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我常在】
“巴合提别克!”我希望这声穿透远山的怒吼能把我的意思顺利带到那个放荡不羁的男人的面前了。
我得承认,虽然我笔下的巴太,几乎处处都流淌着温情脉脉,可他让我崩溃的瞬间并不比让我心动的瞬间少,尤其是当我和巴太各说各话,完全不同频的时候。
我戴着镜片擦得干干净净的眼镜,清清楚楚地看见远处马背上的巴太手搭凉棚向这里望了一会儿,随后潇洒地策马转身,顺着那道山坡由左及右,越来越远。
随着踏浪一声得意的嘶鸣,一人一马身后扬起一抹尘土,伴着清晨草地上还未蒸发的水珠,是草原上绝美的诗意画面。
看得我气不打一处来。
直到在开车去往县城的路上,我都还在为这件事生气,一言不发。
巴提剥了一块糖塞到我嘴里,问:“你生爸爸的气啦?”
巴太此刻不在车上,我带着巴提去县城医院接苏力坦,巴太留在家里看顾牛羊。可我知道,即使巴太和我们同行,巴提也会毫不介意地问出同样的问题。他和他的父亲一样,从来没把我的生气当作一回事。
我嚼了一下巴提塞给我的糖,硬的。我皱了下眉头:“干嘛塞糖给我,我不吃硬糖。”
巴提又在手里巴拉了一下,嘟嘟囔囔的:“我走的时候在姥姥那里抓的几颗,也不知道哪个你爱吃。”
“你把太奶奶的糖拿走了。”我责怪他。怎么他也和巴太一样,总是这么没有眼力架,老从最介意食物的人手里抢吃的?
“妈妈,爸爸爱你的,别管他做了什么,你都别生他的气了。”巴提明知道我正在全神贯注开车,却要认真转向我这么说。
我叹了口气,把胳膊肘搭在车门上,快速瞪了巴提一眼。
他隐约有着巴太二十岁那年的样子。这个将满十五岁的少年,刚刚长开的剑眉,小马一样的眼,长长的睫毛微微下垂,静止的时候都带着一副可怜模样。再加上他在草原上养成的直来直去的性格,完美继承的哈萨克族豪爽表达情谊的文风,总是在我还没把矛盾激化的时候,就把火扑灭了。
我实在是不该把哄女孩的秘诀这么早就教给他。
“妈妈,你要听广播,还是听歌?”巴提替我切换着本地的电台。他是个体贴的孩子,我在网上读到的那些,叛逆期的孩子沉迷于刷手机,或者和父母冷眼相对的新闻,对我来讲很陌生。巴提更乐意在草原上骑马,和朋友在户外玩,和成人们相处时,他也总会体贴地保持交流通畅。
“随便听什么都可以。”我说。草原的公路再也不是能畅快开到底的时候了,离县城还有一个小时的车程。
“妈妈,我有几个同学,喜欢你的书,想问问我能不能帮他们要到你的签名。”
“可以啊,开学了你收上来拿给我,我帮他们签。”我侧眼笑着看了看巴提。
他的眉梢有那么一丝小得意,他应该很为自己的妈妈骄傲吧?我心中窃喜。
巴提把收音机调到金曲频道,熟悉的旋律响起来。
“我最爱的歌神陈奕迅的歌,《与我常在》。”我说。
巴提陪着我静静听了一会儿,突然又问我:“妈妈,你是汉人,你为什么会喜欢爸爸,你和爸爸是怎么谈起恋爱的?”
“汉人怎么了?”我好奇起来,“你不是知道的吗,姥姥年轻的时候和姥爷来北疆支援,我从小就在县城和蒙族,维族,哈萨克族一起上的学。我后来来了牧场,就认识你爸爸了。”
“你不嫌弃哈萨克族放牧,住毡房,成天和牛屎羊粪打交道?”
