵五叔得祝筠以礼相待,十分受用,“住铺子算什么委屈,都是我的本家行当。我听你安排。回去后有需要我做的直言便是。”
话至此,祝筠当真就想到一件需要赵五叔做的事情,“在江北订出去不少桂花酒。桂花酒需以桂花做引,今秋酒坊并不知晓要大量囤积桂花,所以我想请五叔入坊间收些干桂花。药铺、香铺、糕点铺应该都有囤货。”
赵五点头接下了这份差事,又笑道,“以前在王姬身边做司理,俞少君只会吩咐我们要做的事,你这连原由、方式都交待,真是周到。”
祝筠含蓄笑笑。说起王姬,祝筠又想起离开江北那日在草庐中看的《墨》。那本书出现的时机那么凑巧,仿佛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五叔,大家主是个怎样的人?”祝筠不晓得赵司理会不会说,但他还是问了。
“怎么忽然想起问他?”赵五收起烟斗。祝筠问得宽泛,他一时间不知从何处说起。
“他什么都知道,却还瞒过广源王、瞒过清察司救了素不相识的我。若说孙平求他是起因,即使我被捕牵连孙平,他只要罢黜孙平,就能轻松撇清关系,他完全可以不掺和这一趟浑水。若说是因他慈悲,他对你和孙平又很苛刻;若说因着王姬的关系,他应嫉妒我巴不得我出事;若说他不喜欢燕人,偏又见他与燕人相谈甚欢。五叔觉得,大家主为何救我?”
赵五自打为王姬做事,就知道一条铁律——少问多做。所以祝筠问得事,从来不在赵五的思考范围内,可祝筠既然问了,他又不好不回答,只随口一言,“大概觉得你有用吧。”
“我能有什么用……”祝筠又陷入沉思。
“长安——”
祝筠听有人喊,恍惚抬起头,发现是大宝站在门口招手。
“大宝哥,你怎么来了。”祝筠喜出望外,许久不见熟人,此时倍感亲切。
“候府大管家差人找我接你回将军府。”大宝说着,人也到了跟前。
祝筠引赵五叔与大宝结识,三人一番寒暄,便收拾包袱打道回府。
马车打西街绕,在粮铺旁给赵司理寻了住所。同西街上的几位掌柜打过招呼,祝筠也急切地跳上辕座,盼望着看看宅邸可安好。
大宝逮着机会,一肚子话难得憋到现在,“前些日子,季副将请奏回京……”
祝筠一听,希冀之情瞬间烟消云散,紧张得连声音都打颤,“季副将回京?是仗打完了还是将军那边出现问题?”
“瞧你紧张兮兮的。仗啊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将军那边也挺好,上头的事自有上头的人安排。我就是想说,季副将还带回了一些家书,有将军给你的。”大宝掏出一封信拍到祝筠怀里。
“给我的?将军写给我的!”祝筠接过信封,简直不敢相信,虽然很期待是将军关心自己的话,祝筠拆开信时,还是按照正常逻辑喃喃道,“怕不是交待了什么任务吧。”
“快瞧瞧写的啥?”大宝探头过来。他也好奇得很,抓肝挠腮忍住没打开,就等祝筠回来。
祝筠拆信封拆得小心翼翼,信笺展开的一刹那就像揭开宝贝上盖着的红布。祝筠蓦地睁大眼,信上竖着两行八个字,如将军其人般豪放——“鱼干不错,努力加餐。”
噗嗤——祝筠笑得满脸红彤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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