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五个年头。
宫里的人一日不见她就提心吊胆,国君派人看得紧,公主能走动的范围被一而再再而三的限制。
可这一年,宫外并无大事发生。
那场似乎由铃铛声引发的瘟疫还有渐渐销声的迹象。
南柯境内恢复了以往的生机,人民暂时放下了忧虑和恐惧,生活日复一日的继续着。
那阵子边境传来捷报,将士频打胜仗又收复了失落的城关,国君喜出望外,祭祖告庙赦天下,再过几日要设宴为凯旋的士兵接风。
殿内的宫人都在忙着布置接风宴,之后的每一天都变得有盼头起来,举国欢庆的氛围即将要笼罩在南柯上下。
只是公主终日待在屋子内,趴在桌边,兴味索然摆弄手上的招魂铃。
近日,阿空黏在她身边寸步不离,生怕公主在眼皮底下溜了。
她现在根本插翅难飞,出了门里三层外三层还有侍卫严加把守,和坐牢没有区别。
而且士兵看守森严到了这样的地步,仿佛连无形的魂灵都能杜绝门外。
今日四只招魂铃跟哑巴了似的,怎么晃都不见铃音,身边一只阿飘也没有。
黛陌有些失落,有时候她甚至觉得那些魂灵被驱赶来驱赶去,实则他们也早就腻烦了吧。
屋内只剩下阿空一下又下的扫地声。
近日他也变得很啰嗦,一日叫她的名字好多遍,却什么要紧的事都没有。
黛陌本来就整日无所事事,现在发呆的时间都会被打断。不知道这样仿佛被囚禁起来的日子要持续多久。
第十五年,公主已经对那些无效的驱鬼之术敷衍了事,已经过了做驱鬼操然后跑步,认真抄写咒语的年纪。
她近来倒是很在意师父的容貌。
分不清当时看见的到底是梦,还是现实,甚至在意到了辗转反侧的地步。
她没有忍住去了观星阁,如实告诉了梦中所见。
道士的脸隐没在黑色帽间,他说公主这是做噩梦了,黑影微微欠了身,并非有意让她受惊的。
公主说,不如现在就摘下兜帽,让她看看容颜,如此也能够真正放心了。
可道士迟迟没有摘帽。半晌,身影在昏暗间动了动,一抹极寻常的声线响起,显得几分严肃,他说,
“公主若能在第十五年间坚守本心,不逾越宫门半步,想必到了明年,便能见我了。”
黛陌心下奇怪得很,明明就是一瞬摘帽的事,如何还要等到明年。
师父卖这么长的关子,他的模样其实比不上外界的吸引力。
公主对于师父的真实容貌并不那么地感兴趣,只是想确认师父到底是不是人,还是像梦中的那个怪物一样没有脸。
她想说露一下眼睛也好……结果还没在这待够半日,阿空已经着急忙慌地寻来了这。
见公主在此,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又将她拉走了。
阿空实在看她看得紧,让她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
长此以往下去,公主颇有些不悦。
一日在屋外晒太阳,黛陌撑着腮帮子看正在埋头清扫庭中落叶的阿空,突然有了想法,是不是很久没玩躲猫猫了。
阿空晕,公主都长这么大了还想着躲猫猫,真幼稚。
他边扫着地边琢磨着这游戏一点意思都没有,不如玩跳格子吧。
刚一转头,坐在石阶上的公主不见了。
阿空愣了愣,试探性地喊了一声“公主”,没有应答,唯有秋日的暖阳无声地洒在身上。
他丢开了扫把,暗想不好,脸上逐渐爬上了慌乱与惊惶,像只无头苍蝇伸着脖子到处喊着“公主”,分贝大到声音传出十里开外。
