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怪病,见血就晕。”
梁月狐疑的看着他:“那你怎么活到现在的?莫不是——晕着装死?”
李厌疾笑出声:“和你猜的差不多,也就是偷摸着活呗。”
他想了想:“我小时候脾气硬,家里来一个郎中我就打跑一个。后来我也是被逼的没办法了,听说京都的姑娘们有个耍法,名叫耳彩。是蒙上双眼,听音辨位打花球的游戏。我便偷摸的学,把自己蒙上双眼,在黑屋子拴住双手,关上一日就在家里蒙上眼,一日一日的练——别说,我这耳力可比普通人强得多。”
梁月倒也没什么好奇心,也没追问,只随口敷衍道:“嗯。你是个聪明的。”
李厌疾笑出声:“你果然慧眼识英雄嘛!别的不说,我这取长补短的功夫可是自小就练的,若非如此,怕是早就被我父亲给打死了!”
他似乎打开了话匣子:“我啊,自小是家里挨打最多的,祠堂里几只老鼠生了多少小崽子我都知道。有次也不知道我犯了什么错,打的最狠,被我父亲吊起来抽,我母亲带着哥哥们跪着求,一边求我父亲,一边求我说软话……”
“你服了软?”梁月问说。
“当然没了!我父亲打的更狠了。要不是请了我先生出面,我那天怕真是得被打出个什么毛病。”李厌疾笑出声。
梁月也淡淡笑了:“倔驴。”
“倔怎么了?我信自己的所听所见,我行自己要走的路,吃了苦也认。”李厌疾眼里望着那远处的灯火,笑意淡了一些。
静了许久,两人之间只有风声。
缓缓的,李厌疾开口说话。
“我本该是得令守在大明关的。可是,那天,父亲却命我领兵到玉门关前探路,我便领了队。可那段日子旧疾发作,四哥不放心我,瞒着父亲陪我。我并不知道四哥来了的——”
李厌疾的声音似乎飘了起来,轻的连自己都觉得有些小声。
可梁月却听见了:“然后呢?”
“关外有伏兵。我们冲不出去。”李厌疾语调平缓,似乎只是件小事,“我没降。”
梁月皱起眉来。
“祖宗训,将在外,稳军心,不得降。我和四哥都知道,我们是真的抱着必死的心护着军旗。”
梁月不由一动,却拉扯了手上的伤口,瞬间渗出血来。
李厌疾望着那灯盏的眼睛里,似乎又看到了那天。
【矛刺穿了挡在身前的王副将的胸膛,血溅了他一脸。
蒙住眼的李厌疾只觉得脸上一热,愣神间,就被一支飞箭射中了右腿,一把大刀砍向他的头颅。
他躲过了砍刀,大声道:“合!”
李厌疾握着军旗,剩下的九人和四哥同自己相背而立。
他们身边全是高骑大马的乌孙士兵。这些嗜血的士兵将这些大汉士兵当作了玩偶儿,只需一个挥刀就能叫他们缺胳膊断腿。
李厌疾听见四哥在他身侧高声道:“李家军!”
万语千言只融于一句:“战!”
可这一声“战”却映着不远处那沸沸马蹄之声而来,更显的盛大——夕阳之下,白甲将军领率五十军而来。】
“——父亲来了。”
眼中那灯火似乎成了一团火,燃亮了李厌疾的眼。
“我扯下眼罩,只看见父亲带着三十来人,冲过了乌孙兵的包围圈,奔向我,伸出了手——”
李厌疾对着那灯火,虚空中伸出了手。
“——父亲的手握住了我身后的四哥。”
穿过手指的是尘沙,是寒风。
那穿着铠甲满身是血的少将,一手撑着军旗,一个人站在敌军的包围里,眼看着那队小骑兵绝迹而去,再然后……
那盏远处的灯在此刻灭了。
连带着李厌疾的眼睛都暗了。
直到现在,想到这里,李厌疾看着自己的手,都会羞耻的红了脸——“啊。自作多情……”
伸出的手缓缓落下时,却被一只温暖的手握住。
李厌疾抬起眼,看着黑夜里看不清的面容,心一动。
梁月握着他的手,缓缓坐在了旁边。掏出怀中一个药瓶,洒在他手背上的伤口上,举动很轻。
李厌疾一愣后,笑道:“我说,你还是第一次为我上药吧?怎么?可怜我这个被父亲遗弃的人?”
梁月只是为他上药,没有说话。
李厌疾也乐得有人为他上药,戏谑的笑道:“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没听到答复,李厌疾也没觉得难为情,乐在其中:“也是,我生的俊,耍的一手好枪法,脾气又好,你喜欢我,也是应当的。你吧,话少,不爱笑,有时说个话挺气人的,虽说瘦一点吧,可是也不算难看。不过我母亲喜欢圆滚滚的媳妇,说是有福气,我两位嫂嫂都是圆圆的脸……嗯,那你可得好好吃饭,多长些肉才好……对了,女孩子还是得学些傍身的武艺,我教你如何?你喜欢耍枪还是耍剑?又或是拳法?我都会的……”
李厌疾全然没记起自己如今不过一个异国俘虏,只是聒噪的细数自己的优点和八竿子打不着的小事上。
梁月上完了药,坐在一边,抱着腿,瞧着他甚是兴奋的比划着动作,淡笑着开口:“那你娶妻了吗?”
