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夫人送去,”宴云霆将食盒递给宴府门口的守卫。
“是,公子。”
宴云霆下台阶,没走几步,身后就传来呼喊,“公子留步。”
赵管家领着几个下人,从院里走出。许是宴家事务繁杂,宴云霆觉得他的脊背比记忆中又弯了几分。
他行了礼,“公子,老爷有请。”
赵管家自宴云霆生下来,便已跟随父亲。他能在管家的位置上待那么多年,凭的就是忠心和手段。
宴云霆知道,他能那么及时地拦住自己,怕是早已恭候多时。
这也不难理解。宴家如今这落魄景象,长子失踪多年,家主告老在家,能拉拢的也就他这个被夺军权,留任京中的二公子了。
“不必,”宴云霆说完,转身欲走。
赵管家仍不放弃,急忙说:“夫人近日食欲不振,公子若是愿意留在家里吃顿饭,夫人或许能多吃一些。”
宴云霆听着只觉得好笑,宴家要真像他说的那么在乎梁如霜,就不会放任她大冬天去发放物资。
宴云霆迈步走进漆黑的冬夜,“这话,你应该跟宴大人说。”
宴云霆算赵管家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看他孤身走入黑夜,多少有些不忍。
他急忙将自己手上的灯笼塞到身边小厮手上,“快,给公子送去。”
宴云霆速度不算快,小厮小跑几步,便追上了。
见宴云霆再次停下脚步,赵管家冲着他的背影说:“夫人说:她约莫除夕前后生产,你若愿意,就回家瞧瞧孩子。”
这话,梁如霜跟宴云霆说过几次。在刚怀孕的时候,她就问过宴云霆愿不愿意留这个孩子。
宴云霆当时听了,只觉得梁如霜问得莫名其妙,不去问他父亲这个问题,反而来问他。
但后来也逐渐理解了,他父亲不会拒绝多一个牵扯梁家的筹码,但这个筹码若被宴云霆弄没了,他也不介意再要一个新的。
再后来,到了四月,大夫诊出梁如霜怀的是男孩儿,梁如霜就更忧虑了。
那时候,宴云霆与她做了一个交易,宴家的身份和财产都留给她的儿子,但是现在宴家这个宅子和与母兄相关的一切,留给宴云霆。
宴家这是祖宅,梁如霜一开始还有些犹豫,但不知想到了什么法子,最终还是答应下来。但她说:宅子要等她儿子成年之时才能给宴云霆。
得了这个结果,宴云霆相当满意。毕竟他根本不在乎宴家多一口人,少一口人的事儿。他爹满心只有权力,若被他知道,宴云霆想要这宅子,那宴云霆要付出的代价,必然大得多。
这一招,不仅能空手套白狼,还替他避开了许多麻烦。
宴云霆相信,梁如霜叫他在孩子出生时去看一看,是真心希望宴家能和睦。但宴云霆对如今的宴家早已没了耐心,他对即将降生的弟弟没什么兴趣。
小厮手里的灯笼是宴云霆熟悉的款式。他看了几眼,便直直离开,消失在街角。
宴家这些年,为了修复与宴云霆的关系,想了许多法子。类似的事情发生了很多次。
忙碌的宴云霆很快便将这个小插曲抛之脑后。
“万姐姐,可是有什么好事儿?”
卫子衿受李仵作所托,将今年的案件记录交到文牍库。恰好今日事务不多,她便留在万千这儿暖暖身子。
“何出此言?”万千将手里的书册推入柜中,好奇地问。
卫子衿走到万千平时看书的位置坐下,“你的眉目不似前几日那般紧蹙,所以我猜,你遇着好事儿了。”
万千自己就是观察人的好手,突然被别人仔细观察,让她感觉有些微妙。
但卫子衿猜得没错,她确实遇到好事儿了。
自那日夜里遇到赵若淳,已经过了两个多月,她没有遇到任何危险。
这意味着,那天出口的狂言给她带来杀身之祸的可能大大降低。其次,“万千”这个身份比她想象的完善,完善到连京城最高处的人都能瞒过去。
而且,如今这情形,她越出名,围堵小院、造成原主死亡的人会越忌惮,她就越安全。
这些日子,万千安心了不少,但她并不打算将心中所想告知,“好事儿?明日便要放春假了,这算不算好事儿?”
