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宴云霆便领着众人到庭院中跪下。
宣旨之行声势浩大,不仅内务总管,还有当朝宰相。宫人分列两排,在他们身后低头站立。
大理寺外,更有众多民众一路跟随,挤在门口围观。
在院落之中,万千与卫子衿跪在官吏队伍的末尾。
在低头的一刹那,万千敏锐地察觉到赵宰相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了她所在的方向。
许是刚从宫里来,他穿着一身笔挺的官服,不怒自威,与那日街边吃云吞时的随意装扮截然不同。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朕闻大理寺卿及诸位官吏勤勉尽责,审慎周详,为民解难,为朕分忧。因此,特颁此旨,以表彰大理寺之功绩,并赐金银财宝,以示嘉奖。钦此。”
“谢主隆恩,”大理寺响起整齐的叩谢声。
宴云霆作为表率,起身去接公公手上的圣旨。其余大理寺官员则恭敬地起身站在原地。
“大理寺好像没怎么受过金银赏赐吧?”卫子衿小声嘀咕,“而且是因什么缘故才啥赏咱们?这圣旨我怎么听不明白?”
站在一旁的万千瞥了一眼逐渐昏黄的天际,“这个时辰,和谈应该已经结束了。”
“确实如此,”卫子衿回应道,“鸿胪寺的人半个时辰前就传来了消息。”
万千低头看向正在与赵宰相交谈的宴云霆,“看来结果不错。”
卫子衿:“啊,你的意思是,因为我们答应璃国不追究案情,所以陛下才不以此为名,论功行赏。”
万千没有明确表态,只是微微点头。宣旨仪式一结束,她便打算随着人群悄悄离开,却被赵若淳叫住了脚步。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下,她忍下心中异样,步伐从容地走向前去。刚一靠近,赵若淳那和蔼可亲的声音便传入耳中:“万千,我们又见面了。”
万千恭敬地行了一礼,“参见宰相。”
赵若淳看回宴云霆,谦逊地说:“陛下能给我这个机会来大理寺宣旨,是我赵某的荣幸。大理寺诸位实乃国之栋梁,群臣楷模。”
闻言,宴云霆依旧那副冷峻神态。
他微微欠身,“赵大人过誉了。”
赵若淳拍了拍他的手臂,“宴大人才智过人,实乃元泰之福啊。”
看着赵若淳眼中流露出的赞赏,万千心里都有些疑惑。当年宴云霆的父亲推行变法,削弱的不正是宰相之权吗?
遇到仇人之子,还能这般谦逊,这赵若淳真不是一般人。
万千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赵若淳却已准备告辞,“陛下的嘉奖我既带到了,便不耽误寺卿了,告辞。”
赵若淳一动身,身边的公公和仆从们立刻紧随其后。万千默默地跟在宴云霆的身后,一同将宰相送出了大门。
门口看热闹的民众还未离去,自发地为宰相让出离去的路。
眼看着马车逐渐远去,万千突然开口,“陛下挺忌惮你啊,居然让宰相来宣旨。”
宴云霆立刻瞥了万千一眼,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惊讶,显然被她突如其来的大胆言论所震惊。
万千似乎没有察觉到他的反应,转而开启了另一个话题,语气中带着一丝神秘,“卫子衿前两天看了一本书,上面说:用钝器击打头部,第一次通常不会造成血溅,只有当第二次击打时,血液才会喷涌而出。”
卫子衿刚来大理寺,就能从书本中查出钝器击头的现象,万千不信干了快三十年的夏仵作会不知道。
若他在一开始就说出,受害者的头部很可能被石块击打两次,这个案件就会被当成凶案处理。
万千的目光坚定而直接,紧紧地锁定着宴云霆,直到他终于在她的目光下显得有些不自在。
他说:“夏仵作是赵若淳的人。”
宴云霆淡然自若,似乎早已洞悉夏仵作在尸检时有所隐瞒。
万千问:“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比你早一些。”
“他还能在大理寺任职吗?”
“不能。”
“因为赵宰相?”
“因为失职。”
万千与赵宰相并无恩怨,她也曾亲眼见识过夏仵作的非凡才能。宴云霆的决定虽然在她的预料之中,心中难免还是有些唏嘘。
赵宰相的车队渐渐消失在道路的尽头,万千目送他们离去后,转身准备走回大理寺。
可没迈出两步,一阵洪亮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大理寺为民做主,吾等感激不尽!”
