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野是被窗外的雨声吵醒的。
凌晨三点,手机屏幕还亮着,插画软件的图层停留在第七稿——他画了片被雨水打湿的薄荷叶,叶尖垂着颗水珠,水珠里映着半盏暖黄的灯光,像把没说出口的心事困在了透明的牢笼里。
雨下得很大,砸在玻璃窗上噼啪作响,把夏末的余温浇得透凉。沈野起身去关窗,冷风卷着雨丝扑进来,吹得他打了个寒颤。晾在椅背上的浅灰外套被风吹得晃了晃,衣角扫过桌面,带落了支铅笔——是林砚借给他的那支6B,笔杆上掉漆的地方被他摩挲得发亮。
他弯腰捡铅笔时,指尖碰到了速写本的边缘。本子摊开在桌上,最新一页画的是周老先生带来的旧画册,十九世纪的铜版画印着欧式书店的角落,穿燕尾服的绅士正低头看书,阳光从彩绘玻璃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斓的光斑。而在画纸的右下角,他偷偷画了只搭在画册边缘的手,骨节分明,指尖轻轻捏着页角,像怕碰碎了时光。
雨声里混着手机震动的声音,是合作的编辑发来的消息:“甲方说要加个爱情线,让插画里的主角对视时眼里带点火花,你懂我意思吧?”
沈野盯着屏幕皱起眉。他接的是本青春小说的插画约稿,男主是书店店员,女主是常客,按剧情画些相遇、相处的场景就行。甲方突然要求加“火花”,显然是想往暧昧里靠,可他画了三天,笔尖落在男女主对视的画面时,总忍不住把男主的眼睛画得像林砚——安静的黑,藏着点清浅的光,根本不是甲方要的那种热烈。
“画不出来。”他打字回复,指尖有点硬。
编辑很快回了个惊讶的表情:“你不是最擅长画眼神吗?上次那组暗恋主题的插画,多少人说看哭了。”
沈野没再回。他知道自己问题出在哪,这几天泡在“砚田”,眼里心里全是林砚的影子——他擦书时的专注,递水时的温柔,甚至是被周老先生逗笑时,眼角堆起的细碎纹路,都像被铅笔描过似的,深深浅浅地刻在脑子里。
雨还在下,他索性关了灯,坐在黑暗里听雨声。桌角的玻璃杯还剩半杯薄荷茶,是昨天从书店带回来的,林砚说“凉了也能喝”,他就真的用保温杯装了些。此刻杯壁上的水珠已经干了,只留下圈淡淡的水渍,像个没说出口的句号。
***第二天雨停了,空气里飘着被洗过的草木味。沈野去书店时,风铃响得有点闷,大概是沾了水汽。林砚正在擦玻璃窗,浅蓝色的牛津纺衬衫卷到小臂,袖子上沾了点水痕,阳光透过刚擦干净的玻璃照进来,在他脚边投下亮晃晃的光斑。
“早。”沈野把帆布包往柜台上放,拉链没拉严,露出半截画稿——是他昨晚硬着头皮改的插画,男女主在书架前对视,男主眼里的光硬得像塑料花。
林砚转过头,手里还捏着块半干的抹布:“早,今天带了什么画?”他的目光落在帆布包上,视线在那截画稿上停了一瞬。
“没什么,工作上的东西。”沈野拉上拉链,有点心虚。他没告诉林砚自己接了插画约稿,更没说画里藏着的、改不掉的影子。
吧台上的薄荷盆栽又长高了些,新抽出的嫩芽卷着,像只攥紧的小拳头。林砚放下抹布,倒了杯温水推过来:“今天没煮茶,水是温的。”
“谢谢。”沈野拿起杯子,指尖碰到杯壁时,忽然想起昨天周老先生说的话。那位白发苍苍的教授翻完他的作品集,突然拍着林砚的肩膀笑:“这孩子画的书店,跟你这儿一模一样,连窗台那盆薄荷都没落下,是上心了啊。”
当时林砚正在给老先生续茶,闻言手顿了顿,侧脸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白,没承认也没否认,只低声说了句“他观察力强”。可沈野看得清楚,他把水壶放回架子时,指尖在薄荷盆栽的叶子上轻轻碰了碰,像在确认什么。
“在想什么?”林砚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他已经坐回柜台后,手里拿着本《插画史》,书页摊在膝盖上,阳光照着他的睫毛,投下片浅灰的阴影。