“当然算!”提起放假,卫子衿眼睛都亮了,“终于可以休息了。对了,万姐姐,你休到哪一日?”
宴云霆只通知万千初三和初六来大理寺值守,收假日期应该是与其他人一致。
“应该是月中吧。”
“哇,那么久,真好,”卫子衿感慨道,“我除了值守大理寺,还得去医馆抓药。医馆掌柜说,那段时间会很忙,就不给我休假了。我原本还打算去给夏仵作拜年,好好谢谢他呢。也不知道,到时有没有时间。”
卫子衿说的这些,万千也帮不上忙,只能安静地听着。
似是想起什么,卫子衿起身走到万千身边,“诶,姐姐,明日你我都无事,不如一起去买年货吧。除了吃食,再买一些鞭炮。我们把鞭炮放了,新年一定能红红火火,平安顺遂。”
卫子衿似乎已经看到脑海中畅想的画面,语调里全是欢快的期许。
年味儿从卫子衿期盼的神情中溢出。受她感染,万千心里也多了几分雀跃。
是啊,这个又冷又长的冬天,该结束了。
正当二人商量之时,一道人影急匆匆地跑进文犊库。
“万姑娘,万姑娘?”
来人是梁如霜的婢女,常伴其左右。她向来整齐的发髻有些松散,裙裾沾染上了无数泥点子。
万千闻言,刚从层层书柜中走出,便被飞奔而来的婢女拦住。
“万姑娘,我家夫人有请。”
不祥的预感在万千心中升起,“先走,什么事儿,你慢慢说。”
万千与卫子衿简单道别后,拿过门口衣架上棉外袍,便与婢女一同出了门。
婢女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小声说:“娘娘早产了。”
早产!?
鸡皮疙瘩从万千头顶灌下。
就这个时代的医疗条件,顺利生育已属困难,再碰上早产,那不是梁如霜性命都有危险?!
万千加快脚步,“可通知了宴云霆?”
“并未,夫人只让我快些来找您。”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万千身形都僵硬了一瞬。
这种时候,梁如霜没有找大夫,没有找她丈夫,没有找庶子,而是派人去找没权没势的她。
万千不敢往下细想,强行稳住心神,“快去通知宴云霆,我先骑马过去。”
“是。”
这会儿正值未时,人们多已享用完午膳,路上的行人不多。万千很快便到了宴家。
宴家大门还是那般空旷又气派。值守的人依旧端正地伫立两侧,院落里的仆从们步伐轻盈矫捷,穿梭于各处,处处都在展现世家的体面。
万千顾不上其他,很快便跑到了万千院落门口。
此时,中庭已聚集了十多个人。有背着医箱的男子,有万千常见的几个侍女。
其中一个侍女很快发现了万千,红着眼说:“姑娘,你快进去吧。夫人等很久了。”
万千心里一沉。
待平复好呼吸和心情,她推开了紧闭的大门。
梁如霜的房间很大,被华丽的屏风和围帘隔出好几个空间。
万千顺着地上的水渍,走到了里间。
在梁如霜的床前,接生嬷嬷和侍女埋着头,僵硬地站在两侧。
地上金盆里水已被染红,帕子皱缩地挂在盆缘。
在一片死寂中,万千越靠近,血腥气越重。
她都有些怀疑,她是不是来晚了?
“如霜姐?”