突如其来的声响震得万千心脏一颤。
她猛地回头,鸡皮疙瘩瞬间布满后背。
大理寺门口,民众竟然跪成了一片,他们的声音如同海浪般此起彼伏,“大理寺为民做主,吾等感激不尽!”
“大理寺为民做主,吾等感激不尽!”
“大理寺为民做主,吾等感激不尽!”
……
这声声感谢如同重锤,一遍又一遍地敲打在万千的心上。
她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心脏,愣在原地,看着台阶下跪拜的众人,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宴云霆同样驻足,在门口值守的小厮见状,当即走到他身边小声解释:“大人,我们前日查受害者身份的动静太大,京内家家户户都知道我们在为黑户查案。而且今日从鸿胪寺归来,我们便按万姑娘所言,复刻了几张受害者画像,在京城及其周边城池寻找其亲属或熟识之人。民众想必是感念大理寺功德,特来感谢。”
万千看到人群中相似的黑色麻衣和泛红的眼睛,心里有些沉闷。
他们来感谢什么呢?
这些人与受害者素不相识,其中有的人就算见过受害者,也记不得他的样子。
他们似乎是在担心身在异乡的自己会像受害者一样遭遇不测。若真的发生,他们希望大理寺能像现在这样,尽职尽责地帮助他们寻找失散的亲人。
他们只因为在艰难的生活里看到了希望,便想用力抓住,就算那虚假的希望之光并没有照耀到他们身上,心中亦满是感激。
“去把他们扶起来。”宴云霆率先反应过来,沉声下令。
他身后十多个官吏小跑而出,一边将民众扶起,一边安慰。
万千问:“七皇子会一辈子困在桃林吗?”
宴云霆斜睨了她一眼,“聪明人一般比较爱惜自己的性命,你倒是忠于职守。”
万千明白他的讥讽,她独自去见七皇子,用计把口供拿到手。等璃国反应过来,必然大怒。元泰少不得虚与委蛇一番,以缓其锋。万千不过是个短工,元泰和她撇清关系再简单不过,更有甚者,拿万千的性命去平息璃国怒火,也不是不行。
万千自然清楚这一行为背后隐藏的风险。
她淡然一笑,“我确实忠于职守,因为我天生就是干这个的料。”
万千的思绪飘回到了那个只能容纳三四十人的小型会议室。那是一个略带闷热的午后,阳光透过窗户洒在那张因岁月而失去光泽的老旧长木桌。
她和三名同届的刑警并肩站在讲台上,宣誓道:“我志愿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警察,我宣誓:坚决拥护中国**的领导,献身于崇高的人民公安事业,忠诚于党、服务人民、公正执法、严守纪律,为保卫国家安全、维护社会稳定、保障人民安宁而英勇奋斗!”
咚咚咚咚……
万千感觉自己的心脏又活跃起来。
在刑侦支队一字一句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脑子里回荡着导师第一次见她时说的话:“你是天才,天生就该干这个。”
也正是宣誓那一天,万千第一次确认,心思多、敏感、疑神疑鬼、内耗也可以是优点。
胸前独属于她的编号就是证据。
万千擅长并需要刑警这份工作,不是为了除暴安良,而是单纯需要案件来消耗她的精力和脑子。
回忆如潮水退去,万千眼前是不愿离去的民众,在大理寺官吏的搀扶下,一些苦命人似乎触动了心弦,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万千无视宴云霆那似是而非的目光,平静地说:“我热爱办案,你热衷官场,他们拜大理寺,或许是拜错了地方。”
听完万千的讥讽,宴云霆不仅没有动怒,甚至还笑出了声,“你说得对,你我并非真正心系百姓之人,但确有人是。”
万千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卫子衿正一边轻拍一位哭泣的阿娘,一边安慰她。从万千的角度,刚好能看见从卫子衿下巴滑落的泪珠。
万千突然意识到,自己虽然连日劳累,卫子衿也同样没有休息。而且以她吃饭都成问题的经济条件,来当没有工钱的学徒,需要承担的压力只会更大。甚至现在夏仵作工作不保,她能不能当上学徒还是未知数。
宴云霆问道:“为何捂着胸口?”
