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混乱的梦。
梦中的她时而是沈府知书达理的千金小姐,时而是被打入大牢的落魄女囚,时而是浓妆艳抹,怀抱琵琶供人取乐的乐伎,梦的末尾,她被段云玦逼至悬崖,面对阴气森森的段云玦和万丈悬崖峭壁,她果断地纵身一跃,一了百了。
然而梦醒之后,她依然困在段云玦亲手为她打造的鸟笼子里。
拖着绵软疲累的身子去浣室沐浴,一番梳洗后,沈轻鸢懒洋洋靠坐在软枕上,由着清芷在她乌青的胸口前涂抹药膏。
“娘子胸口的淤青散开了,想来用不了几天就好了。”清芷一手捧着个紫玉雕花的药罐,一手捏着小玉杵,一边涂药一边安慰沈轻鸢,“想来主子也是心疼娘子的,各式各样的药膏送来了许多,有一些还是宫中秘制的。便拿奴婢手上这罐玉芙膏来说吧,听闻是皇后娘娘赏下的,寻常人见都见不到呢。”
沈轻鸢双唇紧闭,没有说话。
一罐药膏而已,在段云玦眼中算得上什么?不过是打一巴掌给一颗枣吃的普通伎俩而已,岂会感动到她。
“大人现下身在何处?”沈轻鸢无精打采地问道。
听及沈轻鸢打听起段云玦的行踪,清芷格外欣喜:“主子受六皇子所邀,到宫中赴宴去了,想必要到午后才能回来,娘子若想见主子不妨在正午之后到主子回春晖堂的必经之路上候着,给主子一个惊喜。”
沈轻鸢哑然。她不过白问一句,清芷竟是连争宠的招数都替她想好了。
似乎所有人都在等着她得到段云玦的青睐,宝莺如此,三皇子如此,就连段云玦本人都是如此。
“六皇子经常邀请大人作客吗?”
“对啊。”清芷冲着沈轻鸢一笑,无不骄傲地说道,“何止是六皇子啊,宫里宫外,朝野上上,还有后宫的娘娘们,多的是人想要巴结主子大人。”
沈轻鸢点点头,垂眸看向了右手手腕上的朱砂珠串。
六皇子跃跃欲试,三皇子必然不会坐以待毙,而她,也该去完成她的任务。
精心装扮了一番之后,沈轻鸢抱着双凤琵琶去了宝莺所居住的古月轩。
一入古月轩,沈轻鸢便看见宝莺的贴身婢女将一件素净清雅的衣裙扔进铜盆里烧了,她甚感好奇,忍不住问道:“好端端的,烧衣服做什么?”
婢女转身朝屋子里看了一眼,悄声道:“云娘子有所不知,我家娘子惹恼了主子大人,被罚禁足,正闹脾气呢。”
“禁足?”沈轻鸢微讶,“什么时候的事?”
“就昨夜。”婢女道,“我家娘子回来便哭,哭过了便开始闹脾气,烧了砸了许多东西呢。”
昨晚?
昨晚段云玦不是到竹云轩去了吗?怎地又与宝莺碰了面。
怀着一肚子的疑问,沈轻鸢轻轻推开了宝莺的房门。
门内一片狼藉,数不清的字画花瓶化成了碎片铺洒一地。宝莺上身穿着件凤穿牡丹的裹肚,下身穿着件束腰百褶裙,正坐在榻上骂人。
“金鳞卫统领了不起吗?不过是个没根儿的太监!真当老娘稀罕你!老娘在教坊司时见过多少达官显贵,见过多少簪缨世胄,随便挑一个人出来都是捻死你这个死太监!凭你,也敢来羞辱我?!”