足以躺下五六个人的大床上,粉色的鸳鸯被子将梁如霜的面色衬得格外惨白。她缓缓睁开眼,气游若丝,“其他人先下去。”
待门关上,万千坐到床边,看着神色麻木的女人,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我的孩子死了,”梁如霜平静地说,仿佛是在说秋天的一片叶子,“我应该也快了。”
上次相见,梁如霜尚且生龙活虎,于施粥棚中忙碌不停;而此刻,她却宛如一个人偶,呆呆地凝望着屋顶,一动不动。
万千慌忙握住被子里的手,“不,不会的。不是说月底才会生产吗?怎么提前那么多,可是有人要害你?”
“不重要了,”梁如霜淡淡地说:“别害怕,我叫你来,只是不想最后一眼,还要看见宴家人。”
“好,我陪着你,保证他们进不来。”
梁如霜用剩下不多的力气扬起嘴角,肯定地说:“他们也不会进。”
梁如霜幽幽地叹了口气,“走到今日这一步,倒也算我活该。一开始,我还会想,我做错什么事儿了,才会嫁到宴家。是小时候左挑右选,错过了适龄人?还是得罪了后娘?”
她无奈失笑,“但,这个问题怎么会有答案呢?嫁过来以后,我也就不想了。当宴家主母至少比一辈子看后娘脸色过活强。所以,我把心神和气力都花在了宴家上。我想着,只要宴家不倒,我自然过得也不会差。”
泪水从梁如霜眼角滑过,“可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些琐碎的痛苦什么时候滚成了球,压在我心口,让我连气都喘不上来。”
万千在旁边安静地听着。
梁如霜继续说:“在知道父亲与宴家达成协议时,我不是没想过要逃。我打算装成女厨,想趁采买食材的时候离开京城。万事俱备,即将成功之时,突然传来消息,说是哪一房的姨娘突然想吃面,煮慢了还得挨鞭子。没办法,我只能煮。可我煮了几次,面不是没熟,就是囊了。”
“你尝过又甜又腻的面汤吗?我吃过。那是真难吃。”梁如霜又哭又笑, “我竟然连盐和糖都分不清。”
“我娘去得早,我也没攒下什么钱。煮面的时候,我就在想,我要是逃出去,该怎么活啊?想着想着,我突然就不敢了。我跟自己说,至少得先把煮面学会了再跑。”
在万千印象里,梁如霜一直是一个温和端庄的人,没想到她也有叛逆的时候。万千强忍难过,打趣道:“那你现在会煮面了吗?”
“会了。”
梁如霜说话花了太多力气,看万千的眼神都有些涣散,“真想回到那时候,帮小时候的我煮好那碗面,那样或许我就能跟你一样勇敢了。”
梁如霜想抬手,摸一摸万千的头顶,却发现动一下指头就已是极限。
“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那时候我真的逃了,会不会和你一样,虽然衣衫褴褛,但至少是自在的。”
梁如霜向来亲和,从未说过贬低人的话。这会儿特地说万千衣衫褴褛,不过是想逗逗她。
万千配合地笑了,“衣衫褴褛?不至于吧。”
梁如霜眼里也泛上笑意,可才几瞬,就支撑不住,“万千,我好累了,想睡一会儿。你走的时候记得摸一下梳妆台侧面暗门,把里头的东西拿走。”
死亡倒计时几乎把万千喉咙扼住。
她拽着梁如霜的手,慌张开口,“再说说呗,说说你讨厌的宴家。”
梁如霜眼皮稍稍抬了抬,“不想说,他们,不值得。万千,以后,只要是你想做的事,就都去做。”
那双漂亮的杏眸终于闭上。
“好,好,我都做。”
屋内彻底安静下来,只有火盆偶尔会有轻微的爆裂声。
金灿灿的夕阳像一只轻柔的手,落在梁如霜脸颊。分明的睫毛落下的阴影,很快便不再颤动。
万千沉默地坐在床沿,看着梁如霜一点点解脱。
过了许久,一道苍老的声音在窗外响起,语气间尽是烦躁。
“怎么回事儿!?都那么久了,进去看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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