“没什么。”沈野走到窗边的位置坐下,翻开速写本却没动笔。他昨天答应林砚,要画书店雨天的样子,可现在笔尖悬在纸上,脑子里全是编辑的话——“眼里带点火花”。
他鬼使神差地抬起头,视线越过书架落在林砚身上。对方正低头看书,下颌线的弧度在晨光里很清晰,衬衫领口的第一颗纽扣又系得严严实实,像条不肯松开的结。沈野的心跳莫名快了些,手指无意识地在纸上画了个圈,把林砚的影子圈在了里面。
“对了,”林砚忽然合上书,“周老先生说你的画很有灵气,想介绍你给出版社的朋友认识,下周三有空吗?一起吃个饭。”
沈野愣了一下。这是好事,多少插画师求都求不来的机会,可他看着林砚期待的眼神,突然想起那组被甲方要求加“火花”的插画,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我……可能没空。”
林砚脸上的笑意淡了点:“有事?”
“嗯,约稿要改,甲方催得紧。”沈野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他在撒谎,编辑根本没催,是他自己画不下去,更怕和林砚一起见陌生人时,那些藏不住的心思会被看穿。
“这样啊。”林砚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他重新拿起书,指尖划过书脊时,动作比平时重了点,“那我跟周老先生说一声,下次有机会再约。”
书店里的空气突然变得有点闷。沈野捏着铅笔的手指用力,指节泛了白。他想解释,说自己不是故意的,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总不能说“我怕多看你几眼,连画都画不下去”吧?
***中午吃饭时,气氛还是没缓和。林砚没再提出版社的事,只是默默地把自己碗里的牛肉夹给沈野,动作有点快,溅了点汤汁在桌布上。
“你不吃吗?”沈野看着他碗里剩下的面条,有点慌。
“不饿。”林砚摇摇头,拿起冰水喝了口,瓶壁上的水珠滴在他手背上,他没像平时那样擦掉,任由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淌。
沈野没再说话。他知道林砚不高兴了,或许觉得自己不识抬举,或许觉得自己太敷衍。可他没办法解释,那些缠绕在笔尖的、连自己都没理清的情愫,像团乱麻,扯一下就疼。
下午沈野没画画,只是坐在窗边翻那本插画随笔集。书里有幅画让他停住了目光——深夜的画室,画架上蒙着白布,地上散落着颜料管,月光从天窗照进来,在画布上投下块菱形的光斑,光斑里站着个模糊的人影,正低头看着地上的速写本。
画的角落写着行小字:“有些影子,画着画着就成了执念。”
沈野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想起自己速写本里那些藏着的画——林砚的手,林砚的睫毛,林砚衬衫上的褶皱,还有那盆被画了无数次的薄荷。这些影子,不早就成了他的执念吗?
“这本书……作者为什么出国?”他抬头问林砚,声音有点哑。
林砚正在整理旧书,闻言动作顿了顿:“不知道,走得很突然,只留了句话说‘想画点不一样的’。”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沈野手里的书上,“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沈野合上书,指尖在封面上的插画上轻轻划着,“就是觉得……他好像有很多没说出口的话。”
林砚没接话,他走到柜台后拿出个牛皮纸信封,放在沈野面前:“这是你落在我这儿的画稿,上次画书架时不小心掉的。”
沈野拿起信封,里面是张他画废的插画——正是那组男女主对视的画面,他把男主的脸擦了又改,最后索性画成了侧脸,眉眼间像极了林砚。他当时觉得太明显,就揉了揉扔进垃圾桶,没想到被林砚捡了回来,还细心地展平了。
“你……”沈野的心跳乱了,“什么时候捡的?”
“那天你走后。”林砚的目光很平静,却带着点探究,“画的是……你接的约稿?”
