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历××年，二月八日。
仅剩一点冬天的寒意都被消融在春日里，难得的一个暖天，实验所周围的鲜花怒放，留得春色满园。
然而在实验所里，这样的美景不如眼前的一个个实验数据和结果来得好看一点。
头顶的白炽灯冷冰冰的，角落里安置的空调往外灌着冷气，身穿白大褂戴着橡胶手套的研究员正往一个房间里推精密仪器。
这个房间里中央摆着一间人形方舱，舱口链接着许许多多的仪器。正右边是银白色的计算机，屏幕上有许多小窗口，正中央是没有波动的频率。
正左边是刚推进来的精密仪器，人称它枢导仪。
“郁副长，一切准备就绪……郁副长?”一旁抱着记录本的记录员疑惑地看向喊了几遍都没理他的人。
“等等。”郁珉不紧不慢地摘下护目镜:“现在几点了?”
“3:48。”记录员老实道。
动作顿了顿，郁珉低低地骂了一声，将护目镜丢给记录员，“叫祁哥过来跟进，我有要事要出去一趟!”
他风风火火地摘掉橡胶手套塞进自己随身的衣兜里，几步跳下楼梯，从五楼飞奔到地下车库。
没过几秒又哒哒哒地跑上来，冲到更衣室顺走手机，白大褂都没来得及脱，在奔跑的时候掀起一个弧度，消失在转角。
记录员一脸懵逼，就见郁珉口中的祁哥走过来，戴上口罩和护目镜:“剩下的交给我。”
“啊？哦哦。”记录员把数据递给老大看，还是没忍住小声地说了一句:“什么事啊这么急。”
祁逐很能理解他的心情，笑道:“去接一个很重要的人。”
郁珉一路踩油门，车子在高速公路上飞驰，惊险地和其他车子擦过。
他不断地看着车上挂着的时钟，此时已经摇摇晃晃地摆向55分。
邻座的手机安安静静，没有一个电话打进来。
不知是不是车开得太快的原因，郁珉的心跳也跳得很快，像有人在后面不断地追他。
紧张，焦急，恐慌……
陌生的思绪笼罩住他，但他没有时间去想自己没有任何由来的恐慌究竟是怎么回事。
4:25，郁珉一路飙车飙到机场，他停下车，舒缓着自己紧张的心情，才发现自己的手心渗出细密的汗水。
他去花店那里取了早已预订好的红玫瑰，捧在怀里，顺带抓抓头发，望了眼后视镜，还是一如既往的帅。
郁珉深吸一口气，迈开长腿走进机场，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夏星余乘坐的飞机四点到达，这时候的他应该已经到了吧。郁珉垂下眼，眼底是一片他没有察觉出来的柔情和迫不及待要和心上人见面的喜悦。
“您拨打的号码不在服务区，请稍后再播……”
怎么回事？郁珉不敢置信，难道夏星余还没有回来么？
他重新播打电话，抬头望向大厅中电子屏幕滚动的消息。他记得夏星余的飞机是哪一班，但此刻，滚动的电子屏幕上，没有任何关于那班飞机的消息。
或许是延误了吧。
郁珉想，反正差一点时间到还是挺正常的。
呼出一口气，郁珉护着花艰难地挤到前排，好让夏星余一出来就能看见他。
不知是不是一天都没来得及吃饭的缘故，郁珉倏的眼前一黑，心脏骤然停顿一瞬，像是被人紧紧地抓住，撕扯。
短短的几秒钟内，他的大脑一片空白。等他回过神时，他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手机在他手里振动了一下，从手心滑落，直直地栽到地上。郁珉艰难地弯腰捡起，发抖的指尖划了几下也没能把屏幕解锁。
他发狠，用力地在屏幕上一划，就看了一条消息。
四个粗体字直直地刺入他的眼睛。
［飞机遇难……］
周围的人似乎也躁得不行，议论声越来越大，吵得郁珉一阵头疼。他点开消息，甚至没能看明白消息上写的是什么。
这时，机场的广播突然响起:
“请大家静一静。”甜美的女声里夹杂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哽咽，“从智力马拉飞往鹤城的PM0208航班中途遇险，飞机失事……”
嗡——
郁珉握着手机，愣在原地。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无限地在耳边放大，咚咚咚，仿佛要跳出来一样。