此时黛陌蹑手蹑脚的躲进了一根柱子后面。悄悄探出头,暗中观察。直至见外院空空荡荡,阿空已经离开了。
她长吁一口气,转身要再去观星阁。
近日学习驱鬼术肉眼可见的怠惰,那道士已经懒得说她了。
是时候再过去,让他说一说了。
可那驱鬼道士正忙着布置祭坛用以驱妖避邪。
接风宴办在城门上。那时南柯的百姓济济万人,最需要确保的莫过于免遇恶灵的袭击。
公主去到观星阁师父人不知去向,只好独自在屋内转了转。
转了许久,目光不慎触及到了一旁衣架上挂着的黑色长袍。
她慢慢的上前,用手触摸了起来。
一时心血来潮,将黑袍取下,自顾穿上。
她罩上黑色的宽大兜帽,遮住几乎一半的面容,来到镜子前细照。
心下自喜,这衣服难道不是玩迷藏的绝佳之地吗。只要不说话,就不会有任何人认出她来。
如果现在就这样出去见阿空,在他面前到处走动,阿空也不一定能认出她来,只会将她当作那位受人尊敬的驱鬼道士。
那道士如此好效法,黑袍一罩,千万个里面都挑不出一个的区别。
黛陌对镜理了理衣襟,将手也收拢进衣袖之中,将帽檐压得更低了。
就在这时,一个侍女火急火燎地踏进门槛,急速掀开层层叠叠的纱帘。
见了她的身影大惊失色,行了礼,忙问国师现在怎么还在这,边境的将领们都快进城门了。
说着便请她赶紧过去吧。
黛陌转过头一怔,轻咳了一声嗓子,显出几分正经,反而很受用的任由那婢女的领出了观星阁。
就这样钻进了一顶轿子。
起轿。
被稀里糊涂地抬走……抬出了宫外。
要说心里不激动是假的,公主坐上轿辇一路颠簸 ,头罩黑色兜帽,用手掀开轿帘的一些缝隙,偷留出余光看外面的世界。
南柯东城,景色之繁华迷乱人的双眼。
今日街头处处张灯结彩,人头攒动,小贩街摊沿路叫卖各样物什,绸缎琳琳,食物香气萦绕扑鼻。
都是闻所未闻的新鲜事物,轿子一路行进,她一路看了许久,看得目不暇接,一时心神荡漾,快要将头伸出去之时……
那轿身陡然一停。
却直直顿在了地。
身子因惯性随之一震,公主脸上划过一丝茫然,眨眼的功夫,头上的兜帽被用力扯了下来。
回过了神。眼前不是师父本人又会是谁。
那驱鬼道士当即拦下轿辇,已经掀开了车帘子,沉声质问,“你,还是走出来了?”
她面色间划过几丝不自然,“我,我不是走出来的,是被人抬出来的。”
想如今也只是被抬出了宫殿而已,可不算用脚踏出去的!
“为什么不听话?”驱鬼道士一身黑袍,如同往常罩得严严实,全身上下却又仿佛长满了目光,像在逼她回答!“为什么?”
“我马上回去……”她头一回见师父真正生气的样子,心里随之紧张。
事态似乎超出预料之外的严重。
正要叫人起轿掉头。
又不禁留意起脸的一侧。
发现那面轿帘开始无风自动……不,那摆动的幅度很夸张,仿佛凭空被什么东西轻飘地掀了开。
公主和道士几乎是同时地偏过头去看。
正当心中怔然,有一股无形不可视的东西已伸了进来,紧紧拽住了她的一条胳膊。
手脚上系着的四只红绳铃,骤然剧烈摇动。
招魂之音响起得很是突兀,发出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尖锐急促,令听者无比厌烦。
公主蓦然瞪大双眼,想捂耳,可只身只得坐着,无法动弹。
铃音持续摇响不止。
街道上民众察觉到了什么,动作皆僵滞了一瞬,侧耳倾听,无不面露惊恐,
即便整个南柯城上下,到处悬挂着各样各式的铃铛用以装点、用以脱敏。
可无论拿再多的平常铃音掩盖,鬼铃终究还是鬼铃!
