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夷希跨出了门槛。
屋外有一小段石板路,因此雨后也不算难走,陈夷希踩着深深浅浅的小水坑来到了那棵大榕树下。
庞大的树冠遮天蔽日,站在主树干下几乎没有一丝光亮,陈夷希没有往里走太多,堪堪站在最边缘。
盘根错节的枝条在阴暗的环境下显出几分面目狰狞。
家乡多榕树,很多人家喜欢栽种榕树的盆景,不仅美观大气,而且榕树也是“家里神”的象征。
看起来这个说法倒是没有因为时间流逝而误传,陈夷希来到这,正是因为屋内的神明让她折一枝带叶子的树根回去。
飘逸的气根在地上蔓延,并不需要深入就能碰到,只是在朦胧月光的笼罩下,轻轻晃动的枝条更像是鬼招手。
陈夷希因为自己的脑补而加快了步伐,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即使现在还没获得神明的视野,她仍感到如芒在背,好像
这片田野中围绕着一群看不见却虎视眈眈的鬼魂。
陈夷希回到屋内,按照神明的吩咐,摘下叶子在香烛上点燃。
按理说以树叶本身的湿润程度,燃烧起来会比较慢,但陈夷希却看到手里的叶子神奇地、像魔术用的燃烧纸一样飞快化为了灰烬。随后神明将剩下的草木灰抹在了她的左眼皮。
没有其他多余的动作,也没有什么复杂的咒语,过程简直比村里的老人家给受惊的小孩子驱邪还要简单。
至于为什么烟雾可以托举更大的草木灰颗粒这种不太唯物的问题,陈夷希并不想深入思考。
“好了,接下来你会看到……我所能看到的一切。”神明略带笑意的声音宣告了这场仪式的终结。
陈夷希感到左眼皮微微发烫,眼角溢出零星生理性的泪水,她不自觉地想抬手揉揉眼睛,又怕把草木灰抹掉,于是只能用力眨了几下眼来驱赶不适。
睁开眼后,世界天翻地覆。
陈夷希终于知道为什么神明只抹了一只眼睛,因为左眼此刻的视野是完全不正常的,像是装上了一个热成像仪,只能描摹出大致轮廓,看不清很多细节,却在黑暗的环境中有着作弊一般的清晰度。而右眼依旧是普通的人类视角。
于是,两个维度的世界重叠在陈夷希眼前。
她花了十几秒来适应新的眼睛,才终于鼓起勇气向屋外看去。
很难说那是一种怎样的震撼或惊悚。
虽然看过不少类似表里世界设定的影片,但亲身体会完全是另一回事。
外面是荒诞的,诡异的,色彩斑斓的,同时又是一片黑暗的,零星灯火的。
陈夷希现在有足够的理由可以相信,真正的地狱就在人间。
“咔嚓”——清脆的树枝被掰断的声音。
陈夷希回过神,之间手臂长的枝条已经被神明掰成了拇指大小的一截。
“我出不了宗祠,你带一枝榕树走吧。”神明的语气略带忧愁。
陈夷希刚“见世面”那点恐惧一下子荡然无存。
要不是神明在陈夷希出门折枝之前就说过,这截树枝可以当做她的信物,陈夷希可能真就信了她的话。
谁能想到神明总是一本正经地玩梗啊!话说为什么一个神明的网速堪比网瘾少女啊!
“原来信物是有长度要求的吗?”陈夷希还是有些好奇。
神明:“不,只是这一截比较好看,而且短一点方便携带。”
陈夷希:……
“如果你能回去穿成项链再加些装饰就更好了。”神明轻快地说。
陈夷希:我到底在期待什么。
插科打诨并不能拖延陈夷希出门的时间,无论如何这次真是要一条道走到黑了。
陈夷希犹犹豫豫地迈出脚步。
“出去吧。”神明在背后说,“我觉得它们伤不到你。”
非常肯定的语气,让人简直以为有言灵的效果。
陈夷希有些释怀地笑了,然后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陈夷希跑出自己校运会五十米决赛的气势,她的爆发力很强,眨眼就蹦到了石板路外的田埂上。
出了宗祠和榕树那一圈,她就完全失去了庇护。
无数沉重的目光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被看到了。
田埂上,田野里,密密麻麻都是颜色驳杂的念。和神明一样,它们也具有人形,但却残缺不全,有着各种扭曲的姿态。
它们的四肢像篱笆交错在一起,形成密不透风的墙。
更诡异的是,它们有脸,有些面容甚至是陈夷希所认识的。
它们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目光沉沉地、整齐划一地盯着她,它们的嘴一张一合,陈夷希却听不清它们的话。
不是鬼,更甚鬼。恐怖谷效应在那一瞬间达到顶峰,危险的直觉警报在大脑疯狂作响。
陈夷希下意识想退回那个让她感到无比安全的小黑屋。
只是还没转身,她先感觉晃了一下,差点跌进稻田。
不,她的身体没动,是她的灵魂在摇晃。
已经有念贴到了她的身旁,试图拉扯她的手臂,要将美味的灵魂从容器中拖出来。
为什么它们能碰到她?
“坚定,你要足够坚定。”陈夷希想起神明的嘱咐,“心性不稳是神魂大忌,你的恐惧才是敌人的利刃。低等的念只凭本能行动,它们会抓住任何一个空隙将你拉扯撕碎,然后把自己塞进你的身体,你也不想让自己的身体里混进奇怪的东西吧?”