李厌疾一愣,比划着枪法的手停在虚空:“你、你真喜欢我?”
“你将自己夸得这般好,我不动心哪行?”梁月笑的弯了眼,“你娶妻了吗?”
李厌疾咽了口唾沫:“没。”
“定亲了吗?”
“……没。”
“有心上人了吗?”
李厌疾眼睛一亮:“有!我有!”
“两情相悦?”
“这……这也难说。”
“那便是没有呗。”说着,就拉着李厌疾的手,“你我一切从简,就直接拜个堂,立个誓好了!”
李厌疾被吓到了,忙缩回手:“拜、拜堂?!”
“对啊!”梁月郑重的点头。
“等等等等!先等一下!我是真有喜欢的人,她叫刘景玉!”李厌疾连伤口被拉扯到也管不得呼痛,忙叫停。
梁月停下,只静静的看着他。
李厌疾被看得有些发毛,正欲开口解释时,被梁月抢了先:“以后若非遇着真心爱慕的,便别这么招惹姑娘。”
李厌疾愣了下,连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好!好!”
梁月又坐了回去。
差点被“逼婚”的李厌疾仍是有些惊恐未定的将双手藏到了身后。
梁月瞧着他这副模样,笑出了声,瞧着漆黑一片的集市,说起了别的话:“你怨不怨?”
李厌疾眨眨眼,才明白过来她说的话,歪着头想了想:“说不怨,那是骗鬼的话,骗不了人。”
他笑了笑:“不过,说怨的话,也说不去。”
“怎么说不过去?”
李厌疾想了想:“他是我父,养育之恩说不过去。他为我聘良师,教我习武,让我学立世之道,教导之恩说不过去……这么想着,他曾经也是疼爱过我的。”
梁月看着他的侧脸,看不清他的神色。
“我打小就是个坐不住的,自小挨骂。后来稍大些了,便开始挨打。他每每教训过我,就会往家里带十八糕点铺里的糕点,那是我最爱吃的。当然了,家中孩子都有一份,说起来,兄长们还得谢我挨的打骂呢!”李厌疾笑起来。
梁月没有应声。
这番话说完,也不管梁月信不信,李厌疾似乎解开心结般松了口气,连带着声音都懒懒的:“我不怨他的。”
梁月觉得天有些凉了,便往李厌疾身边靠了靠。
“你似乎有怨怼的人?”李厌疾问道。
梁月沉下眼睑,想了许久,这才开口:“我是见过永安公主的。”
李厌疾没曾想,她会说起那个公主。
“她因着父母恩情、家中荣华,奉旨远嫁乌孙……过的并不算好。”梁月顿了顿,“公主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可在肚子里的时候就没了。听说,她得了疯病,掐死了昆莫的一个儿子,昆莫发怒,将她囚禁起来。”
一个远嫁乌孙的公主,只要踏出故土的那一瞬间,便能够想到和父母故人的联系断了,此后的遭遇只能一人挨着,只要没死,就不是大事。这些道理,李厌疾也是明白的。
“公主她……对我有恩。”梁月说道,“我没办法……”
李厌疾也是怀疑过这个奇怪的梁月,想过她会不会就是那位公主?可是李厌疾不能想象一位和亲公主怎会落到成为一个脚带镣铐,时不时满身都有伤的瞎眼女子?他不敢想,无法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猜忌她,他想,至少,她也是汉人,一个能够让自己临近崩溃边缘回头的人。又或许李厌疾认定了,自己如今也没有什么可让人利用的价值?
李厌疾说不清,只是将心思压在每日见到她的笑脸下——她不愿说明,自己也做不到坦然,就这样也挺好。
“说到底,这些日子幸好有你隔三差五来找我,我是该回报你的恩情的……你有什么想要做的事吗?”李厌疾问道。
梁月转过头,静静的和李厌疾对视,似乎在确认李厌疾说出这句是玩笑还是认真。
李厌疾坐直了些,即使知道在黑夜里梁月看不到自己的眼睛,但仍旧努力将自己做到严肃认真的表情。
良久,梁月轻声道:“若有一日,你能回去,就替我将永安公主带回去——即使是一具尸首,一堆白骨——都带回去。”
话很轻,却沉甸甸的让李厌疾心一沉。
李厌疾答的很认真,颔首沉声道:“好。”
似乎觉得不够重视,又加了一句:“我答应。”
两人对视,都笑了起来,靠着木桩看着夜空的碎星。
“乌孙有个好处。”梁月说道。
“什么?”
“星星又多又亮。”
李厌疾想了想,似乎自问还像是在问她:“大汉瞧不见星星吗?”
梁月歪着头:“等你回去了,自己抬头看吧。”
李厌疾唇一弯——谁晓得自己有没有这条命回去。
梁月说完,起身,就要回去了。
李厌疾叫住她,笑道:“若有一日,你能回去……大年初一的夜里,长安春晖楼的神仙酿,三大坛,买来祭我。”
这话并不吉利。
梁月想要说些什么。
可她在风里转身,看着靠着木桩边上的俘虏,心下静了些,勾了耳边长发,点了点头。又觉得他瞧不见,便又应了声。
“好。我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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