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月没想过“若有一日”来的这么快。
乌孙天祭,是昆莫和大巫祝围绕都城去往天山祭祀,集市是必经之所。李厌疾处在集市中心,自然要被挪走,被士兵带走要去牢狱途中,李厌疾取出腰间藏着的一把匕首,杀了押送自己的士兵,逃走了。
俘虏逃走,昆莫下令,秘密捉拿,不许声张。所有人都以为他抢了马匹逃出了赤谷城,便分了五队人往不同方向去追。
城里依旧有人在搜查,可是城里的祭坛在清晨时突然走火,搜查的人连忙成了救火小队。在烈火燃燃的赤谷城里,闹哄哄的人群里悄然走出一个削瘦的红衣女子。
赶着骏马群出城的乌孙牧马人瞧着这大火,没做停留,只招呼着自家三个捂得严严实实的儿子赶紧出城,别赶不上天祭。落在最后的小儿子低垂着头,没啃声。
马群后,是牧羊的红衣女,低着头,仍是往日死气沉沉的模样,可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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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坡处,羊群散作三三两两,红衣女站在高处眺望远处。
风逐渐大了起来,卷带这雪花落下。
慢慢的,雪覆盖了草地。红衣女终于低下头,转过身,想要吆喝着羊群回城。
“梁姑娘!”
这一声叫的她心头一震,她猛地转过身。
一个穿着牧民衣裳的男子扬着马鞭,腰佩弯刀,驱着骏马,在风雪中赶来。他眉眼带笑,神采飞扬,似乎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少年郎君。
她想过李厌疾逃出城去不会回头接她的打算,说起来,她并不相信李厌疾,甚至没有想过他回来接自己的模样,却还是放了那把火,在这里等他……无论他是不是真心,可他还是回来了。
她看着在毡帽下李厌疾露出的笑脸,突然觉得,好像这个人生的并不招人讨厌。
李厌疾停下马,摘下毡帽,盖在梁月的头上,他咧嘴一笑,坐在马背上向她伸出手。
梁月望着他,伸出手,借力翻身而上,因着脚上镣铐,只能侧身坐在他身前。
李厌疾挥鞭驱马,不做停留。
“我刚刚瞧着,你好像要走?”李厌疾在身后发问道。
“你迟迟不来,我以为——”
李厌疾大笑了一声:“以为我被抓了,又或是我丢下你了?”
梁月没回话,只是紧紧拽着马匹的鬃毛——可是你到底还是来了。
“放心。这世上小人太多,总需有我张六郎这般言必行,行必果的郎君!除非我死,爬也爬来见你!”
梁月一怔,心下一动。
李厌疾很是感叹道:“遇上我这般的好儿郎,你得是修了几年的福啊!”
梁月听见他的笑声,打鼓般的心缓缓安静下来,唇一弯,不置可否。
雪越下越大,风也寒凉,感到怀中人有些发抖,李厌疾向中间拢了拢手。
梁月微抬手,碰了碰他的右手,突然听到他痛呼了声。
“你的手怎么了?”梁月有些被吓到。
“没事。受了点伤。”李厌疾回话道。
梁月不敢再动,也没在说话,也知道他二人的境遇,只能先逃到离赤谷城更远的地方才能有说话的时候。
可李厌疾却先说话了:“如果能从这里出去,你要做什么?”
梁月从没想过这个可能,细细想了想,却只回道:“不知道。你呢?”
“我啊……”
李厌疾笑了起来:“我要什么都放下,好好活着!逍遥洒脱的活着,就像江湖侠客一样!”
说完,李厌疾似乎恍然大悟:“是了!我下辈子也要这么活!我告诉你了哦!”
难为他还记得那天晚上自己说的话。
梁月觉得他有些傻气,世上哪有能放下一切的人?别说江湖侠客,就连出家之人,也不能昧着良心说一句“全都放下”。逍遥洒脱,有多少人能做到?
可这想法被此时的梁月放在心底,听见李厌疾的笑声,只觉得心里被什么敲了一下,悸动着,声音都带着笑意:“好啊。”
“多笑笑好啊!”李厌疾笑道,“人活一世,总得看开些,每日臊眉搭眼,哭哭啼啼的过,还不如开心点,为自己堂堂正正的活!”