宝莺越骂越生气,随手抄起一个琉璃花瓶便要往地上砸。
“姐姐!”沈轻鸢赶忙出言阻止,“姐姐莫要冲动,若是惊动了旁人就不好了。有什么事,你我姐妹慢慢商量。”
“司琴?”宝莺这才发现了沈轻鸢的存在,“你来了?来了便坐吧,我不发脾气了便是。”
她放下琉璃花瓶,垂头丧气地坐在了美人榻上。
沈轻鸢抱着双凤琵琶拘谨地坐在另一边。
“你还把琵琶抱来了?”宝莺一哂,歪头打量着她,“衣着妆面也是精心准备过的,看来,你是有备而来。”
“妹妹确实是有备而来,不过不是为了姐姐,而是为了段云玦。”沈轻鸢道,“妹妹心知仅凭自己的力量得不到那段云玦的欢心,便想与姐姐联手,合奏一曲,许有奇效也说不定。不承想计划赶不上变化,姐姐这里竟是出了事。”
“可不就是出了事嘛。”宝莺苦笑着将一盏茶放到沈轻鸢面前,盯着她怀中的双凤琵琶道,“你想的办法是好的。你琴技出众,我歌喉动人,你我联手,或许能打动那个魔头的心。”
“妹妹也是这么想的。”沈轻鸢道,“只是……”
她闭了嘴,朝宝莺投去探寻的眼光,宝莺会意,冷笑一声道:“曾经,本姑娘也是一曲动天下,便是驰骋江湖不近女色的豪侠,也会被本姑娘唱酥了骨头。可今时不同往日,而今你我要面对的,是一个内心扭曲的宦官,他不解风情,刚愎自用,着实令人讨厌!”
“姐姐,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沈轻鸢越听越糊涂,“你……因何惹恼了他?”
宝莺低头拨弄了拨弄茶盏,慢声道:“昨天晚上,我偷偷溜去了姓段的的卧房,准备来个守株待兔,诱惑他与我欢好。”
沈轻鸢闻言一愣,表情都紧绷起来。
宝莺一脸的不以为意,继续道:“我看他对你的反应,猜测他喜欢清新脱俗的女子,便特意换上了素裙银簪。那簪子上连颗宝石都没有,裙子纯白,好像披着一身雪似得,哼,便是给我娘奔丧我都穿的这么素过。结果……”
“结果怎样?”沈轻鸢着急地问。
宝莺冷哼一声,扭过头来盯着沈轻鸢的眼睛道:“结果,那厮根本不喜欢咱们这样打扮。他一见了我,便说我不吉利,好似阴间飘来的女鬼,将我撵了出去,还禁了我的足。”
沈轻鸢微愕,心里面七上八下的,一时分辨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我与姐姐想的一样,也以为他喜欢清简素雅,不喜秾丽妖艳,没想到……”她顿了顿,“或许,姐姐是因擅自闯入朝晖堂而惹恼了他,并非因为穿着。”
“你当我是傻的?”宝莺当即反驳,“行动前我都打听过了,先前便有人铺了满床的花瓣赤身**地在躺在他的床上等着他,是做成了的,谁承想轮到我这个办法救失灵了呢。”
“此人喜怒无常,变化多端,姐姐一时失策也是有的。”沈轻鸢道。
宝莺翻了个白眼,猛地端起茶盏又放下,忽然间想起了什么似得激动地道:“听说昨晚他到你那去了?是吗?”
沈轻鸢尴尬点头:“不错。”
宝莺双眼一亮:“那他都和你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沈轻鸢不自然地笑了笑,淡淡道:“没做什么,也没说什么,左不过是对我阴阳怪气了一通。”
宝莺面上稍显意外,接着便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失望来:“说起来这个段云玦也蛮奇怪的,在怀王府邸时分明一眼看中了你,怎地又如此冷落你?刁难你?至于我,呵呵,不过是被殿下打包一起送进来的,不得那厮的欢心,倒也在情理之中。”
说着神情一肃:“妹妹,如今我被禁足,难以施展手脚,殿下交代的事全靠你了。”
沈轻鸢顿时有些紧张:“姐姐,我心里清楚,只是……”
“没有只是,成与不成你拼一把便是。”宝莺一把握住沈轻鸢的手,“段云玦爱玩女人,全京城都知道,整日里往他身边送女人,想讨好他的官员不知有多少,若让那些女人占得先机……”
她拍了拍沈轻鸢的手背:“你想想这事的后果。”
沈轻鸢眉心一跳。
“不过你也不必害怕,我此一行虽然失败了,却也不是全无所获。”见沈轻鸢一脸紧张与惶恐,宝莺忽然变换了表情,故作神秘地道,“我跟你讲,那厮的书房内有猫腻。昨夜,我依稀听到有男子的淫|笑声和女子的哀嚎声断断续续地从他的书房里飘出来,却无法找到那些人的踪迹。这种深宅大院大多都有暗室密道,你若能将那些人找到,将那姓段的不可见人的秘密挖出来,握在掌心里交给殿下,便不怕殿下拿捏不住这宦官!”
