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宁四十六年,冬至。
铅云蔽日,微光透隙,几缕惨白映于汉白玉阶,星点血迹刺目惊心。
皇宫昭华殿地牢,血腥腐臭如恶蟒缠绞,秽气熏天。
霍楦境遇堪怜,肩胛骨被粗链洞穿,悬于地牢穹顶之下,形如残破旧偶。血染素袍,恰似寒梅泣血,凄美娇艳;发缕凌乱,血污黏颊,然清冷矜贵之气难掩。
晃了数晃,奈何粗粝束缚,终难破这彻骨苦楚。
罢了,看来命不久矣……霍楦眼皮渐沉,缓缓阖上双眸。
不知光阴几转,仿若混沌忘昼,忽闻地牢外杀声乍起,震天动地,火光腾空,热浪滚滚扑来。
何人?霍楦心下一惊,意识回笼。
直至肩胛处粗链松开,身子陡然一轻,转瞬便被人轻轻揽入怀中,耳畔是声声急切呼唤:“阿微……阿微……”
阿微,是她的乳名。
自她痛失至亲,这茫茫世间,能亲昵唤她阿微者,唯余一人。
是谢峥!
谢峥身披玄甲,剑眉紧蹙,星目之中满是焦灼,墨发凌乱披散,显然一路过关斩将、浴血拼杀至此。
此刻,见霍楦遍体鳞伤,他将她轻轻揽入怀中,那一道道血痕似是利刃,在他心间狠狠划过,指尖不敢稍加重力,唯恐加剧她伤痛。
霍楦心口猛地一缩,暗自心惊:临阵退兵、擅离戍地、引军入京,桩桩件件,依国法而论皆是灭顶死罪!
“谢……清起……”
清起,是他的字。
谢峥悲恸如潮,嗓音难掩颤意:“阿微,对不住,是我来迟……”
“你不该来……”霍楦声息奄奄,这般贸然之举,宛如引风纵火,已将二人径直逼至风口浪尖,生死叵测。
“他们竟敢动你,真是该死……”
霍楦无力地偎于谢峥怀中,眸底暗流涌动,酸涩之意几近喷薄。方欲强撑起身,却被谢峥轻轻捺住。
她重伤委顿,然灵台未乱,星眸含急,催促道:“你速离去,趁夜折返……”
他打断她:“阿微,你是我心尖高悬的明月,我为月而来,怎会离去……”
霍楦心间一颤,下意识欲抬手触向眼前人,指尖才动,便被谢峥攥住,径将她掌心按于温热胸膛。抬眸望去,撞入他满是深情的眼眸,恰似幽潭藏星,勾魂摄魄。
“这分明是死局,你若留下,只会与我一同赴难……”
谢峥疾手探入怀中,指尖夹出一枚药丸,轻送至霍楦唇边。见她服下,这才稳稳地将她打横抱起。
听他道:“阿微,定要撑住,活下去。倘若那昏君纵妖后戕害于你,我便血溅朝堂,反了这无道江山,拥你称帝,助你守这万里山河!”
“清起!”她低唤。
“别怕,这回我护着你……”言罢,谢峥双臂收紧,似要以怀抱为盾,挡尽风雨。
谢峥一语,瞬间勾起霍楦尘封旧忆。
当年,她是大理寺卿,他是谢国公府少年世子。鲜衣怒马,意气风发却行事莽撞,动辄惹祸上身,他便如惊惶乳燕,匆忙躲至她身后,软语央她护佑。
今朝,她位居相位,他身为大将,一文一武,各据朝堂。未想生死一瞬,他却掷地有声:他护着她……
“阿微,你我虽同为郎君身,可我对你倾心多年……”
霍楦太懂谢峥的性子,劝他回头已是奢望,心底酸涩难当,终究还是连累了她的清起……
谢峥抱紧霍楦,阔步踏出地牢,抬眸望去,见一群人乌压压围来。打头的皇后覃婉,头戴凤冠,珠翠闪耀,华服潋滟,奢靡之气逼人而来。
觑清她身旁副将模样,谢峥脚步骤顿,刹那间,心下通透——
副将已然叛矣,今日,欲携他的阿微全身而退,恐是不能。
覃婉蛾眉轻蹙,杏目圆睁,娇叱出声:“霍相,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与谢国公府暗通款曲,谋逆犯上?”
霍楦闻此,唇际勾起几缕嘲意,默而不语。
见霍楦目中无她,覃婉怒火攻心,娇躯微颤,厉喝道:“霍楦!你若即刻向本宫跪地求饶,本宫念及昔日情分,尚可留你性命!”