我看了看车窗外。草原公路遍地是风景,路边每隔不远都会有停在路边的汽车,车旁都会有衣着光鲜,容貌艳丽的年轻姑娘小伙三两成群在拍照,他们笑容洋溢,朝气蓬勃。
我指了指这些沿途的游客对巴提说:“如果我是像她们一样,草原的过客,我也许会一见钟情爱上一个会骑马,会射箭的帅气的哈萨克族小伙,但我应该无法接受过上真正的游牧生活。可你别忘了,我的家乡也在这里呀,在遇见你爸爸之前,我就已经过着这样的生活了。”
可是巴提没有领会到我的苦心,他毫不留情地指出:“但是姥姥说,你遇见爸爸之前,很不喜欢这样的生活,成天想着攒钱离开呢!姥姥说你帮她要账来赚路费。”
“姥姥瞎说。”我心虚地反驳巴提,打了个转向灯准备拐弯,赶紧把眼睛去盯紧路况。
“太奶奶还说,你是看上爸爸长得帅了。他一去小卖部,你就一直盯着他的脸,都忘了干活,口水都流下来了。”巴提毫不客气。
“这可真的是瞎说的!”我挺直腰杆大声说。
巴提嘿嘿笑了一下,好像在为他成功激怒了我感到开心。他也盯着窗外看了一会儿,又开口问:“妈妈,你真的愿意让我去英国学习吗?”
草原和县城的切换很突兀,拐过一个山口,就进入县城了。道路已经修得很宽敞,绿化带,路灯,楼房,各种现代化的设施开始多起来。
“巴提,你不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吗?”我说,“你在草原长大,在县城上学,可是过去这些年,世界已经变了这么多,你不想走出去看看吗?不管是北京,青岛,还是英国,土耳其,我都希望你出去看看的,我会支持你的。”
巴提没有立即回答,我听到他长久的沉默后,轻轻回复了一句:“妈妈,我也不知道。”
来到县城医院的时候,苏力坦已经收拾好东西在等着我们了。他的身体还算硬朗,只是昨天做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检查,但结果没有那么快出来。县城医院的医生为了自己方便,也为了我们不需要来回奔波,让苏力坦住了一晚院,说是如果结果都正常,今天就可以走了。
苏力坦一如既往地不爱说话,或者是不爱和我说话,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明显变得温顺了些,我做出的任何提议,他基本都会接受,也许是因为我秉持着礼尚往来的原则,对于他提出的提议,我也基本从不拒绝。
他提出想去叶尔达那的场子看一看。
库兰和莫合比提的儿子,还有巴提,才刚刚在叶尔达那的畜牧场过了几天悠闲的假期,我稍微有些担心,突然又去打扰他们会不会不合适,可是苏力坦表示,他已经给叶尔达那打过电话了,说我会送他过去。好吧。
下午,县城下起了雨。暑期也是雨季,这种天气将会持续伴随我们至少两个月。托肯和朝戈出来热情地迎接我们:“都三点多啦,你们还没有吃午饭的吧,我们一直等着你们呢,来来来。”
叶尔达那恭顺地给苏力坦倒上一杯酒,他知道苏力坦这些年迷上的新爱好,告诉他这是有台湾的顾客给他带来的高粱酒的酒曲,他自己酿的,还掺了羊奶。
“爷爷,你应该喜欢这个口味的。”叶尔达那用哈语微笑着说。他的美丽的阿耶丽拿出一瓶红酒,征求我的意见。我连忙摆摆手,一会儿还要开车回去,而且,喝酒的习惯我也只是在巴太在场的时候觉得有滋味,他不在的场合,没意思。
叶尔达那滴酒不沾。
他的那群年轻朋友和同学调侃过他酒量不好,一喝就吐,但是我看得出,托肯为此暗暗感伤并骄傲。我们这一家人,守着一个共同的默契,从来没有人向叶尔达那劝过酒,他也贴心地从不会在勉强的人面前摆上酒杯。