沈轻鸢半信半疑,问:“姐姐可听清楚了?段云玦的书房内,当真藏着秘密?”
宝莺啧了一声:“我是干什么的?在教坊司浸淫多年,一双耳朵修炼的无比灵敏,什么样的声音听不出来?”她一脸意味深长地冲沈轻鸢眨了眨眼,“妹妹你也是一样的。”
沈轻鸢不语,只默默抱紧了怀中的琵琶。
“我知道了。”她抱着琵琶缓缓起身,“姐姐稍安勿躁,我若能成事,必会救姐姐出来。”
虽是夏末,天气依旧炎热得很。
不知是受天气的影响还是怎的,自离开古月轩后,沈轻鸢的心里着实烦躁得很。她虽一步步地走向朝晖堂,内心深处却十分抗拒,直觉告诉她,她接下来的行动是错的。
在段云玦回朝晖堂的路上假装与其偶遇是错,献艺是错,勾引献媚更是错。
她想出来的办法,不过是宝莺尝试并失败了的,她为什么还要试?
沈轻鸢猛地停下脚步,不再往前走了。
“娘子,你怎么了?”见沈轻鸢驻足沉思,清芷好奇地问,“是落了什么东西在古月轩吗?”
沈轻鸢摇摇头,朝着朝晖堂的方向看了看,转身走向另一个园子。
“娘子,那是漪兰园,不是朝晖堂,娘子走错了。”
清芷急忙拦住沈轻鸢的脚步,试图将她带到朝晖堂去,沈轻鸢却足下生风地往漪兰园走,完全不理会清芷。
“我不去朝晖堂了,左右大人也不在,去了也白去。”
她抬脚踏入漪兰园,很快便被园中葫芦形状的湖水吸引住了目光。
那片湖水波光粼粼,清澈透明,好似一面光滑平整的玉镜。沈轻鸢清楚地记得,她家中也有这么一片湖,形若葫芦,四季常清,她万万没想到,若干年后,她会在一个官宦的家中见到几乎一模一样的湖水。
她情不自禁地走向湖面,直至水面上浮现出她的影子才停下脚步。
水中的她美得惊人,而她只觉得陌生。
任她如何看,她都无法从这张空洞木讷的脸上看到昔日的任何影子。
时移世易,她再也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沈家大小姐。
“沈轻鸢,沈轻鸢……”她对着湖面低声呼唤着自己的名字,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触碰水中的影子。
自皇宫赴宴归来的段云玦刚好看到这一幕。
身旁,常伴其左右的墨泽仍在滔滔不绝:“皇帝病重,几位皇子争相侍疾,看似情义深重,实则各有目的。大人,依属下看,咱们是时候……”
墨泽话说一半便停了下来,因为他也看到了站在湖水边的沈轻鸢。
他眸光一荡,澎湃的情绪透过密不透风的银色面具层层溢出。
“你先退下吧。”段云玦面色幽沉,望着沈轻鸢的目光冰冷而又复杂,“几位皇子的事,我自有计较。”
“是。”墨泽拱了拱手,不舍地望了沈轻鸢一眼后转身而去。
段云玦轻轻抬手,示意园中下人不要出声后朝沈轻鸢走了过去。
不断搅弄着水中倒影的沈轻鸢全然不知段云玦的到来。
眼看着平静的湖水被自己搅弄出一个小小的漩涡,沈轻鸢心满意足地笑了,恍惚间,她好似从那漩涡之中看到了儿时的自己,那个不谙世事,单纯快乐的自己。
她很想摸一摸曾经的自己,便再次伸出手,探向水中的倒影。
“你干什么?!”
俯身向下的刹那,身后穿来一记冷冰冰的呵斥。
沈轻鸢惊得浑身一颤,尚未看清那人的面庞便失去重心栽了出去,掉入冰冷的湖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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