所有人都猛然回想起了……那埋藏在过去的惧意,此刻又卷土重来。
驱鬼道士一把将公主从这股阴风中扯出,拉出了轿子。
再晚恐怕来不及,眼见阴风在外停滞半刻,猛然捅进了轿辇——整个轿身剧烈抖动起来,乘风而起悬浮到了半空。
东城街道包括城楼之上人群骚乱,推搡着往城内陆续移去……
这里不可多待,侍卫携着盾牌刀枪护送国君等一干人等急匆匆地离开回宫。
而那轿子停在半空,左右前后都进退不得,一时显得很矛盾,里面被灌入的一股夹杂着恶灵的阴风仿佛在苦苦撕扯和挣扎。
最终这堆杂糅一起的恶灵冲破了轿身,在招魂铃音的声声催促下,如一大片浪潮席卷整个东城的生灵——
道士将公主塞给一旁快要吓傻在地的阿空,让他们赶紧离开这里。
公主一时上前辩解,她也是个驱鬼的,为什么不能同师父一道留下!
话未说完,阿空回过神,拉过了她的胳膊,带着哭腔就差给她跪下,“公主啊,我算是求求你了……”
旋即背起她不要命地往回狂跑,一头扎到车舆。
车夫驾起马飞奔离去。
逃离途中,黛陌忍不住回头一直看着师父越来越远的身影。
见那道士已跃至城楼之上,挥出袖袍,从中露出的指尖划过半空时,带出一条细线样的红丝,像血。
道士念念有词,回过身欲要驱散这股前来作祟的恶灵……双指夹起一张符纸,闭了眼。
符纸静静悬浮于他面前,那滴血附着其上,印出了公主往日曾画过无数遍,但很少生效的驱鬼符章。
符章中隐隐透显丝丝缕缕的黑气,源源不断往外扩散覆盖了天光。
天色忽而暗了下去。
从符纸上散发的黑气甚为浓烈,似乎可以阻挡这股携带恶灵的邪风进一步刮进南城以内。
可动作还是慢了半步。
那天,凯旋的将领士兵正进了东城门,鲜花似锦,民众夹道相迎。
欢呼声中,又不约而同的感受到上空那叫人悚然的风,以及从中隐约传来的鬼声惨哭……
在场之人未及走出多远,心智已经迷失在了邪风的吹拂之中。
到来的恶灵迅速收割下这一带的生机,降下了死亡。
将领突然纵马,手持一柄□□转而劈向来往民众的首级,黑暗遮下了血肉横飞的场面,他们胡乱地砍杀,逮谁砍谁,血四处飞溅,铁骑飞驰,马蹄声逐渐失控,他们又翻身摔下了马,被发疯的人群一一踩踏而过。
随后闻见无尽的哭声与发狂的叫喊,令人头皮发麻,风声簌簌,血腥气愈发浓烈,已经分不清是鬼哭还是人哭。
而这一切用不到十余秒。
很快风随鬼哭一同被驱散而去了……
刚才的响动沉寂消逝了下去,光线渐渐明朗。那张浮于半空的符纸也已耗尽枯竭,软软塌塌地飘下,飘落到那道士的脚边,轻覆在了一具尸首的面目上。
驱鬼道士睁开眼,城楼之上独留他一人,已经停满了尸体。
望去整条东城街失陷进一片铺陈的尸堆里。
……
殿内。
国君用手直指她,打不得骂不得,最后气得用力一挥袖,无可奈何。
公主垂眼跪在大殿中央,神色看上去沉静,但双手始终控制不住地颤抖。
默默听旁边阿空受罚挨板子,他哭得快要断气。因为没有及时看住公主,所以遭受了重罚。
直至再也听不下去,公主忍不住起身,上前拦人喊别打了,再打就真的快死了!
是她自己执意要出去的,又不是阿空的错。
东城街不是已经无故死了那么多无辜的人命吗?
这还不够吗?
紧接,一道冷冰冰的声音登时从殿外飘进。
“是,死的为什么不是你?”
那驱鬼道士一脚踏进门槛,刚从外面回来,怒意正上头。
公主完全怔在原地,张口结舌,内心遭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还能清楚的回忆起,当她露面时,当招魂铃摇响之际,那些人是多么的恐惧。
活到现在从来没有人和她说过,招魂铃招来的鬼魂会使人互相残杀!
若真是这样,那这四只铃铛就根本不是什么上天给的眷顾之物!
她一狠心,冲上前拔出一侍卫腰间的剑,挥起剑欲要将左手腕连带那截红绳铃一同砍下。
被一堆人迅速拦下。
她抬起手腕,整个身子不禁颤抖,许久凝视着招魂铃,平生无数次疑惑这东西到底是个什么?
