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着大片木槿花的地毯上蹭上了血,一朵一朵的像是绽开了艳色,可这颜色也只鲜艳了片刻便越来越暗淡,直至变的黑浊,愈发难看。
她的脸贴在地上,就这么看着那些暗淡的艳色,额头上的血流到了眼睛里,视线模糊起来。她闭上眼,听到不远处的脚步慢慢踱到了她身边。
靴子踩到了她的身上,阿卑罗微俯下身子,拿着刀的手臂撑在了踩在她身上的膝盖上。
刀上的血顺着又滴落在她的脸上,她能清晰的听见滴落的声音。
“梁月?这在大汉是个怎样的名字?很好听吗?比汪姝这个名字还要好听?”阿卑罗笑着发问,没得回应,脚上的力又重了几分,“嗯?汪姝。我的大右夫人。你不喜欢你的名字吗?”
她被踩的喘不过气时,身上的脚终于挪开,她正要大口的呼吸,却被阿卑罗一巴掌扯着头发拉了起来。
“你什么时候成了梁月?什么时候成了被俘虏来的奴隶?你可是我以草原十二部落之主的身份娶回来的右夫人啊。大汉的永安公主,你什么时候改了名字?”阿卑罗笑起来,凌厉的眼里多了阴鸷。
阿卑罗仔细的盯着她,低声的笑:“也是。看看你现在的模样,哪里有当年那样美貌?谁能认出你是大汉永安公主?”
汪姝知道自己现在很难看。
脸被划拉出极大的口子,从左眼划到右下巴,更别说大大小小的淤青和伤口。
阿卑罗丢开了她,染血的大刀在她身上蹭干净,瞧见她趴在地上残喘的模样,啐了口唾沫,笑着道:“你不爱你大汉公主的身份,也不爱乌孙右夫人的身份,偏爱叫自己奴隶梁月……你为了那个男人,烧了祭坛,同他逃走。他也甘愿为了你,一人留下断后,就算受尽折磨,也不开口说出你的去向。”
阿卑罗放开她,走向桌案:“他是真心疼你啊。被我扔到獒犬堆里,咬断了腿,却还是没求饶——啊。对了,我记得你也是去见过那些獒犬的对吧?——是了。我记得那时候你被吓得尿了裤子!”
他笑起来,似乎在说起一件甚是可爱可笑的事。
可是汪姝记起那些在黑暗的闪着绿光的眼睛,留下的羞耻和恐惧让她闭上了眼。
阿卑罗放好了刀,走过来,蹲下,抬起汪姝的下巴。
“汪姝,同你的夫君说说吧,你都这模样了,是怎样哄的他如此死心塌地的对你?”
汪姝觉得脸上的伤口似乎裂的更大了些。
他手上的力气加大了几分:“看着我!”
一嘴熏人的酒味儿。
真难闻。
汪姝一如既往的皱起眉来,这乌孙的马奶酒她闻了这五年,仍旧觉得冲鼻难闻。
阿卑罗瞧着她又皱起的眉,手上的力又重了几分:“我让你看着我!”
汪姝这才抬眸看他。
“我再问你一次,你真的想逃走?”
汪姝突的冷笑一声,牵动了脸上的伤口,满脸的血,诡异的很。
“三年前——你听信旁人胡诌,疑我细作身份,寻了巫祝的一句话,杀了我身边带来的大汉人。后来,只要我同人多说一句话,无论是哪一族人,你都能将他拷打盘问。我不敢再招惹你的猜忌,再三隐忍,不同人说话,唯恐你再起杀心。”
汪姝强忍住疼痛。
“一年前,你堂弟欲要奸污我,累我滑胎,可你仪仗的堂弟也被我杀死,我以为你终于能够杀了我,可是你仍然没有——阿卑罗,你以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你那日将他灌醉,让人带他来到我的毡帐,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你要我做什么吗?”
阿卑罗从未听过她这样说话。
“我依你心意,用大汉公主的身份杀死了他,你堂弟所掌握的五部被你花言巧语用敌对大汉的立场笼络起来。我以为你终于要动手了,可你没有——你到底何时动手?难道真要等到足以和大汉开战之时,才拿我祭旗?”
嘶哑的声音,难听的很,自然不及王庭之中那些小人谄媚的话悦耳。可她仍是盯着阿卑罗的眼睛,带着一贯的淡然轻声细语。
阿卑罗一直恨她这幅模样,抽出腰间的小匕首,用尖刀狠狠刺在了汪姝右手腕上,只这么轻轻一挑,手经便断了。
“你这话——是认了?”