我最爱和托肯朝戈的聊天,他们总是有那么多关于我日常圈子之外的新鲜事。
“国家对草原重视了,护林的经费多了不少,政府要搞旅游,先要把环境搞好嘛。”这是朝戈每次得意的开头,“我离退休还远呢,还有好多工作。”
“诶,文秀,文秀,你还记得嘛。”托肯坐在我的另一侧,轻轻撞了撞我的肩膀,“最早是巴太从哈萨克斯坦给爸爸买的挤□□的工具嘛,都从国外进口的嘛。现在我们的设备先进了,场子有羊转盘挤奶机了,哈萨克斯坦的朋友,要问我们这一套多少钱,哪里买的呢。你说好玩吗,现在我们国家领先了。”说着,托肯露出她标志性的开心的笑。
我对坐在我一左一右的他们这对夫妻点点头,开心地回答:“时代在进步嘛,世界的交流也越来越多了,我们的日子只会越过越好。”
我从盘子里夹了些蔬菜来吃。自从巴太娶了我,自从叶尔达那娶了汉族阿耶丽,蔬菜,蘑菇,青椒就悄悄爬上了苏力坦一家人的餐桌,现在已经是必不可少的主菜之一。
“巴太今天咋不来呢。”朝戈说。
“家里还有牛羊的,离不开人。”我回答。
“也没多少了呀。”朝戈看着我说,“文秀,你们一家人都是很国际的呀,牧场也盖了房子,国外嘛巴太想去就去,怎么就被牛羊给拴住了呢。你看今天巴太来了多好,我们一起吃饭喝酒。”
“巴太不肯把牛羊卖掉,也不肯送来给叶尔达那的场子一起养,他还是想自己养的,和爸爸一样。”托肯在我身边冲着朝戈小声说。
这样的疑问,朝戈已经提出多次了,托肯也替我,替巴太解答多次了。每次巴太或者苏力坦缺席时,朝戈都会这么嘟囔一句,也许仅仅是在遗憾,除了回到牧场家里做客的时候,所有的男人在外总是不能同时到齐。
我笑了笑,不以为意。可心里又开始在为我早上生巴太的气而伤感起来,我想好好跟他聊清楚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总是先回避。巴太可真是过于自信了,觉得我答应过他的,他需要时间,我就会给他时间。而在过去二十年中,心软的我每次都被他气到要暴走,又总会在事后被他抱走,用花言巧语和无尽的温柔让我丢盔卸甲。
我就真的那么好拿捏吗?这次我可是不打算给他机会了。
“巴提!”叶尔达那的汉族阿耶丽走进来,笑着递给巴提一个信封,说了句什么。她的汉语说得很快,在座的哈萨克族和蒙古族都没跟上,可我清清楚楚听见了:“一个十五六岁汉族小姑娘留下来的,让转交给你的。”
叶尔达那毫不避讳地为众人的八卦兴趣添上了一点佐料:“小姑娘说她是乌鲁木齐上学的汉人,看到你刁羊迷死了,喜欢你呢。说是看见你上了我们场子的车,找到这里。是情书呢巴提,她喜欢你。”
巴提成了桌上被所有目光瞩目的那个人,他的面颊和脖子像喝了酒似的那么红,一脸羞赧地接过来,却好像第一次见到信封似的,犹豫着不知道怎么打开。
“你看看。”托肯又顶了顶我的胳膊,扬了扬眉毛,凑在我耳边小声说,“他们家的男人撩人呢,汉族女孩子都看得上呢。”
巴提浑身上下找不到一个装信封的口袋,随后抬头求助似的看了看我:“妈妈,你能不能帮我放起来?”
我擦了擦手,忍住嘴唇的笑,走过去接过那个信封,找到放在房间角落我的提包。那个信封沉甸甸的,香香的,暗藏着怎么样甜蜜的少女心事呢?这一点点的浮想联翩让我的心绪漂浮起来,我回想起二十岁的巴太,那个在桦树林里面对我的勇敢,也曾经一脸不知所措的巴太。
屋外的雨下大了,伴随着电闪雷鸣。
包里的手机震动,是巴太的电话。
“文秀,今天天会黑得早,雨会越下越大的,你们还在叶尔达那那里吗?”
“嗯。还没有吃完午饭。”我说,“我觉得,爸爸可能想在这里住几天,但他不好意思开口。”
“是呢,你了解爸爸的,文秀。”巴太轻轻笑着,“你又要出手替爸爸说了吗?”
