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夜的侍女坐在长廊里，捂着火壶子睡得死沉，尤觉得面前一股子风卷着浓烈的火油味儿，呛得她打了个喷嚏，睁开眼醒过来时，看见躺了十来天的大右夫人站在自己身前。
只见右夫人穿着一袭华丽的红衣汉服，宽袖长裙，上面坠着银链宝珠，走起路来荡出光华，美丽的紧。右夫人初来乌孙时曾经穿过，美的成了草原人口中的女神。
可如今……
瘦的撑不起华服的女子，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瞎眼残颜，活像索命的鬼怪。
侍女被吓了一跳，刚要起身，脖颈处被一重击，晕了过去。
汪姝丢了手里的木棍，踉跄的跑出了院子。
王庭中人见到汪姝，只是远远的行了礼，连忙躲开了，看着她奔跑的背影，嗅了嗅鼻子：“怎么这么大一股火油味儿？”
冬日的早晨雾蒙蒙的，雾气绕着城墙还未散。
城墙上吊着一个“人”。
确切的说，是一颗头和一具身子。
那颗头颅长发散乱，半个脸颊已经被飞鹰啃食的不成样子，空洞的眼眶里血肉模糊，谁也瞧不成他生前模样。而那具无头骸骨缺了一条腿，没有衣服遮盖，飞鸟啄食，白骨森森，皮肉残缺。
奔走的步伐停留在城墙下，似乎双腿注进铁水般定住。
急促的呼吸令汪姝感到心肺难受至极，可这么一抬眼时，汪姝似乎忘记了呼吸。
她死死的盯着这具身体，心里一遍遍记住这些大大小小的伤痕烙印，直到看到他□□残缺……
她终于如同泄力一般，颓然的瘫跪下去，眼神空洞——这就是阿卑罗说的“屈辱”！？这就是阿卑罗默许她来到这里的原因！？——他到底受过多少凌辱酷刑？
汪姝想象不出，脑海里想起李厌疾在阳光下扬起的笑脸——那样的人，该怎么受的住？
心里升起的一阵恶寒让汪姝脑子空白起来，缓缓的，握紧了长袖里的弩箭——阿卑罗！！！
胸口的悲愤平息不了，汇作一股怨气，搅的她吐出一口血来，洒在雪地上很是扎眼。
汪姝又缓缓的抬起头，她原以为自己可以撑得住，可是真的见到了，这眼眶却还是溢满了泪，一滴滴的滑落。
那对眼珠已经被飞鸟啄食，可汪姝总觉得他还在睁着一双眼。
他似乎在眺望着远处。
那远处，再远处，更远处，是他的故国。
那里有他记挂的一切，也有汪姝记挂的。
李厌疾用命救了一个不合格的公主……
李厌疾，救了一个……
不合格的公主！
她终究撑不下去了，垂下头捂住脸，痛哭不止。
一身红衣华服的女子瘫跪在悬挂头颅死尸的丈高城墙下，渺小又耀眼，似乎这点红色刺穿了雾茫茫，是这片灰色里唯一的亮。
直到雾气渐渐散了，冬日的第一束光落在了城墙上。汪姝才硬撑着站了起来，走上了城墙，守城的士兵或许是认识她，又或许是被昆莫嘱咐过，对她行了礼后，只站在原地。
直到汪姝抱起了李厌疾的头颅，士兵连忙叫来了守城的将领。
汪姝抱着他的头颅，腐肉骷髅的触感和让人发呕的恶臭充斥着她的所有感官。
汪姝又想起了四年前祭坛上摆放整齐的那六十三颗脑袋——他们瞪着惊恐的双眼，看着她，一直在看着她。无论她躲在哪里，他们的眼珠子便随她翻转。这么多年，他们死不瞑目，一直都在看着自己！
她头疼欲裂，胃里翻江倒海，扶着城墙干呕了起来，可是抱着头颅的手并没有松开。
周边阻拦的声音似乎隔着山海一般听不清楚，有人上前要拦住她，她抽出一把匕首放在脖颈处，逼的那些人退开。
汪姝的步子越来越沉重，心想，阿卑罗这可恶的家伙，给自己脚上的镣铐似乎又换成更重的了？
可脚上哪里有什么脚镣？早已被侍女取下。
她拖着长长的裙?，缓缓走到城墙的东侧面——那里有一条裂谷。