梁月没有答话,可握住马鬃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静了一会儿,李厌疾又说道:“我要问你一句话。”
“什么?”梁月以为他会追问自己的身份。
李厌疾却说了一句话,不是大汉话,是西域大月氏的话:“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梁月愣了一下:“我不懂。”
李厌疾淡淡笑了一下:“真不懂?”
梁月低下眼:“不懂。”
“好。”李厌疾最终只是回了这个字,便再也不说话了。
其实梁月是听懂了这句话,即使他说的磕磕绊绊,有些词说的不对,可她已经能琢磨出大意——“明知这是圈套,偏还让他儿子来探路,还真舍得啊。”
她想起李厌疾那天夜里说的话,只觉得这句话沉沉的压在心头,坠的她生疼——他父亲明知圈套,却偏派他前去探路,若不是他四哥偷着跟去,他父亲率兵救回他四哥,是不是便不会来见他最后一面?
念起李厌疾说过的“不怨”,她紧紧咬住牙。
这句话她说不出口,至少知道,现在是说不出口的。他不知道,便不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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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萧条的时节,越过杏褪桃残,苔荒藓败地,那是乌孙赤谷城外的草原。
雪窖冰天,愁云漫布,风雪交加,万里的白雪地里,唯有一骑马踏出了一路的痕迹。
骑马的是一对男女。女子坐在前面,一袭红衣,紧紧攥着马鬃。靠在身后的男子穿着破旧的黑色胡衣,扬鞭狠狠驱赶着马匹。
一看就知道是逃亡之人。
这风雪再大,两人都能听见身后不远处的叫嚣声。
李厌疾听不懂那些乌孙话,可也知道被他们逮住会是什么下场,俘虏的敌国少将若真的跑了,换做哪一国的皇帝,都会下令带不回活的也要带回一具尸首。
可是李厌疾怎么也想不到,乌孙的昆莫居然亲自驾马来追。
风雪如刀,割的他眼前一黑。
李厌疾心下一怔,猛的一闭眼后睁眼又能视物。他心想,这好不容易得来的生机,即使能跑出去,这副身子也是没多少时日能活了,可她不一样,她有机会重新活一次。
他一直在想,自己作为俘虏被困在乌孙的事该不该让梁月替自己传出去,至少能够传到大汉去,若是可以……大汉也会提防乌孙的……
李厌疾这念头在心里想了许久,可又看到梁月脚腕处的锁链,想起梁月满身的伤,还有她的瞎眼……她过的苦,对自己如此大恩,自己又何必再连累她?她不该因为自己再卷入另一处暗流中。他又想起父亲骂过他的“妇人之仁,不堪为用”……
既做不得破敌千百万的英雄,那就用这条命为一人拼出一条生路来,也算不负幼时做的“英雄梦”,没忘父亲恩师自幼的教导。
李厌疾心里畅快许多,笑道:“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是个聪明的。”
梁月听见耳边的声音,不由一愣:“你什么意思?”
低下头,在怀中女子耳边说道:“我待会跳下马拦住他们,你别回头,继续往南走。”
说着,就往梁月手中塞马鞭。
“出去了,就将在这里的一切都忘了。好好的过,为自己开开心心的过。”
梁月的手似乎冻成一块冰,握成了拳头,怎么也塞不进马鞭。
李厌疾声音重了几分:“你不过是被俘虏来的大汉奴隶,他们追的是我,只要我留下,你就能够逃走。你别怕。一定要回去。”
未得到回应,李厌疾在风雪中高声道:“明白了吗!”
一直以来就连冷嘲热讽都是轻声细语的梁月,第一次声音有些沙哑,张开嘴高声道:“你就不该接我!”
李厌疾没有说话,手上挥动马鞭的手力道更重了些。
梁月开始扭转挣扎:“你将我放下,放下!你一人可以逃出去的!你信我!我才是他们要找的人,我是——”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平静而带着笑意的声音打断了她。
“初初听到这句诗时,我只觉得说的真对。女儿家合不该磋磨在男子的博弈之中——你上次问我,长安可还有人记得和亲公主……记得的,为家国付出的人,总会有人记得的。”
她听着,几欲张口,却如鲠在喉——有人记得……有人记得我的。
“我、我……李厌疾,你真的要救我吗?如此,可不值当了。”
李厌疾顿了顿,无可奈何的抱紧了她,觉得胸口处的伤口又开始裂开了,忍住疼痛。
他靠近梁月的耳边:“自己这短短二十载,临终还能英雄救美,怎会不值当?”