汪姝忍着疼痛,努力平静的盯着他灰黑的眼睛。想起第一次遇见他,那时自己便知道,自己并不喜欢这个人。这个乌孙的昆莫是一头孤狼,他视自己为饲养的猎物,生杀由他。
“我没这本事。”
阿卑罗死死盯着那满是血丝的左眼,说道:“我不信你。”
汪姝不再想和他争论自己是不是细作的身份,他都认定了五年,自己又能怎样扭转?
汪姝开口:“他在哪儿?”
“谁?”阿卑罗挑眉,明知故问。
汪姝努力不让疼痛模糊自己的意识,硬撑着一副平静的模样看着他:“你俘虏了前去平复西域之乱的大汉少将军,却对外称是匈奴的将领。让我猜猜,你是在哪里设下的圈套?”
静了下,汪姝突然笑了:“西域之乱是你和那叛王勾结的?玉门关被西域攻占是你派兵支援?怪不得西域的底气这样足。”
阿卑罗寒着一张脸,衬的嘴角的笑越发阴鸷:“好。好。他竟然什么都和你说了。他就这么相信你?”
提起李厌疾,其实一开始,汪姝只当他是被俘虏来的匈奴人,从不多看一眼。如果不是那一日,自己牧羊晚了些时日,看到两三个乌孙壮士正在殴打他,一身破旧不堪的李厌疾因为被锁住没有办法还手,可嘴上仍是叫嚷,往其中一个壮士脸上啐了口:“少他娘的唧唧歪歪,听不懂!有本事解开镣铐,真本事比比,爷爷我奉陪!”
不是乌孙话,也不是匈奴话,而是大汉话。汪姝虽然震惊,可还是耐着性子观察了他许久,才确定他就是大汉人,便时常在夜里偷偷给他带药和吃食,自然是假作掳来的大汉人梁月。
她之前打探不了他的身份,可也隐约猜出,直到他最后亮明他的身份——八骥玉燕军少将,长安李氏的六郎君,李厌疾。
汪姝自然知道,李厌疾也是怀疑过她的身份的,可是一个时常带伤、脚戴镣铐的瞎眼牧羊女又能是什么金贵的人?又或许是因为彼此是唯一一个同在异乡为奴的大汉人?
李厌疾还是相信了她,带走了她,甚至从未求过她放出自己囚禁在乌孙的消息。直到最后,他仍然只当她是梁月,不拆穿她漏洞百出的谎言,以命相博让她逃离……
“可惜待你这么好的人,你也见不着了。”阿卑罗笑得灿烂。
汪姝却不以为然的说:“你不会这么容易就杀了他,他还有用。若无用,你不会带他回来。你还要用他换什么?是和大汉做交易还是和西域?”
“你就这样确定?”阿卑罗好笑。
汪姝轻声一笑:“草原十二部落之主的乌孙昆莫,如今落得和西域叛王密谋,做了个不敢明面对抗大汉的小人,这般可笑,我怎么不敢确认?”
看着阿卑罗越来越阴寒的面孔,汪姝笑的更深:“就像当年你万般不乐意,还是得听你阿父的话,求娶了大汉女子做右夫人。阿卑罗,你笑我一个尊贵公主成了这副模样,我笑你仍旧是没有本事杀谁的傀儡王。你我半斤八两,谁能看得起谁?”
那些学过的贤淑礼仪,养成的端庄姿态,记在心里的为妇之道,早就在这段备受折磨的婚姻中消磨殆尽。她被逼成了曾在闺阁中当成趣事听过的咄咄逼人、口出恶言的“疯妇”。
阿卑罗一愣后,笑的更厉害了,可是笑声戛然而止时,尖刀猛地就停在汪姝左眼之前,只差分毫,这眼睛便也像右眼一样废了。
“本昆莫说过,你不该这样对我说话。”阿卑罗冷冷的说道,握住刀的手使力,乍起青筋。
“我也说过。除非——”汪姝一动不动,任由尖刀停在眼前,“你割了我的舌头。”
二人就这么僵持着,片刻后,一如既往般,是阿卑罗先有了动作。
他收了刀,一把甩开汪姝,猛地一脚踢在汪姝的肚子上。
汪姝被踢的心肺仿佛移了位,只闷哼一声,便疼得再叫不出声来。
“我不杀你。你说对了,我如今没有本事杀谁,可是我会慢慢让你失去所有尊严的活着,活到我能一刀斩杀你的时候。”
阿卑罗收回俯视她的目光,迈出步子就要走。
汪姝却一把抓住他的脚踝,伏在地上,几欲张口,却实在疼的说不出来话。
阿卑罗一脚踹开她的手,狠狠踩在她的手掌上,阴鸷笑道:“你若想死,便自己找法子。这王庭,没有人敢帮你——不过,没有我的点头,即使你被蚩骷神拖进地狱去,我也会斩断蚩骷神的手,拦住你的死亡,将你拽回来。”
被凌辱的愤恨让她紧握着拳头,不住的颤抖着手,可是想到李厌疾时,她慢慢的松开了紧握的拳头——只要激怒了他,就可以了,只要激怒他,就算……就算李厌疾受皮肉之苦,也能活着。而且,从刚才能看出李厌疾确实还有价值,不会这么容易死的。即使没有价值了,李厌疾也会因为阿卑罗的厌恶憎恨而活着,李厌疾逃过一次了,他肯定能想到别的办法再逃一次,只要能活着,什么都不重要。
阿卑路刚要跨出的步子却又退了回来,阿卑罗仔细的看着汪姝,突然明白了过来,他缓缓蹲下身子。
汪姝缓缓抬起头,和他对视。
阿卑罗歪着头,轻声道:“啊……汪姝,你竟然是这样想的。”
汪姝一惊。
阿卑罗微笑着,伸出腰间的锦帊,擦拭着她脸颊上的血迹汗珠,轻声道:“我的大右夫人,你以为真的看透了我?”