阶梯修的有些高，汪姝走的有些慢了。
赤脚踏在结霜的阶梯上，声响极亮，叫人看着听着都觉得冰凉，可汪姝的步子越来越重，未曾停顿。
木尔措赶来时，看到那个已经登上最高处的大右夫人时，差点认不出来——不过十来天，她怎么瘦成这样了？她的脸怎么……
心下了然，终是长长叹息一声——终于还是把她逼到了这一步。
周边的人不敢上前，只是高声劝阻，木尔措走到人群前面，突然寒风卷着一股浓烈的火油味儿扑来，木尔措心里冒出了一个念头，把自己吓得冷汗直冒。
只听身后躁动之声，是昆莫来了，只见他衣衫不整，想来也是得到消息匆匆赶来的。
阿卑罗看着汪姝已经站在了那城墙上，只差几步就会坠进裂谷里。
“汪姝！”阿卑罗沉声唤道，“回来！”
浓雾快散尽了，冬日的暖阳照在汪姝身上，华服流光溢彩般耀眼夺目，可干瘦如僵尸般的汪姝已经没有和这身衣服相称的美貌，这样看去，只觉得可怖又诡异。
从裂谷里卷起来的风，吹的汪姝有些站不住脚，一个踉跄让看着的众人心头一惊。
“汪姝！”阿卑罗大叫道，却看着她手中的匕首，仍旧不敢上前。
可城墙上那削瘦至极的女子还是站定了身子。
汪姝抚开李厌疾脸上的头发，仔仔细细的看着残缺腐烂的脸，她努力回想李厌疾的模样——他爱笑，笑起来眼睛很亮，叫人一看就觉得心里亮堂起来。
她的手指触到了他血淋淋的眼眶洞子里，终于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这个拼劲全力护着自己逃出去的人死了。
死成了这副模样。
连个全尸都没有。
她也是想过他或许会有这样的下场，可是如今看见了，只觉得心里都揪了起来，阵阵疼的真切。
那我呢？我该在这乌孙异乡处，以怎样的模样死去？
汪姝觉得腹痛难忍，一直从心脏疼到四肢，疼得她都要晕死过去。她知道今早服下的毒药已经起作用了。
汪姝自小也是怕疼的，就算这些年阿卑罗如此伤她，可疼依旧是疼的。她服下的毒药是乌孙特有，名叫“荼魔耳”，只要疼过这一时，随后四肢僵硬，痛感尽失，吐血而亡，也能算是不会过多受苦了。
怕疼的汪姝想了一个能够让自己临死时“不疼”的法子。
“汪姝！你是大汉送过来的公主，你如果死了，你便是叛国！负国！”
叛国？负国？
她想了一下自己这二十年的人生——
汪姝，生于大汉长安。
嫡出长女，深受宠爱。
少而婉顺，淑静端庄。
待字闺中，严守礼教。
及笄之年，皇帝赐婚于乌孙昆莫之子。
此后余生，皆成罪孽。
生而无幸，死而报憾。
汪姝想，自己此生虽不负父母不负国，能不能算是忠孝两全的好人，能不能修的一个平稳安逸的好来世？
她又想起了李厌疾说的话——如果能够逃出去，我要什么都放下，好好的活着！逍遥洒脱的活着，就像江湖侠客一样！
汪姝勾唇笑了笑，看着那方暖阳照拂开云雾，尤似佛光普照。
一只苍鹰划过这阳光中，直向远处青天飞去。
她瞧着那飞远的苍鹰，低下头，捧着头颅，轻声道：“信女唯愿，李家六郎来世勿作囚笼鸟，逍遥自在，平安喜乐，一生顺遂。”
大汉话，唯有阿卑罗明白。
只见他铁青着脸，似乎说了什么，可是汪姝听不见，只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汪姝觉得四肢开始僵硬起来，知道时间要到了，取出怀中火石。
阿卑罗已经知道她要做什么了，踏出步子向她奔来：“汪姝！”
“昆莫！不可过去了！”木尔措却一把抱住阿卑罗的腰，跪在地上死死拦住挣扎的阿卑罗，劝阻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混乱中，身后有士兵大叫一声“昆莫”。