万千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慢慢放下,“数数心跳,担心加班过劳死。”
万千看着还在跪着的群众,轻声说道:“你不走,他们怕是不会起身。”
“确实。”
宴云霆与万千向门口的群众拱手致意,转身步入大理寺。
宴云霆随即吩咐:“去请夏仵作来。”
万千停下脚步,看着宴云霆的身影逐渐被大殿吞没。
当她走到停尸房时,夏仵作正好在擦拭停尸台。
“来看受害者?可他已经被送去京郊埋了。”
这是大理寺的规矩,无人认领的尸首通通会被送去京郊掩埋。
“宴大人找你。”
夏仵作的动作突然停下,看不出本色的帕子还在他手里攥着。
“好,我擦完就去。”说着,他又继续动起手来。
“值吗?”
他沉思片刻,开口道:“如果不能证明受害者非璃国人,将此案视为意外坠落,对元泰而言或许是最好的结果。”
“是你的想法还是赵宰相的想法?”
夏仵作再次停下,他挺起腰背,将帕子叠好,放在角落,“若是宴云霆叫你那么做,你也会的。”
万千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夏仵作是在说宴云霆于她有知遇之恩。她随即回应道:“以你的才华,即便没有赵宰相的提拔,你也足以胜任今日之位。”
夏仵作抬头,夕阳透过窗户洒落,映照在他那历经风霜的面庞上。
他扬起嘴角,“若是没有他,我或许仍漂泊于坟场,或已命丧黄泉。赵大人提携之恩同再造,我愧对受害者,往后自会替他寻找亲眷,以偿还一二。”
说完,夏仵作也不再留恋,“走了。”
他越过万千,走出停尸房。
宴云霆处理事情很有效率,不久便让夏仵作从大殿走出,回到停尸房整理个人物品。
夏仵作的物件不多,两个箱子便装下了所有。
万千和卫子衿一人抱一个,送他离开。
夏仵作走出正门,回头看了一会儿那庄严的牌匾和大门,随即释然,从容地迈步离去。
卫子衿小声问:“其他人呢?不来送送吗?”
万千抿了抿唇,沉默不语。
“姐,夏仵作走了,我还能在大理寺当学徒吗?”
“这得看宴云霆,但你已经在大理寺晃悠了那么久,也没见他说什么,问题应该不大吧。”万千想起宴云霆沉默寡言的样子,也有些拿不准。
但卫子衿是个乐观的,开心道:“是吗?那太好了。”
两人跟在夏仵作后面,一路走到外城南边的一个小巷里,卫子衿担忧地问:“我们两个小姑娘送夏仵作回家,会不会被人说闲话?”
万千听后,挑眉看了她一眼,心想:现在才担心名声,是不是太晚了?
但万千只是笑着说:“没事,我俩已经是混迹在男人堆和死人堆里的人了,送男子回家的事儿传出去,名声或许还能好一点。”
卫子衿被万千逗笑,连带着箱子都有些晃悠,“万姐姐,你是真的一点不在乎。”
她往上颠了颠,“你不在乎,那我也不在乎。”
走在前面的夏仵作一直没说话。他叹了一口气,无奈的语气中夹杂着笑意,“你们不在乎名声,我在乎,你们能不能考虑一下我的感受?不让你们搬,你们还非来。”
这下,万千也笑了。
她知道,夏仵作没有亲人子女,这才拉着卫子衿一起来送行。
万千侧头看着卫子衿,“你不在乎也好,夏仵作技艺高超,你若想早日入职大理寺,可以多来请教,反正今后夏仵作时间多的是。”
夏仵作冷哼道:“你还好意思说她,她才来两天,就已经去文犊库借了几本元泰法吏书籍来研读,我看将来她可能比你先中榜。”
提及来年大理寺之试,万千便觉头痛。此试分文武两科,以万千之体质,就算侥幸过了文试,武试却是难以支撑,别人一拳击来便足以令她倒地。
虽心中有所忧虑,万千却不愿将其传递给他人,故作惊讶,打趣道:“啊!您不早说,您知道那么多,往年试卷您是不是参与出题啊?您都离职了,能不能多透露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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