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国辽郡，谢家庭院。
辽郡雾气如帐，而此处庭院却似被无形之力隔绝，绿荷红鲤、灰瓦青砖，清晰得如同画中景致。
凉风穿庭，雕花木门“嘎吱”一声被推开。
“李空灵？！”
谢尘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惊愕，仿佛白日撞鬼。
啪嚓！
茶杯脱手坠地，碎裂声刺耳。
被打扰的不耐烦一闪而过，他脸上用以应付的客套瞬间褪尽，谢尘眉头紧锁，鹰隼般的目光锐利地扫过从庭院阴影中缓步踏出的女子，以及她身后那个沉默如影的男人。
李空灵步履无声，脚下落叶仿佛畏惧般自动分开一条小径。
“嗯。”
她只应了一个字，目光淡然掠过地上狼藉的瓷片，对谢尘略显狼狈的姿态无动于衷，“我来取契。”
“取契？”
谢尘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非但没起身，反而大喇喇地往后一靠，重新坐回石凳，甚至翘起了二郎腿，脸上挂起一丝混杂着嘲讽与怨怼的冷笑，目光轻佻地掠过李空灵身后的裴池，“相好？”
裴池眼帘微垂，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冷芒。
“契。”
李空灵眉尖微蹙，对裴池的身份避而不谈，只重复契约内容，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兴国三十七年，五月五，辽郡始，至国都，送传国玉玺。报酬是一壶酒。”
“你送都送完了，约定的任务早就完成了，还要那纸契干嘛？”谢尘嗤笑一声，带着几分不耐烦，起身从身后凉亭随意拎出一壶酒，递向李空灵，“酒收了，因果两清。”
李空灵伸手，收下那壶酒，指尖触到温润的陶壁，随即放下。她的目光依旧落在谢尘脸上，平静却不容置疑：“把契纸给我。”
“契纸？”
谢尘夸张地摊手，脸上怨气更重，“事儿都过去五十年了！我哪里给你找那张破纸？那就是张普通的宣纸，又不是你们修士的符箓，早就烂成灰了！”
他恨恨地瞪了一眼裴池，仿佛找到了宣泄口，“再说了，一张纸能重要到哪里去？对你李空灵而言，人都能替换，何况一张纸？！”
李空灵静静地看着他。多年未见，眼前之人面容依旧冷傲，薄唇紧抿，那股桀骜不忿的偏执却更胜往昔。与偏执之人论理，徒费口舌。
“没有便罢。”她微微摇头，转身，裙裾拂过地面落叶，离开的姿态干脆利落。
她身侧，裴池心中关于谢尘和契纸价值的盘算瞬间掐断，无声跟上。
“李空灵！你就这么走了？”谢尘的质问带着不甘在身后响起。
“契诺已兑，再无因果。”李空灵脚步未停，声音平淡，但终究是故人，她多解释了一句，“我契守之道略有小成，本欲借签过字的纸契再行感悟。”
“所以，你只是为了一张纸而来？”谢尘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荒谬感。
看来是真的寻不回了。李空灵不再回应，继续前行。
“五十年没见！你不想知道为了保持这身皮囊，我付出了什么代价吗？”谢尘的声音拔高，带着一丝自毁般的挑衅。
李空灵充耳不闻。
“好！我的事你不关心，那谢梅呢？！”谢尘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你知道她怎么样了吗？！她还活着！像个物件一样被他们捏着！”
她的脚步，依旧未停。
“我们兄妹你不在意，那你自己呢？！你自己被囚禁五十载，金丹碎裂的你几乎沦为凡人！你就不想问问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谁吗？！你就不想问问，是谁把你卖了个好价钱？！”
李空灵的脚步，终于顿住。
轰！
一股无形却狂暴的力量以她为中心骤然爆发。
脚下的青石板无声龟裂，周遭的绿草瞬间化为齑粉，粉尘弥漫，又在触及她衣袍前被一股力量悄然拂开。
裴池眼瞳深处掠过一丝精光，嘴角的弧度几不可察地加深。碎丹？沦为凡人？这信息……价值连城啊……
庭院内一片死寂，只有粉尘簌簌落下的细微声响。
李空灵缓缓转身，那双清冷的眸子直视着谢尘，仿佛穿透了他强装的愤恨，看到了他灵魂深处那一点因恐惧而生的疯狂。