木尔措一愣，抬起头，却见阿卑罗的手臂上中了一箭。木尔措大惊失色，起身扶住他：“昆莫！”
看着伤口渗出黑血，木尔措大惊，这才高声道：“有毒！快唤巫医！”
阿卑罗捂住伤处，脸色惨白，通红的眼中全是狠戾，咬牙切齿，叫出了她的名字：“汪姝！！！”
木尔措望去，只见立在城墙上的大右夫人手上握着一把弓弩。他不可思议的盯着这个自己曾认为是最羸弱不堪的大汉女子——原来，她也是能做到这样地步的。
汪姝看着被自己射中的阿卑罗，有些不满意——这自己做的弓弩还是太弱了。也是自己的手抖了抖，若是准些，就该直接射中他的心脏。
不过，她倒也没多计较，反正自己也没想过这一箭能了了他的性命。
汪姝淡淡勾唇，仍旧是平日里阿卑罗最厌恶的笑：“阿卑罗，如今我给你一个和大汉开战的理由——大汉公主远嫁和亲，疯病发狂，刺杀乌孙昆莫。这样的理由，够不够你这头蜷缩在草原上的孤狼向中原大国亮出爪牙？”
阿卑罗又恨又怒，他猛的要起身，却又瘫软无力，只能死死盯着那红色的影子：“你敢——”
“你那位表弟，想来，已从西域去了长安。”
阿卑罗一愣：“他……是你放走的！？”
他琢磨了一下，恨的咬牙切齿：“你到底做了什么！”
汪姝同他对视，嘴角的笑似乎冷了几分，又似乎嘲讽着：“赌一赌吧。”
赌你此生是否敢拼上自己弑父弑兄抢来的草原十二部之主的位子，去打碎和大汉交好的表面，破了玉门关，杀入长安，实现你的狼子野心。可你自然不知，我散尽带来的金银丝绸送给你的死敌，让他联络与你不平的西域各国，甚至拿上了我从大汉皇帝手中接过来的大汉符节……
阿卑罗，你折磨我，轻视我，折断我所有的生路，可是岂知你越加狂妄的王权下，这草原异心四起。
赌一赌吧！
阿卑罗，我赌你不敢，我赌你输！我赌你此生都凑不齐铁马悍将，输的彻底，一无所有！
你改不了疑心多虑，隐忍不发，嗜血屠杀。这样的你，扭转不了黑白，改变不了输赢。
汪姝似乎想起了什么，嘴里轻声道：“手拿屠刀的人，握不碎律法铁条，抓不住天下人心。”
她心里的狠戾癫狂稍稍松了些，只想着至少自己的死，能够让大汉知道乌孙昆莫有异动。也算是全了李厌疾一直压在心里没有求她的话。
汪姝又想起了阿卑罗的话——即使你被蚩骷神拖进地狱去，我也会斩断蚩骷神的手，拦住你的死亡，将你拽回来。
生不由己，已是自己的悲戚。死不由己，便是他人的笑噱。
她扔了弓弩，双手抱着那颗头颅，轻声笑道：“阿卑罗，你拦不住我。”
火石一砸。
火光点燃了被火油浸泡的衣服，一个人成了一团火焰，坠进了漆黑的裂谷之中。
耳边呼啸的风声轰轰作响。
汪姝在火焰灼烧肌肤的时刻，紧紧抱住了李厌疾的头颅。
这些年千般想万般念，次次求死却总是浑浑噩噩的又睁开眼，行尸走肉的活到了今日。可直至今日才明白，原来，自己也能决绝的不去念及父母忠义，自私的只考虑自己的心意，给自己一个最好的死法——
燃成了一团火，耀眼灼热。熄灭后，骨肉化成了灰，不留给赤谷一滴血。
随风飘去，或许还能飘回长安的一处小院子。
或许，还能够带着李厌疾的头颅化成风，飘回家去。
那时的你不是被家族抛弃的少将军，而是春风马蹄疾，看尽长安花的少年游侠客。
我也不是和亲远嫁的公主，而是当游碧海暮行苍梧，见山海的女郎君。
若有缘分，若能相遇……
海清河晏时，你我再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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