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之际,熹微晨光透门扉之隙,倾洒于床榻那孱弱之躯。
霍楦眼睑轻颤,缓缓撑开双眸。
刹那间,腹部如遭利刃绞割,剧痛钻心,令她不禁倒吸凉气,冷汗须臾布满额头。
这……竟是相府?
自己分明已在那场大火中身殒,怎会身处此处?清起又在何处?
满心狐疑,她吃力撩开覆身棉被,拖着绵软虚浮的双腿,一步步朝门口挪去。
门扉乍启,凛冽寒风携雪纷扬而入,如冰刃拂面,霍楦顿觉神思一清。她环顾四周,眸中尽是惊愕与茫然。
放眼望去,天地白茫茫一片,簌簌落雪如无声谜题。这一切,究竟所为何故?
东瑞端药踏入,抬眼便见霍楦乌发披散,仅着单衫,斜倚门框。门大开着,寒风肆意灌进。
他心间陡然一紧,不及思索,匆忙将药碗置于案几,快步疾趋至门前,合上房门。旋即双眉紧攒,忧色满面,道:
“主君,您重伤未愈,身子尚虚,怎可这般不顾惜身子!”
“东瑞?”霍楦轻声呼道,眼中满是惊愕。
“正是属下。”
“今夕何年?”
“大宁四十一年。”
竟是五年前!霍楦眸光骤凝,心尖猛地一颤——
她,重生了。
东瑞急忙将霍楦扶至床边,抖开锦被为她盖上,神色惊惶:“主君,您与皇后不过政见有别,她竟下此狠手,欲将您置于死地!”
霍楦眉心紧蹙,额间钝痛阵阵,抬手轻揉,思绪愈发清晰。记忆如潮涌来,五年前朝堂之上,她刚力陈减税轻赋之策,谁料下朝便遭刺客追杀。
前世濒死之景,仍在霍楦脑海盘旋,覃婉临终之言,亦在耳畔回响。她直觉此事隐情重重,然事发经过,却如迷雾遮目,模糊难辨。
但她能笃定,覃婉无意害她,背后主谋另有其人。
她轻阖双目,稍作调息,待心绪平定,睁眼时目光沉静,语气笃定:“那刺客,绝非皇后所遣。”
“怎会不是她?”东瑞听闻,神色骤变,焦急道:“满朝文武,最盼主君出事的,非皇后莫属!”
犹记前世,霍楦未及细想,便将遇刺之事奏于陛下。岂料皇后反应机敏,三言两语扭转局势,反诬霍楦。霍楦因此被冠以“诬构”之名,罚闭门思过半月有余。
“满朝皆知本相与皇后不睦,若本相出事,皇后必遭猜忌。此等浅显之理,皇后岂会不知?”
东瑞闻此,神色愈显凝重,压低声音道:“然刺客确从皇宫而出,若不是皇后暗中指使……难道会是陛下?”话一出口,他自己亦觉胆寒心惊。
虽难以置信,却也并非全无可能。
霍楦眼睑微垂,似将眸中惊涛隐匿,只轻声吐出四字:“彻查此事。”稍作停顿,又补充道:“再者,遭刺之事,定要封锁消息。”
“遵命,属下这就去办。”东瑞领命,迅速退下,身姿敏捷,转瞬便隐没于光影之中。
霍楦双手紧攥发缕,眉尖紧蹙,喃喃自语:“那夜究竟发生了何事……清起率大军入京,怎会同我一道被困火场……”
【阿微,此番,我们出不去了……】
【终究是错看了人……】
错看,何人?
“皇后那临终之语,又意在何处……”
【……我与你明争暗斗数载,末了,好似鹬蚌互搏,为渔人取利……】
【这浮世浩荡,人心叵测,帝王更是薄情……】
霍楦只觉万千思绪如乱麻纠葛,须臾间,周遭陷入死寂,万物隐去形迹,眼前唯余混沌,耳畔寂静无声。
前世濒死的一幕幕,恰似走马灯,在脑海中疾速飞旋。
恍惚间,悠悠然传来隐隐哭声。
那哭声恰似尖针,直直刺进她心底,搅得她心神大乱。
究竟是何人,在此悲泣?