声音如潮水一般退去，下一瞬又如潮水一般灌入，郁珉能听到人群爆发出一阵哭喊，刺得他耳膜发疼。
广播声依然在响:“请各位家属先回家静候消息，等待遇难名单核实。”
有人狠狠地撞在郁珉身上，郁珉趔趄一下，怀中的花失去重心砸落地上，花瓣铺了满地。
他下意识地蹲下身去捡，早已有人踩过地上的花瓣，将花瓣踩脏。
PM0208。
智力马拉飞往鹤城。
早上七点到下午四点。
中途遇险，飞机失事。
花全都砸到地上，失去生机，郁珉的指尖和手都染上花汁，索性不捡了。他站起身，一步一步地朝等候厅挪去，瘫坐在冰冷的椅子上。
他紧紧地握着手机，仿佛是面前的救命稻草。
郁珉再一次拨打电话，得到的依旧是那个机械的回应。
不在……服务区……
那你在哪？
夏星余，你告诉我，你在哪？
有人碰了碰他，递给他一张纸巾。郁珉茫然地接过，好心人指指他的脸，郁珉伸手一抹，才发现自己的脸颊已经湿透。
祁逐是在等候厅找到的郁珉。
他在手下的员工那里知道有架飞机失事的消息，便给郁珉打电话，哪知这小子一个电话也不接。大老板一个人跑来机场找他的得力干将。
郁珉仍然穿着那身未来得及脱下的白大褂，靠在椅背上，望着手机发呆。头发凌乱，眼眶发红，深深地垂着头。
祁逐见状，叹了口气，走到他面前，轻轻拍拍他的肩膀。
郁珉条件反射地跳起来:“夏星星!”
转而见到来人是祁逐，他肉眼可见地失望，迅速颓败下去。
祁逐坐下，看见郁珉手机屏幕上和夏星余的合照。就听郁珉喊他:“老大。”
声音颤抖，如果不是祁逐听力好，可能还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在。”祁逐安抚般地拍拍他的脑袋:“回家等吧。”
“我不。”郁珉固执道:“我要在这等他回来。”
“行。那我陪你一起等。”祁逐道。
因为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郁珉感觉自己的头有点晕，世界已经开始在不停地绕着他转圈圈。但他依旧固执地坐在原地，等着消息。
等着等着，他脱力往旁边一栽。
祁逐接住他，紧急把人送到医院。
在路上，他想把郁珉紧握手里的手机抽出来，但无奈人的力气太大，掰不动。
祁逐望着郁珉紧皱的眉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
“郁珉，你猜猜我什么时候回去？”电话那端，夏星余的声音带着点皮，要他猜。
郁珉歪头夹着电话，一心二用，将最后一根导线链接上仪器，仪器轰一声启动，他才笑着握住手机将屏幕怼到自己脸上:“后天。”
“错。”
郁珉的心脏忽然雀跃起来，他已经知道答案是什么，但仍还是卖乖想讨个甜头:“猜对了的话给我什么奖励啊？”
“没有奖励。”夏星余冷酷道。
“没有奖励……”郁珉舔了下唇，想起他们已经分开一个月了，便小声道:“那我可得自己来讨了。”
“美得你。”
“确实美得我。都分开一个月了，你就留人家一个人在家里天天孤枕难眠。唉，我好空虚，好寂寞啊——”
“打住，打住。”夏星余头疼:“你闭嘴。”
郁珉笑得很放肆，逗他:“我就像一块望夫石，你再不来，我可真就得石化了，需要夏星星亲亲才能变回人形～”
视频上，夏星余的耳根慢慢变红，他怒瞪一眼郁珉，却不知道该怎么骂他，憋了又憋，只憋出一句:“滚。”
见视频里的人被这些话给气的羞恼，郁珉心觉可爱，开始顺毛:“好好好，我闭嘴我闭嘴。”
夏星余冷哼一声。
“夏星星啊，你明天几点到?”
“4点。”
“明天我来接你回家。”
隔着屏幕，夏星余弯弯眼睛笑:“好。”
“你快去休息吧。”郁珉见他困倦地打哈欠，整颗心都软了下来，又想到明天就能见到他，一颗心都被填充得鼓鼓囊囊的。
“你也是。”看见他身后的实验室和身上的套着的白大褂，夏星余嘱咐:“别熬太晚，累了赶紧回家休息，记得吃饭!”
郁珉笑眼弯弯，锋利的轮廓都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遵命!夏星星大人!”