动作极轻,可是汪姝只觉得这细长的手指像刀一样在割破自己的肌肤。
“不过,这次我做的很干净利落。他在失去价值的那一刻,我动了善心,一刀了结了他。”
阿卑罗微笑着,似乎真的是草原十二部落王族里最好看的乌孙昆莫。灰黑的眼睛里深深的透着寒意,看的汪姝都颤抖起来。
“汪姝,我的大右夫人,我唯一的妻子,你看不透我,你从没有看透我。”
他笑着,眼睛也弯了些,似乎真的含了深情。
看着呆愣住的汪姝,阿卑罗似乎很是解恨的放声大笑,扔了手中沾血的锦帊,站起身走了出去:“自然。你若不信,可以去西边的城墙看看。去看看他是如何受尽折磨而死的,如何……备受屈辱。”
他已走到庭外,吩咐侍女道:“右夫人有伤,找巫医来看,吩咐下去,不许右夫人死,若死了,我要你们所有人的命。”
阿卑罗瞟了一眼内殿,唇边的笑意渐凉,双手负背,踱步而去。
惶恐不安的侍女们带着三四位巫医进屋时,看着趴在地上满身是伤的大右夫人,惊呼了一声后赶忙捂住嘴,连忙搀扶起右夫人,让巫医治疗。
汪姝躺在榻上,睁着眼,也不管那些巫医侍女匆忙为自己止血治疗的动作,脑子里只是回荡着阿卑罗的话。
她似乎没有理清楚——阿卑罗说的是真的?不对,他骗我的,怎么会这么容易的就杀了他?阿卑罗不会让他这样简单的死的。
汪姝伸出手,猛地抓住离自己最近的侍女:“李厌疾……”
那侍女吓了一跳:“右夫人,您问什么?”
她开口,转了乌孙话:“那个匈奴人……”
汪姝和李厌疾逃走的事被阿卑罗压了下来,众人只知道右夫人在外牧羊时疯病发作,走丢了五日,后来被木尔措将军带了回来。
至于,那个匈奴人……
“回右夫人,那个匈奴俘虏抓了回来,在地牢里关了两日后,被昆莫在祭祀台上砍了脑袋……挂在西城墙上了……右夫人,您怎么了?巫医,快点,快点,右夫人似乎疼的厉害!”
汪姝的五识逐渐模糊,脑海里只是回荡着侍女的声音——砍了脑袋……挂在西城墙上……
阿卑罗说的是真的。
那个在雪天扬鞭驾马向她而来的大汉郎君……
他笑着,摘下了毡帽,一头长长的黑发乱糟糟的散了下来……
那雪白一色的天地里,只有那点黑……
他朗朗笑道——别回头!回家去!回大汉去……
这个人,就这么……
“李…厌疾……李……李厌疾!”
她从吐出血沫的嘴里咬出了这个名字,视野都开始染成红色。
汪姝觉得心口被撕裂了。似乎这五年来一直压在角落的那头野兽突然失去了牢笼,冲了出来,啃噬着她的血肉,咬断她的心脉。这份疼痛来的猛烈,从心口冲到她的头脑,击碎她自小就堆积如山的理智和隐忍——她终于崩溃了。
汪姝哭嚎着,开始挣扎,却被周边的侍女紧紧抓住四肢。
手忙脚乱的巫医取了几根银针扎在她的手臂上,拿出一方染上药汁的手帕死死捂在她的口鼻。
药效渐渐发作,像是疯病发狂的右夫人四肢僵硬的停了下来,抽搐着身子。嘴里被塞满了药布,可仍旧呜咽着什么。
缓缓的,满身是伤的枯瘦女子犹如一具死尸般,失去意识,混浊无神的双眼落下血泪,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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