想想就恶心。陈夷希皱紧眉头,用力甩手,将那个扯着她的念丢了出去。
非常轻松,没有任何阻碍,只要她能维持自己的信念,在这个低级的场里她的□□就足够坚不可摧。
俺寻思之力,不靠谱,但无敌。
再不济还有神明在保护她呢。陈夷希攥紧了手里的小树枝,破罐子破摔地想。
反正打不过就叫家长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嘛。
堆叠在一起的念堵在陈夷希面前的田埂上,她脸贴脸脚対脚一个个推开了它们,脸上的表情比踩到癞蛤蟆还恶心。
穿透那些破碎扭曲的人形可不是什么好受的事,至少生理上的眩晕和战栗完全控制不住。
似乎察觉到已经伤害不了陈夷希,这些念不再攻击她,但是,它们一步步缩小了包围圈。
陈夷希周身的空间逐渐挤满了斑斓的色彩,仔细看才能发现是重叠在一起是无数的人影,像是肿瘤细胞增殖一般,推开一个就有无数个涌上来填补空缺。
陈夷希头晕目眩,几乎寸步难行,只看到它们的嘴在像癞蛤蟆一样张合。
现在她听到了它们的话。
“跑那么远干嘛”
“外面有什么好的”
“我们这的女孩子没有远嫁的”
“离家近点多好,还能照顾爸妈”
“大晚上还待在外面干什么”
“找个安稳点的工作得了,你看你爸单位不就挺好的”
…………
太真实了,真实地要掉眼泪了。
陈夷希不想听,怕听多了自己也会动摇,她蹲下来,紧紧捂住自己的耳朵。
没有用,窸窸窣窣的话语还是像蠕虫一样钻进她的脑子,想要在里面寄生。
大颗的眼泪落了下来,陈夷希摘掉了眼镜。
神啊,我想回家,但其实没那么想回家。
她是个标准的“乖乖女”。她必须永远谦和乖顺、礼貌得体,她不能穿吊带和太短的裙子,她必须在晚上九点前回家,她不能和朋友去太远的地方旅游,她最好不要去外地上学,更不能去外地工作定居。
——“出去吧。”
陈夷希抹掉了眼泪。
——“我觉得它们伤不到你 。”
陈夷希站了起来。
神明借出的左眼,在黑夜中熠熠闪光。
这就是她看到的,真实的世界吗?
陈夷希的家乡,并不是个传统的、重男轻女的地方。正相反,女孩是家里的宝物。
宝物太过珍贵,人们害怕它摔碎,就用玻璃罩子保护起来。
生动的造物,变成了冰冷的展出,无数的人用话语、用行动一起编织出名为爱的囚笼。
于是宝物也理所应当认为自己应该在罩子里。
外面太危险了,随时会碎掉。她们坚信着。
可是有时她们也会看到不在罩子里的宝物,同样精美,同样易碎,也许有的蒙上了风沙,有的存在裂痕,但无一不是尽情舒展的姿态。
也总有宝物会挣扎着打破玻璃罩子,她们不愿意被展览,她们想要站在没有天花板的地方。
不是所有鸟雀都会安于笼中,羽翼丰满的它们生来就该翱翔在无边的天空。
那是每个女孩子都该有的独立与自由。
陈夷希一把推开了挡住自己的高墙,即使冰凉的残念穿过身体时她还是会忍不住颤抖。
“你们算个屁,”她的左眼像淬了火,燃烧着某种昂扬的情绪,“我就是想出去看看,没人能拦我。”
这才是真正的言灵。
“你的去路,不依靠我,不依靠任何人,只有你自己才能决定回去的方向。”走出宗祠前,神明这样对她说。
那些残念眼睁睁看着陈夷希走出田埂,走到水泥路,走过灌溉渠。它们伸出千万条臂膀,千万条双腿,企图牵绊住她的脚步,但是徒劳无功。
那是陈夷希自己的路,没有其他任何东西可以再踏上去。
陈夷希回头,远远望向对面没有关门的宗祠。
左眼里看到的神明,依旧是灰白色的,但她的光芒,甚至亮得有些刺眼。
那个灰白色的人形晃了晃,像是在和她打招呼,随后关上了门。
尽管已经看不见里面了,陈夷希却莫名有一种感觉,那个好心的神明已经离开了这里。
她好像听到有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斑斓的颜色在眼前掉漆一样剥离,整个场正在分崩离析。
让她有些窒息的压力逐渐消失,她像一尾塘里的鱼游入活水,所有的毛孔都在贪婪地呼吸自由的空气。
依旧有残存的念在争先恐后地向她伸手,只是还没碰到她的衣角,就被折叠进了坍缩的空间。
眼中的色彩全部消失了,神明给她的限时特权已经到期。
陈夷希突然有些好奇自己在神明眼里是什么颜色。
早知道就多说几句话了。啊,名字居然也忘了问。
她有些懊悔地带上眼镜,并由衷觉得还是神明的眼睛好使。
现实世界也已经天黑了,饱满的月亮依旧明晃晃地高挂在榕树枝头,微风拂过,田里一片稻禾之声。
明明只是脱离了十来分钟的时间,却恍如隔世。
借着月光,陈夷希看到两只小癞蛤蟆大摇大摆地从她脚边蹦跳而过。
陈夷希:……
突然想一脚踹过去是怎么回事。
一定是因为我在场里待太久了,神明说场会潜移默化地腐蚀人的精神。陈夷希自我肯定地点点头。
癞蛤蟆明明是无辜的,她不能踹癞蛤蟆。
她要一脚踢爆的是这个该死的束缚她的世界。
——在本人没有察觉的情况下,陈夷希这个标准的乖乖女正在往一个奇怪的方向发展。
没有人知道这个方向好还是不好,但至少她已经迈出了一小步。
打破玻璃罩的一小步。
很久以后当她回忆起与神明的第一次相遇,她总是无比庆幸当时没有坐以待毙,而是借用了神明眼睛。
这是她亲自争取到的“命中注定”。
我一个图穷匕见?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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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七月十五 是日月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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