目光偶一流转,瞥见霍楦身上累累创痕,覃婉心头莫名揪紧,一抹不忍于眸中悄然闪过。
……
霍楦伤重难支,意识渐趋昏沉,周身似是堕入混沌烟海,声影迷离,难以辨清。
待神识稍清,只觉周身滚烫,炽热汹涌袭来,似被烈焰缠身。
谢峥席地而坐,双臂将她紧紧环拥,嗓音低沉喑哑:“阿微,此番,我们出不去了……”
“终究是错看了人……”
霍楦撑开双眸,待眼前景致渐次清明,只见自己被谢峥紧拥怀中,二人身处阴森地牢,四周烈火肆虐,似欲吞天。
“清……清起……”
此刻,火势愈加猖獗,滚滚浓烟翻涌而来,呛得人难以呼吸,几近窒息。
“就差一步,我便能带你挣脱樊篱,远走高飞……阿微,我救不了你了……”谢峥声线破碎,字字哽咽,悲痛欲绝。
什么将相朝纲,此刻他满心只剩懊悔,早知会沦落至此,真该早早反了这污浊朝堂……
谢峥只觉心口似被利刃往复穿刺,疼意钻心,双眸紧锁怀中霍楦,满腔恨意汹涌。他恨造化弄人,恨这朝堂黑暗,更恨自己无力护她周全。
“阿微,此生难相伴,唯盼……来生你生于平凡人家,做个自在郎君,我化作寻常女娘,寻你于烟火巷陌……”
言罢,谢峥泪似珠帘纷落,与霍楦额间相抵,似要将这未尽的缘分,许到来生。
许是他泪中的咸涩,洇入了霍楦心底,她干裂唇角竟微微上扬:“我原以为,你会嗔怪于我……这些年,我从未将真心全然予你……”
“我怎会怪你……阿微,我从不曾有半分怨怼,反倒满心庆幸,庆幸能与你相识相知……”
这短短数言,撞开霍楦心闸,泪水潸潸,夺眶而出。
她,霍楦,红妆换作男装,束发而立。半生兢兢,倾尽全力守苍生安宁,于公义可昭日月。可回首来路,独对谢峥,愧疚仿若惊涛拍岸,亏欠似渊。
及笄之时,家族罹难,祸从天降。霍楦斩断三千青丝,束发扮男装,奔赴上京。科举途中,她孤注一掷,铤而走险替人应考,机缘巧合之下,竟一举夺魁,摘得状元之名,自此踏入朝堂。
此后经年,她周旋于权谋漩涡,在波峰浪谷间砥砺前行。与谢峥之情,在风雨兼程中悄滋暗长,或隐或现。只是身负千钧,令她在真情面前,屡屡踌躇,不敢轻言托付……
他屡番趋近,步步皆含执着深情,无畏千难万险,一心只欲奔赴她身侧。
她屡屡推拒,或囿于心结,或困于重责,素手频抬,于二人之间筑起高墙壁垒。
然纵历诸般劫波,至末了,他心底竟无怨尤,唯余满腔庆幸。庆幸那数次近身之际,得以轻触她衣角,感知她温凉……
“阿微,我心明如镜……在你心底,总有一隅为我而留……我又怎会不明了你执拗下的踟蹰、难言之苦……”
燃着烈焰的木屑裹挟滚烫热意,直坠而下,朝着谢峥当头扑来,他却将霍楦搂得愈发紧实。
火势汹涌加剧,火星纷扬,二人衣衫渐次被引燃,可相拥的身姿未曾稍动。
“若有来生,沧海桑田,我情仍炽热如初,唯盼你予一瞬,轻执我手……”
借她指尖温热,捕她心意回响,不负这来生之约。
“好……应你便是……”
转瞬,邻室骤起覃婉近乎失控的狂笑:“哈哈哈哈哈……霍楦,我手握你的隐秘,你却吝于看我一眼。世人皆唾弃我为妖后,独你,不配这般指摘!我所做,皆因你。”
霍楦被浓烟激得几声呛咳,贝齿紧咬,极力忍耐。
覃婉泪光闪烁,声声泣诉:“我知你心尖上的人是谢峥,可那又何妨?我所求不过是常伴君侧,哪怕你们的深情如芒在背,我也愿为你尽数藏掩……”
“可你呢,霍楦?你实在辜负我!”
“你竟另娶她人!”
她妆容已乱,哽咽着道:“自始至终,我覃婉何时动过害你性命的念头?不过是巴望你能向我示弱求恳一回,能稍稍爱我……”
“哈哈哈哈哈,霍楦啊霍楦……我与你明争暗斗数载,末了,好似鹬蚌互搏,为渔人取利……”
“这浮世浩荡,人心叵测,帝王更是薄情。我一心痴念,唯愿做你霍楦身侧之人,哪怕只是区区一妾,此生足矣……可霍楦,我这一片痴心,终究是错付了,你从未正眼瞧过我!”
覃婉一生都在争抢,只为闯入霍楦的眼中。她机关算尽、费尽心力,可最终还是未能如愿。
算了,一切皆休。
直至生命尽头,她都未曾道出霍楦女儿身的隐秘。对覃婉而言,霍楦仅是霍楦,无关其他。独此一人,占尽她一生的钟情。
毗邻地牢之中,霍楦与谢峥二人周身烈焰灼灼,火势汹汹。
霍楦眸中光亮渐熄,拼尽残力,抖着手攥紧谢峥,拉至胸口,气若悬丝:“清起……我们有个女儿……”
话未尽,手臂倏然垂落,双眸也缓缓阖上。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谢峥如遭雷击,身形剧震,眼中惊惶狐疑交缠,急喘粗气,目光慌乱扫过霍楦面庞,掌心下温软余热尚存,怀中之人却已了无生气。
“阿微!阿微!”他悲声嘶吼,声震屋瓦。
熊熊烈火肆虐而过,一代贤相霍楦自此长逝,与之相伴的,是骁勇武将谢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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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爷——闪开——”
霍楦只觉深陷泥淖、沉沦渊海,周身被无尽混沌裹缠,几近没顶。
俄顷,她双眸骤睁,眼底迷茫惊悸未消,未及定神,刹那,一支寒芒闪烁、裹风呼啸的利箭疾射而来,直直没入腹中。
剧痛如惊雷乍响,瞬间震碎残存的恍惚,尘世纷扰,轰然汹涌至前。
昏厥须臾,霍楦耳际蓦然闯入一道熟稔嗓音,那语调里满是嫌弃之意:
“啧~瞧你娘,如此不济,如此小阵仗都招架不住。她这一辈子,唯独将你托付于隐爷之手,倒算得上是明智之举。”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出自曹植的《七哀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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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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