“嗯。”沈野攥紧信封,指尖的温度把纸烫出了点潮痕。
“男主画得很像我。”林砚忽然说,声音很轻,却像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沈野所有的伪装。
沈野猛地抬头,撞进他深黑的眼睛里。那里没有惊讶,没有嘲讽,只有片清浅的波澜,像被雨打湿的湖面。“不是……”他想否认,可喉咙发紧,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为什么不承认?”林砚往前走了半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突然拉近,他身上的薄荷味混着纸墨香,像张温柔的网,把沈野困在中间,“你画了我那么多次,速写本里藏着的影子,难道以为我看不出来?”
沈野的脸“腾”地红了,他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音:“我没有!”他的声音有点抖,与其说是反驳,不如说是慌乱,“我只是……只是觉得你适合当模特,跟其他人没区别!”
这话太伤人,连他自己都觉得心口发疼。
林砚脸上的血色瞬间褪了下去,他往后退了半步,拉开了距离,眼神里的波澜变成了片冷寂的湖:“原来如此。”他拿起吧台上的薄荷盆栽,往窗边挪了挪,动作有点重,叶子被碰掉了两片,“看来是我想多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沈野想解释,可话到嘴边又变成了硬邦邦的句子,“我画谁是我的自由,你没必要……”
“是,你自由。”林砚打断他,声音冷得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书店不欢迎只想找‘模特’的人,你以后……别来了。”
沈野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疼得他喘不过气。他看着林砚紧绷的侧脸,看着那盆掉了叶子的薄荷,突然觉得自己刚才的话像把钝刀,不仅伤了林砚,也割得自己鲜血淋漓。
“不来就不来。”他抓起帆布包,几乎是逃着冲出了书店。风铃被撞得叮当作响,像是在嘲笑他的狼狈。
***外面的阳光很烈,晒得柏油路冒烟。沈野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帆布包里的画稿硌得他后背生疼,像块烧红的烙铁。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样说,明明是想靠近,却用最锋利的话把人推开;明明是怕被看穿心思,却在被戳破时恼羞成怒。那些藏在速写本里的影子,那些被薄荷香缠绕的心动,在刚才那场争吵里,全被撕得粉碎。
路过街角的花店时,他看见橱窗里的薄荷盆栽,叶片上还挂着水珠,像在哭。店员笑着问他要不要买,他摇摇头,脚步不停地往前走,眼眶却突然热了。
回到家,他把自己摔在床上,帆布包被扔到墙角,拉链崩开了,画稿散落一地。那张被林砚展平的插画落在最上面,男主的侧脸对着女主,眼里的光却越过女主,落在远处的书架上——那里藏着个小小的薄荷盆栽,像个没说出口的秘密。
沈野趴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闻到了淡淡的薄荷香——是林砚那件浅灰外套上的味道,他昨天没舍得洗,就放在枕头边。此刻那味道却像根针,扎得他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编辑发来的:“甲方说不改了,就用你原来的版本,说‘眼里的克制比火花更动人’。”
沈野拿起手机,看着屏幕上的字,突然笑出了声,笑着笑着又哭了。原来他最擅长的不是画热烈,而是画克制——像林砚系紧的领口,像他没说出口的在意,像自己藏在速写本里的、不敢承认的喜欢。
窗外的天又阴了,看样子又要下雨。沈野爬起来,走到桌前翻开速写本,在最新一页上画了片残缺的薄荷叶,叶尖缺了个角,像被人狠狠掐过。
他在旁边写了行字,笔尖划破了纸页:“有些影子,碎了才知道有多疼。”
雨声再次响起时,沈野把脸埋进林砚的外套里。薄荷味混着阳光的味道,像个温柔的拥抱,却抱不住他此刻的狼狈和后悔。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像泼出去的水,就算用尽全力,也收不回来了。
而那个藏在薄荷香里的人,那个被他用狠话推开的人,大概再也不会对他笑,不会递给他凉白开,更不会把自己碗里的牛肉夹给他了。
速写本摊在桌上,那片残缺的薄荷叶在雨声里,像在无声地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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