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疲惫：“问个究竟吗？”
“呵！李仙子！您这尊大神，终于脱困了？”谢尘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又像是被逼到悬崖的困兽，声音尖锐刺耳，充满了被轻视的积怨，“五十年不见，风采依旧啊！说什么找契纸？悟道？哈！找什么借口？你不就是来找我这‘凡人’算旧账的吗？”
他刻意将“凡人”二字咬得极重，眼神里是扭曲的挑衅。
“当年来取盒子的非是既定之人，我便知那趟镖是陷阱了。”李空灵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寒冰凝结成的细针，扎入谢尘的耳膜，“泄露我行踪、出卖我弱点、将我储物袋奉上，最终引我入绝灵古阵囚禁五十载的，是你。”
“出卖？！”谢尘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一拍石桌，震得那碎裂的酒杯残片叮当作响。他霍然起身，挺直腰板，脖颈青筋暴起，手指几乎要戳到李空灵脸上，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控诉：
“李空灵！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什么叫背叛？我谢尘欠你什么了？！”
“当年！要不是你在我兄妹面前展露那通天彻地的修士手段！我们会被那群豺狼盯上吗？！啊？！”
他双目赤红，唾沫横飞，“是！我是告诉他们你在哪！可那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救我妹妹！救我唯一的亲妹妹！她被那群畜生抓走了！冰冷的刀子就架在她脖子上！我不说，梅儿当场就得死！尸骨无存！你说！我有的选吗？！”
他胸膛剧烈起伏，仿佛承受着天大的冤屈，声音嘶哑：
“你李空灵多厉害啊！是高高在上的修士！飞墙走壁、刀枪不入、长生不老！你拍拍屁股接了那趟要命的镖就走了，走得那么干脆利落，一走就是三年！杳无音信！连个影子都找不到！
“你管过我们兄妹的死活吗？！你知不知道你消失的那三年，我们是怎么在刀尖上活下来的？！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我后来设法引你出现，我和梅儿早就成了乱葬岗的枯骨！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你被囚禁的日子不好过？我们就好过了吗？！梅儿到现在还被困在佛寺里！生死不知！而我呢？！”
他猛地扯开一丝领口，露出脖颈下一道狰狞的旧疤，“我像条狗一样被他们呼来喝去！这五十年，我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这一切都是因为谁？！”
他再次猛地指向李空灵，手指因极致的怨毒而剧烈颤抖：
“都是因为你！是你接了那趟镖！是你惹来的滔天大祸！是你把我们兄妹拖进了这万劫不复的火坑！现在你倒好，脱困了，像个没事人一样跑过来质问我‘出卖、背叛’？！”
他发出夜枭般的刺耳尖笑，充满了怨毒和讥讽：
“李空灵！你摸着你的良心问问！到底是谁欠谁的？！是我谢尘欠你一个解释，还是你欠我们兄妹两条活路？！我告诉你，我出卖你，那是天经地义！那是你欠我的！是你该受的！我谢尘！问！心！无！愧！”
庭院阴影中，裴池嘴角那抹玩味的弧度更深了，眼神幽暗，如同在欣赏一场困兽濒死的哀嚎。他看向李空灵，想看她如何应对这蝼蚁自欺的滔天恨意。
这番激烈的控诉，于李空灵而言，仿佛只是掠过山涧的疾风。她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令人心寒。
直到谢尘的咆哮因力竭而带上破音，胸膛起伏如风箱，她才抬起眼帘，正眼看向他。
“可是……”
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平稳，却像一把淬了万载寒冰的利刃，精准无比地刺穿了谢尘的“正义”之盾，“当时幽王的镖，是你求我接的。”
谢尘激昂的控诉戛然而止，脸上那悲愤欲绝的“受害者”面具瞬间凝固、龟裂。