待她再睁眼,入目尽是苍茫白色。
霍楦秀眉微蹙,左右顾盼,神色间满是懵懂茫然。这又是到了何处?
她下意识地提步前行,仿若置身鸿蒙,不辨时日,唯有足下浅移。
不知前行几何,眼前茫茫白色如薄雾渐散,景象骤然清晰。
但见火海漫天,烈焰翻涌,热浪滚滚,令人望而却步。然奇异之处在于,她身处其中,竟未觉半分灼痛。
她抬目远望,火场内,有两人相拥而立,熊熊火光映照下,身影愈发显得单薄脆弱。
“阿微……纵倾我所有轮回,只求换你一生顺遂无忧。愿此后岁岁,所遇皆良善,所行皆坦途,再不被忧愁困苦所扰……”
这稔熟之音,恰似重锤,狠狠击中霍楦心房。刹那间,她心头剧颤,慌不择路地抬眸,目光拼尽全力,欲穿透那滚滚浓烟与烈烈焰浪。
不远处,一道挺拔身姿于浓烟氤氲里徐徐转身。那人面庞坚毅,轮廓如刀刻斧凿,硬朗非凡,然双眸之中,温柔满溢,恰似春日暖泓,盈盈而动。
正是谢峥!
而他臂弯之中,紧紧护持之人,正是前世已身殒的自己。
紧接着,谢峥薄唇轻动,声虽低却字字清晰:“阿微,你能安然,便已足矣……”
霍楦心急如沸,凄厉高呼:“不——清起不要——”
言罢抬腿便欲朝他奔去,奈何,一股无形却磅礴之力,似是苍穹巨擘,猛地将她狠狠向后扯拽。
转瞬之间,谢峥已立身于她面前。他双手轻轻捧起霍楦面庞,动作轻柔且克制,颤声道:“阿微……恐我二人再无来生……”
“不要……清起,我不需你如此,我……”
“阿微……”
一声阿微,生生不舍。
转瞬之间,天际雷鸣电掣,惊雷轰然炸响。
霍楦再睁眼,却惊见谢峥已然消失不见。她顿觉心乱如麻,失了心智般,四处疯狂找寻。
她在浓烟中跌撞奔走,声嘶力竭呼喊谢峥之名。
回应她的,唯有呼啸风声与噼啪火声。
无论怎样狂奔摸索,却始终无法走出这浓烟,也寻不见谢峥的半点踪迹。
蓦地,一道古朴苍劲的声音,直直传入她的脑海:“紫微星耀,帝星昭显……霍楦,既获重生之机,切不可轻负吾倾付之力……”
“我不甘!我只要与谢峥生生世世,岁岁相守!”
须臾沉默,那声音再度悠悠响起:“天道昭昭,自有定数。”
“去吧——霍楦——”
恍惚间,霍楦眼前幻影绰绰,谢峥竟重现身前。他目含清泪,望向她时,嘴角却浮起一抹浅笑……
“清起!”
霍楦骤然惊醒,一声惊呼冲口而出。
此刻,一条浸水丝帕正轻轻拂过她额头。她浑身大汗淋漓,眼神慌乱无措,匆忙环顾四周,才发觉自己身处相府厢房之中。
身侧,女暗卫月影轻声探问:“主君,莫不是梦魇了?”