“你们这一家人都是不愿意好好说话的,也只能这么办了。”我要抓住每一个机会戳他,表达我的不满。
巴太对于我的明嘲暗讽毫不理会,只是接着交代说:“巴提肯定也想住下的,你要住下也可以的。我担心你一个人开车回来不安全。”
“我还用得着你担心?”我又抓到机会了,“别忘了,我可是多少年北疆线的老司机了,什么天气没见过,只是下雨而已,又不是下雪。再说了现在路上车多,开得慢,车灯能把路照亮,有什么不安全的。”
“就是因为车多,才不安全。”巴太说,“很多游客技术不好,从来没有开过这样的路就来了,他们不安全。”
“不要担心啦!”我着急地打断他,“我不想住在这里,我想回家住。”心里还堵着那口气呢,今天无论如何要逮到巴太,跟他丁是丁、卯是卯地掰扯清楚。
“小婶婶,是叔叔的电话吗?”叶尔达那问。
我挂了电话回到餐桌前:“嗯,他说一会儿雨要下大了。”
“爷爷,巴提,小婶婶,你们今天就住下吧。”叶尔达那贴心地提议。
“我一会儿要回去呢,我还有一个稿子必须今天发。”我面不改色地撒着谎,“爸爸不介意的话不要跟着我折腾了,一天坐在车上几个小时累的。巴提,你要陪爷爷住下吗?”
苏力坦开心地点点头说好,又用眼神确认了一下叶尔达那是认真的邀请。
可是巴提心不在焉的,在我问他的时候竟然拒绝了:“妈妈,我陪你回去。”
夜幕如巴太预测的那样,比以往更早地降临了。
过去数不清的转场中,我开着手动挡,年份堪比陈酿的皮卡车,曾一次次地承载着老人,妇女,沉重的家什在雪地中艰难行进。我有工具,有人手,有无线电话,有远方赶着牛羊,但总是随时知道我位置的巴太。我从不曾一刻担忧过途中会出现的各种状况,我总能平安到达目的地。
我在草原的公路上平稳行进,只是会时不时被远处相向而来的车辆的远光灯打扰,只得轻轻减速。
巴提知道我开车的时候如果需要专注,可以听歌,听人聊天说话却会慢一拍。他贴心地关掉电台,连上自己的手机,放起陈奕迅的歌单来。
“你喜欢谁的歌呢?巴提?”在悠扬的旋律,低沉磁性的歌唱声中,我问。
“妈妈你可能都没有听过,是一些摇滚的乐队。”巴提说。
“说来听听嘛。”
随后巴提乖乖地罗列出一些名字,有中文,有英文,他还用哈语耐心地向我解释。
“哦,的确没有听说过,放几首给我听听吧。”我哈哈笑出来。
“可以的吗?”巴提开心地提问。这个孩子,怎么能不叫人心疼呢?他太懂事,太有分寸了。
“当然可以了宝贝。”我用哈语说,“妈妈也想了解,你喜欢的东西是什么。”
在歌神的声音嘎然而止的间隙,巴提在手机上翻找着他要播放给我的下一个内容。我听到一声微信的提示音,巴提应该是顺手点开了,随后一段声音好听的语音留言在车内小小的空间播放出来,是哈语:“巴提。你真的要去英国读书了吗?你还会回来吗?”
我感到巴提浑身僵硬,顿了一下,随后看了看我。
“是我的同学,妈妈。我不知道微信也连在车上了。”巴提解释了一句,没有心虚,只是让我听出了一点点伤感。
他终于找到了他想让我听的乐队,车龙在这时开始行进缓慢,有要拥堵的迹象了。
我顺着车流踩下刹车,这才转头看了看他,笑着问:“是哈萨克族的女同学吗?”