在夏星余要挂掉前，郁珉又道:“哎，别挂别挂，让我看看你。”
屏幕晃动一下，夏星余将手机架在支架上，往床上一躺，闷闷地问他:“能看到吗？”
郁珉得寸进尺:“再进一点。”
夏星余瞪他一眼，还是把支架挪过去。
郁珉柔声道:“晚安夏星星。”
夏星余把自己埋在被子里:“晚安。”
等郁珉工作完，脱下白大褂，换好常服，又摘下手套。拿起手机，才发现夏星余不知何时已然坐起来，抱膝静静地看着他。
郁珉又忍不住想逗他:“怎么了？你也孤枕难眠睡不着吗？”
夏星余嘴角勾起一个笑容，语气温柔:“想再多看看你。”
郁珉瞬间支棱起来了。他拿着手机怼着自己的脸进行多角度展示:“看吧，等你明天回来，一次性看个够。”
说着，不知想到什么，他笑得轻佻暧昧:“看哪都行。”
往常，要是郁珉这么说话，夏星余一定会恼羞成怒。但这一次，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里满是眷恋，甚至伸手沿着屏幕缓缓勾勒着郁珉的模样，轻声道:“真的吗？”
郁珉敏锐地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收敛脸上的表情，认真地问:“夏星星，发生什么了？”
夏星余失神一瞬，抱紧自己，喃喃道:“郁珉，我好痛啊。”
郁珉紧张起来:“哪儿痛？要不要去医院看看？你可不能硬扛啊!听话，现在下床，去附近的一家医院……”
这时，手机屏幕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出现了雪花屏。郁珉大惊，举着手机想去找网络，他跑着跑着，穿过实验楼长廊，来到一片荒原上。
心脏跳得飞快，郁珉故作镇定，实际上已经隐隐猜到什么了:“夏星星，你别吓我啊！”
失焦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混杂着尖叫声:“郁珉，我好疼啊。”
“不疼，不疼，别怕，告诉我你在哪里?”
“……”
荒原上，出现了一架不断降落冒烟的飞机，后端还在冒着火苗。郁珉像被固定在原地，瞳孔不断缩小:“不……”
他眼睁睁地看着飞机在距离地面百米的距离爆炸，像一场浩瀚烟花的落幕，残骸狭裹着火花坠落地面。
郁珉手脚发麻，不管不顾地扑过去:“夏星余!”
他甩掉手机，伸手想抓住点什么，滚烫的液体不断从眼眶滚落:“不要……”
夏星余，你自己说你会回来的。
你从来都不会骗我。
这次，也别骗我，好不好？
残骸在地面烧出许许多多个坑，郁珉妄图寻找一点有关于夏星余的痕迹，入目却是一片焦黑。
忽然，他听见一声轻轻的叹息，如同情人之间在耳边的呢喃，郁珉听见了三个字。
“我爱你。”
一场绵密的春雨慢慢落下，冲刷着地上的尘埃。火光渐渐熄灭，无数粉尘融进泥土里。
郁珉慢慢地睁开眼，入目是一片雪白，他愣了好一会，意识才慢慢回笼。
夏星余!
他猛得坐起来，身子抬起一半又重重地跌落回病床上，手腕和脚腕传来阻力。
旁边幽幽地传来一道声音:“看来我把你铐在床上的想法是对的。”
郁珉转头，祁逐坐在病床旁的凳子上，朝他看过来，细看里面藏着几分悲哀和怜悯。
郁珉:“解开。”
他用力地挣扎起来，也不顾手上扎的针管:“我要去找夏星余!”
祁逐协助护士摁住他，护士拔掉手背上的针，针孔附近已经泛起青肿。郁珉哀求地看着祁逐:“你让我去找他，好不好？”
护士很识趣地出了病房，把门带上。病房一下就安静下来，两人对视。祁逐看着明显快要崩溃失控的郁珉，有些不忍心告诉他最残酷的真相。
但郁珉很聪明，从他的表情里解读出了什么:“现在是什么时间?”
“二月九号，中午。”
郁珉听完，没再说话。
良久，他低声道:“我手机呢？”
祁逐把手机递给他，并解开他的手铐。
“你别激动。”
消息那里有一个刺眼的红色数字，郁珉指尖发抖，缓缓摁下，弹出一个消息框。是航空局那边发来的消息，公布死亡名单。
郁珉一眼就看见了其中的三个字。
夏，星，余。
啪。
最后一根弦崩断。
通知的上方，是夏星余给他发的最后一条消息。
我爱你。
这三个字如刀刃，往他心里狠狠戳了个窟窿。他不断地打电话，一次次都是那固定不变的话音。
郁珉翻身下床，赤着脚往外疯跑。祁逐见状，追出去，拦住他。
他双目赤红，喉间酸得厉害，哑声道:“祁哥，夏星余……”
电话那头，没人再接了。
夏星余如他所说的晚安一样，一睡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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