她的声音微弱又颤抖:“可若你救的是乌苏的右夫人,大汉的和亲公主,那便是叛国了……”
李厌疾淡然一笑,避开了这个问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吗?”
她察觉到了什么:“你、你要做什么?”
李厌疾扶上了腰上的弯刀,满是血丝的眼睛里亮了些。
“神仙酿——”
梁月想要回头看清楚李厌疾的神情,可是早已被冻僵的身子有些缓慢,不自禁含着泪,怔怔回应道:“——三大坛。”
若有一日,你能回去,大年初一的夜里,长安春晖楼的神仙酿,三大坛,买来祭我。
“好姑娘!你都记着!”李厌疾放声大笑。
他硬生生扳开了梁月的手,将马鞭塞到她手中,笑声朗朗:“我乃李家军少将——长安李家六郎——李厌疾!记着我的名字,祭酒时莫要唤错了人!”
梁月觉着自己通身都被风雪吹的冰凉,就连胸口都开始结冰。
李厌疾撕了一块长布:“来!叫一声我听听!”
梁月的声音都在颤抖:“……李厌疾。”
李厌疾双手用力勒好了遮眼的长布,微侧左耳,听的清楚,双手轻轻拍了拍梁月的肩膀,只在她耳边,弯唇道轻声道:“真是好姑娘。”
随着这声轻笑,身后一空,梁月僵硬的身子在一瞬间似乎被凉风穿透,她猛的转头。
“李厌疾!!!”
这一声是她这辈子唯一一次用尽全身气力喊出的声音,震的冻结她整颗心的冰都碎了。
马匹飞奔间,她只看见那一个落魄的少将军,遮住了双眼,拖着一身的伤病,用左手握紧了弯刀,在风雪卷来时,面前迎着那悍兵铁蹄。
他高声,仍带着笑意:“别回头!回家去!回大汉去!去过你自己的日子!谁都不要念!谁都不要顾及!就去过自己的日子!”
天地白茫茫,唯他一点黑。
视野越来越广。
风雪呼啸,揉没了那点黑,只隐隐卷来那刀剑相交的杀伐之声,缓缓的,终于只剩下了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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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地里的雪下足了五日,终于停了。
一处临近边境的荒山洞穴里一抹火光晃晃出光亮,伴着洞穴外的冬风,照亮了一队身骑大马的乌孙军人。
领将木尔措看着那火光,站在不远处,用乌孙话高声道:“右夫人,昆莫说了,只要您回来,便决不追究您私逃出王庭的罪责。”
没得回应。
木尔措皱眉:“右夫人,您已离开五日,昆莫很是担心您的安危,派了三支队伍来寻您。我刚已发了信号,若不带您回去复命,昆莫会降罪我的……”
说着,脚步已轻轻靠近那洞穴。
一块石头猛的从里面砸出。
木尔措一闪,躲了过去。
洞穴里传出女子冰冷的声音,纯正的乌孙话:“再上前一步,同你回去复命的便是一具死尸。”
木尔措眼里狠戾一闪,若非昆莫说过不得伤她,自己早已绑了她回去交差。心下细细想了想,又开口道:“右夫人难道不想知道,随您出逃的匈奴人如今如何?”
静了片刻,才听到传出的声响:“你骗我。我知道他死了。”
声音分外平静。
木尔措一惊,心下想她在野外逃了五天,怎么可能有赤谷城里的消息?不过就是嘴硬想诈我的话?
心下定了定,面上仍笑道:“右夫人哪里听的消息?那匈奴少将也是个少年英雄,一只断手无用,单凭左手便杀了我乌孙骑兵十人。右夫人也知道,昆莫一直想要收他为麾下将领,怎么就这样容易的就杀了他?”