李空灵的目光如同能穿透灵魂的冰棱，直视着他眼底深处那丝猝不及防的、被看穿的慌乱：“若非你贪图幽王许诺的万两灵璧，三番五次登门，言辞恳切，甚至不惜以‘知恩图报’、‘义不容辞’相挟，我不会出手。”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如同沉重的冰坨，清晰无比地砸在谢尘的心坎上，粉碎着他最后一丝侥幸：
“我不出手，旁人便不知我是修士，便不知我深浅。”
“不知我深浅，便不会生出觊觎之心，布下绝灵古阵囚我五十载。”
“不生觊觎之心，自然也不会……”她的目光扫过这庭院里价值不菲的太湖石、名贵花木，带着洞悉一切的淡漠，“……需要抓谢梅来威胁你，更不会让你‘委曲求全’五十年，换来这身外浮华与……颈上伤疤。”
轰——
谢尘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瞬间冻结至天灵盖，仿佛连血液都凝固了。
他所有精心构筑的悲情、所有理直气壮的控诉，在这冰冷、清晰、逻辑严丝合缝的真相面前，如同被阳光照射的冰雪，瞬间消融瓦解！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扒光、**裸暴露在寒风中的、极致的难堪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原来，他一直憎恨的源头，竟是自己亲手种下的贪欲之果！
“你……你胡说！！”
短暂的死寂后，谢尘如同被逼到绝境的野兽，发出凄厉的嘶吼，刚才的悲愤荡然无存，只剩下被彻底戳穿伪装后的歇斯底里！
他猛地跳了起来，指着李空灵的手指抖得不成样子，声音尖利得几乎撕裂：
“李空灵！你少在这里装无辜！推卸责任！你那么有本事，你怎么算不到？！你怎么不提前把那些豺狼都碾死？你明明能护住梅儿的！是你自视甚高！是你目中无人！是你把我们拖下水又撒手不管！现在倒来怪我贪财？！枉我当年待你如挚友！你活该被困五十年！活该碎了金丹！活该你成了没有灵石护身就寸步难行的废人！！”
他彻底撕破了所有伪装，将积压多年的嫉妒、怨恨、以及对自身贪婪与无能的愤怒，化作最恶毒的诅咒，疯狂地倾泻向始终平静如古井的李空灵。
没有灵石护身就寸步难行？裴池心中剧震，眼神深处幽光爆闪！这女人……竟曾虚弱至此？他屏住呼吸，全身感官提升到极致，如同潜伏的猎豹，死死锁定着李空灵，等待着她接下来的反应——是雷霆震怒，碾碎这只狂吠的蝼蚁？还是……因为这致命的虚弱而有所顾忌？
李空灵面对这狂风暴雨般的恶毒谩骂，甚至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
她的眼神依旧平静，只是在谢尘骂得声嘶力竭、几乎喘不上气来时，才淡淡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盖过了所有的嘈杂，清晰地传入谢尘耳中：
“你如此咒骂，不过是因为修士有戒律，不可轻易对凡人出手。你笃定，我不会因此杀你。”
谢尘的骂声如同被扼住了喉咙，戛然而止。他脸色惨白，眼神慌乱地躲闪，不敢直视李空灵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
李空灵的目光缓缓扫过他华贵的锦袍、精致的庭院，最终落回他那张因恐惧和羞愤而扭曲的脸上，继续道：
“幽王登基，君临天下，权势滔天。你怕他，怕他碾死你如同碾死一只蚂蚁。那趟护送幽王的镖，本是你攀附权贵、换取荣华的天梯。可惜，幽王想要的，是我。阴差阳错，你不仅丢了前程，甚至可能连这辛苦保下的富贵也岌岌可危。”
她微微向前倾身，那无形的压力让谢尘几乎窒息，踉跄着后退一步。
“所以，你真正恐惧的，是那世俗的王权。”
“而我这种修士……你其实，骨子里并不真的惧怕。”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洞穿灵魂的讥诮，“否则，你此刻，焉敢如此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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