为什么宫内从来没人告诉她实话?
国君连忙将她手里的剑丢开,检查手上有没有伤处。
他训斥道,她师父说得也是一时气话,又不是叫她的真的去死。
要做早在公主襁褓之时就已经这么做了。
而那驱鬼道士上前,俯了俯身,告诉她,“知道无法解决的事只会徒增烦恼。”
公主从今往后只需做到一件事就够了。
待在宫里面至死不出。
公主神色黯然。
她被明令禁足三月,关了禁闭。
阿空被拉下去养伤了。
……
那三个月度日如年,待在宫中成了一种煎熬。
公主颓然地躺在床榻上,心里乱糟糟的。
什么天生的驱鬼师,她今生又没学成任何的术法,那些鬼也只是耍着她玩,今日高兴了就配合,不高兴了就不配合。
她觉得这十几年来活得就像一个笑话。
若要说起驱鬼,难道她不是那只最大的“鬼”?
只要师父将她驱走了,只要她带着这四只招魂铃从此不再回南柯。
南柯从此太平。
百姓也不再恐惧。
可为什么要将她和招魂铃一直关在西城的宫中,吸引无数闻风而至的恶灵,然后驱退一遍又一遍?……
而那驱鬼道士听了却说,他这辈子驱退了数不清的恶灵,曾有只恶鬼也问过。
恶鬼问,驱鬼师从来都只是“驱退”,却从没彻底“杀死”过任何一只鬼。
这样做到底有什么意义?世上的恶灵有增无减,驱了还会再来。
驱鬼师所做的根本就是徒劳无功。
而道士说,驱鬼自然是为了去保护那些该保护的人,让他们免遭恶灵的袭击、恶念的侵蚀。
驱鬼道士知道,如若开了杀戒,从此绝不会停下了。道士始终做不到因见不得一丁点的恶念,就不惜将世间的一切逐渐摧毁,去为其陪葬。
即便深知恶灵原是世间的生灵转化而来,即便南柯的百姓或许也会化为恶灵,即便恶灵无法绝迹,可善意会存于活人的心间,同样无法磨灭。
这就是那道士在此的原因,他会一直守在南柯,驱退恶灵到永远。
而公主心地纯良,她只是被冥界盯上了,被绑上了四只招魂铃。反而是那个需要被保护起来的人,又怎能将她赶走,被人当成“恶”杀死。
……
三个月禁闭结束后。
黛陌出了房门,漫无目的在庭院里闲荡。
血染长街那件事已经成为过去。
宫殿里的人见了她一如往常,并没有责怪她,但公主无法放过她自己。
她能清楚的察觉每个人的眼中尚存的伤痛,以及无意流露出的对她的恐惧。
那些百姓因她擅自出宫而惨死是不争的事实。而她现在却能继续安然无恙的待在宫中,她做不到。
公主相信万事万物都事出有因。如果招魂铃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她想知道,这四只招魂铃的源头在哪?
黛陌走着走着,浑浑噩噩地再次步入了观星阁。
她登往一处高台,今夜月满盈,夜空闪烁着无数星光。
回想她亲眼所见师父驱鬼时,用到了自身的血。
难道,血也是行驱鬼之术的必要条件吗?
这的确是师父唯一没有教给她的东西。
先前师父教过她寻物之法,用到的只是普通的水滴。
她随之换成了血,用符纸折成小船。
刺破指尖挤出十二滴血,滴进了纸船里。
此血共计十二,放飞于船上,如果能在人界抵达目的地,将不会返还。
她内心一直祈祷着要应验要应验。
口中不断地念念有词。
忽而感应到头顶闪现的一道微光。
黛陌抬头望天。
群星中有一颗星星愈发得璀璨,发出夺目耀眼的光。
那光似乎是听见了她的愿望。
她以为是流星。
流星缓缓划过天穹。
而手心上的纸船随之颤巍了一下,她垂下头去看。
有一颗鲜红圆润的血珠已从船上悬浮起来。
那滴血徐徐腾飞,飘往了东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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