仍是良久未得回应,木尔措思索了下,又说道:“昆莫说了,若找到了右夫人,只需传他一句话——这五日,只当右夫人在外游玩,决不追究前事,若右夫人未听劝言,昆莫便——”
“怎么?还想杀谁?我身边还有谁能让他杀了解恨的?”女子的声音淡淡的,嘲讽道。
木尔措皱眉,他并不喜欢这个大汉嫁过来的右夫人,即使他也知道乌孙的草原上找不出第二个如她一般娇艳夺目的花朵,可是这朵花带着刺,且需让人捧着护着才能生长,即使再漂亮也是无用。
可木尔措心里还是有些怜悯这个异国的女子。
四年前昆莫二话不说,将伴在右夫人身边的大汉人斩头祭祀。那天,木尔措也参加了的,到现在他都记得这位大汉贵女冲到祭祀坛,看着六十多个血糊糊的脑袋,吓得跪倒在地,一脸煞白的干呕,最后晕了过去,羸弱的有点可怜。
此事后,嫁过来半年的右夫人却似乎忘却了这件事,用自己的一切来安抚昆莫,甚至想要修复大汉和乌孙的关系。可是自家这位昆莫可不是他的父亲——他一直很恨大汉。
于是,在被丈夫的折磨中,这位公主越发沉默寡言,不爱和人相处,不再靠近她的丈夫,可从未惹出什么乱子。直到一年多前,怀孕中的右夫人被昆莫的堂弟调戏,以致于滑胎,她发了疯将这个堂弟杀死。失去堂弟的昆莫并不在乎死在她肚子里的孩子,给右夫人戴上了囚犯的镣铐,罚她每日牧羊。
本来就该这么一直平安无事的,可是两个多月前昆莫俘虏了一个匈奴的将首,将他困在赤谷。没想到,这个匈奴人竟然逃了出去,还带走了当时牧羊的右夫人。昆莫大怒,亲自带人将人捉回,木尔措也被派了出去,可是木尔措如今琢磨,想来这右夫人或许是心甘情愿随那匈奴人走的呢?
顿了顿,木尔措声音高了一些:“昆莫还说了——如今的乌孙,没有尊贵的左夫人,而只有你这么一位右夫人。他给够了你荣耀,无论您犯了怎样的错,乌孙也只有您这么一位右夫人。”
当然了,匈奴送来的左夫人还没到(乌苏国以左为尊),乌孙当然只有她这么一个“尊荣”的右夫人。
火光摇晃,仍旧没有人影走出。
木尔措心下已定,对着身后的所有人使眼色,不论如何一定要把右夫人带回去。嘴上高声道:“右夫人您已嫁给昆莫五年,该是知道昆莫心性的……”
再要说话,却听洞穴里传来女子一声声笑意:“他的心性?”
笑久了,听着也有些瘆人。
木尔措连忙指挥身后的人不许再动。
“对啊,哪有那么容易就杀了?一刀割喉的死法他不喜欢的,只会慢慢折磨着死的。”洞穴里的女子仍是笑着,“不会那么容易的。”
“至少,不会这么快的。”
这句话说完,那火光骤灭。
不了多时,漆黑寂静的洞穴中缓缓走出了一个人。破旧的红色衣裳裹着削瘦的身子,一副落魄不堪的打扮,谁知道她为了躲避追兵是怎么过了这五日的。
女子走出洞穴,一队人立马行礼。
木尔措看着她原本用来遮住瞎眼的眼罩不见了,露出被尖刀刺瞎的丑陋右眼。他微皱眉,取出腰间的眼罩捧到她身前:“右夫人。”
她静静的看着——既然这般厌恶她这只瞎眼,当初何必毫不迟疑的刺下来?
“右夫人。”木尔措催促道。
她没再迟疑,拿起来,戴上了。
暗淡的眼睛扫过了他们,停留在了南方,风雪茫茫怎么也看不到边,哪里看得到家?五天了,她无论怎么走,都走不到乌孙和大汉的边境,她差点无数次在风雪中想要放弃,可是只要甩手倒在雪地里,总会想起李厌疾握刀背向自己的身影,便又一次次的爬了起来再走。
可是,怎么也走不出去。她一遍一遍的说,李厌疾,你猜错了,我原本就不聪明的。
木尔措让人牵来了一匹马,女子仍旧望着南方没动。
木尔措走近了,沉声道:“右夫人,该回去了。”
她听见这声催促,淡淡的说:“是啊,是该有个了结的。至少,他不能受尽屈辱而死,葬在这里。”
这句话是大汉话,木尔措并未听懂,正要问时,女子已跨马而上:“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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