霍楦神色渐定,缓了心神,淡声道:“你且退下。”
月影颔首受命,转身欲行,忽若有所思,折回半步,低声道:“主君,若您心中惦念谢将军,明日或能前去一见……”
“月影。”
恰在此时,东瑞匆匆推门而入,急切呼喊,生生打断月影的话:“主君重伤未愈,切不可贸然行事。”
月影抬眸,见霍楦眼神游离、神思恍惚,嘴角泛起一抹浅笑,悄然退下,轻掩门扉。
“主君……”
霍楦抬首看向他,语气决然:“本相明日定要上朝。”
东瑞抿紧双唇,终是未语,只应道:“是。”
明日,恰是谢峥凯旋还朝之时。
-
黎明破晓,启明星隐于薄云之后,熠熠微光渐没。俄而,雄鸡唱晓,宫城朱门缓缓开启,那沉闷声响惊飞檐下雀鸟,扑棱棱振翅远去。
满朝官员身着朝服,神色庄重肃穆,依次入宫,步履间自有节律。
赫连睿身着明黄龙袍,上绣五爪金龙,栩栩如生,头戴冕旒,垂珠摇曳,在宦官们恭恭敬敬地迎候与簇拥之下,稳步登上宝座。
百官见状,齐齐跪地,声音洪亮齐整,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浪滚滚,直冲云霄。
赫连睿抬手,众人平身,早朝始。
谢峥身披玄甲,劲挺而立,单膝跪地,拱手行礼,高声道:“陛下,臣等幸不辱命,终凯旋回朝。”
乍闻其声,霍楦呼吸骤滞,气息凝于胸臆。
素手藏于广袖之中,不自觉用力攥紧,指节泛出青白,那股狠劲,似是要将掌心戳破、碾碎,方能稍解心头波澜。
此番重逢,恍若隔世。她咬紧下唇,强自隐忍,脖颈僵直,不敢回头,生怕一望便溃不成军。
而下方的谢峥,看似敛目垂首,余光却似有实质,悄然于朝堂众人之间梭巡,只为觅得霍楦身影。
他心下思量,她如今身居相位,必定身处前列。好不容易觑见那一角熟悉衣袂,心尖瞬间被揪紧。
可朝堂之上,众目睽睽,他满心炽热思念、汹涌渴望,只能强自按捺,将这蚀骨的情思,深埋心底。
怕相思,已相思,轮到相思没处辞。
赫连睿听闻,龙颜大悦,笑道:“哈哈哈,谢卿真乃朕之肱骨。蛮夷屡犯,此战二十余载,谢卿两年便全胜而归!”
谢峥拱手,恭敬回道:“陛下圣明,此番大捷,全赖陛下洪福齐天,将士们奋勇用命。臣不过奉命行事,怎敢妄自尊功。”
赫连睿笑意未减,满目赞赏:“谢卿不必过谦。此次大捷,你首功当仁不让。朕必定要厚赏于你,你但说无妨,想要何等赏赐,尽管直言。”
谢峥微微抬首,目光诚挚:“陛下,臣一心只为陛下与社稷,岂敢求赏。若陛下执意要赏,恳请陛下减免受灾之地的赋税,以解百姓疾苦。”
此话说完,赫连睿眼中闪过一丝不悦,转瞬看向霍楦,语气玩味:“前几日,霍卿也与朕提过此事,你二人倒是心有灵犀。”
金殿之中,一众老臣久谙朝堂风云,赫连睿话语里的深意,他们岂会不明。
帝王之心,最忌将相私交过密。
赫连睿不过寥寥数语,看似随意,实则暗指霍相与谢将军此前书信往来频繁,互通消息,绝非巧合。
刹那间,众臣心底揣测纷生,各方势力于这微妙氛围里,悄然权衡、暗自窥探。一时间,朝堂之上暗流涌动,风雨欲来。
霍楦尽晓赫连睿意,却佯作未觉,神色自若,缓声言:“臣与谢将军同为陛下臣属,一心为黎庶谋福,所思所虑皆系百姓,心之所趋,自当契合。”
闻那熟悉且清冷之音,谢峥心头一震。他悄然抬眸望去,只见其背影,那身绯色官服于光影交错间,显得朦胧虚幻,恰似她本人,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望着她的背影,谢峥暗自思忖,这两年,她似是清瘦许多。
赫连睿嘴角微勾,笑意不达眼底,目光在霍楦与谢峥身上往复游移,缓声道:“。”
赫连睿抬手轻摆,神色淡然,道:“朕信你二人便是。”语落,侧首示意身旁宦官。
宦官恭敬趋前,展开明黄圣旨,以尖细嗓音宣读。
“怕相思,已相思,轮到相思没处辞。”出自明代俞彦的《长相思?折花枝》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二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