巴提点了点头。对面的方向不再有车驶过,只有前车红色的刹车灯映在巴提的脸上,微红的。他的睫毛低垂,还在翻看着手机上的对话。
“今天你问我那些问题,我和你爸爸怎么相爱的。我还以为,你喜欢的女孩子,是个汉人呢!”我想了片刻,对巴提打趣说。
巴提抬头看了看我:“我的汉族同学都不会骑马。她,她喜欢和我一起骑马,她笑起来很好看的。”
我笑起来。心里的滋味怪怪的,既为着面前少年的青春感叹欢呼,又为着说不清的心情难过。
原来命运用这种方式弥补巴太可能有的遗憾了。
“妈妈,堵了很久了,爸爸该担心我们了。”巴提又尝试了一次。可无论是拨电话,还是微信语音,都连接失败。
“没关系,不会的。这种平坦的大路,无非是堵车,多等一会儿就好了。”我说。
巴太应该也知道,这是一段山口,信号不好,下雨的时候,游客多的时候影响更大。
开始有越野车自信地开上草原往前走,这样才危险,旁边的草甸也许有深坑,地盘低的车一旦陷进去,就很难出来了。
有救援车从我们身边驶过,难道前方真的出了车祸?
巴提想要下车去看看,我阻止了他:“我们车上只有雨伞没有雨衣,你会被淋成个落汤鸡的!”
“妈妈,下雨对于马背上的民族算什么!”
“可是你又不是在骑马!”我嗔怒道。
“妈妈,你看!马!”巴提突然惊呼起来,摇下他那侧的车窗,对着右前方远处的黑暗中不停挥手。
狂风暴雨夹着凌厉的风势灌进车内,我顺着巴提手指的方向什么都看不见,雨水飘到我的镜片上,更是什么都看不见了。
“哪里有马呀巴提你快把车窗关上!”我大声喊着。
“妈妈!那是踏浪!是踏浪和爸爸!”巴提激动得把半个身子都要探出去,冲着远方呼喊着:“踏浪!爸爸!”
雨滴折射的光怪陆离中,我终于看到了那个身影。一人一马,来到公路边上,迎着车龙的照明灯,慢慢向我们踱来,那挺拔的骏马,高大的剪影,像极了我无数次想象过的风尘仆仆的旅人,草原上的巴太穿着雨衣,在他的忠实朋友的陪伴下,一辆辆辨认着他们要找的车。
巴太来到我们车边,巴提迫不及待跳下车,扑到踏浪和巴太的怀里。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巴太把雨衣脱下递给巴提,巴提潇洒地穿上,跨身上马,来到我的窗边敲了敲车窗。
“妈妈,我骑踏浪回去,爸爸陪着你。”巴提眉稍的兴奋和激动之情,达到了今天一天的顶峰。
“可是……”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没关系的Janem。”我在和巴提说话的功夫,巴太已经打开车门坐在车里了,“我们的儿子骑上马,就是草原上插了翅膀的鹰,他说不定还会比我们先到家。”
巴提不等我把话说完,已经策马轻巧地绕过车辆,来到草原上,随后潇洒地抬手扬鞭,高声呼叫,头也不回地飞奔入远方的良夜。
“你也太胡来了。”我眼睁睁看着巴提就这么一瞬间就消失了,而身边的副驾驶座,换上了还在拍打头上,身上水珠的嬉皮笑脸的巴太。
气又不打一处来了。
“文秀,Janem,我在前面看过了,是三辆车撞在一起,都是游客,清障车已经到了。刚才我看到救护车也过去了,应该很快就会疏通的。”巴太耐心跟我解释路况。
巴提走了,车上连着他手机的歌中断了,一片沉默。
巴太打开收音机,开始喋喋不休:“你怎么不开电台呢?电台说了这条路有车祸了。如果你听到了,就会给我打电话的。我一直听电台呢,结果你不给我打电话,我打给你们也打不通,很担心。”
电台里播报着前方路段开始疏通的消息。巴太扬了扬手指指中控板的电台,意思是你看,什么都知道了。
我瞪了他一眼,还是不想理他。
“Janem,爸爸检查结果好吗?”巴太问。
“嗯,都好的,他看到叶尔达那很开心。”这是个我不得不回答的问题。
“叶尔达那给我打电话了,也这么说。”巴太说。
我又瞪了他一眼,那你还问我?
巴太还要继续忽视我对他的态度,把座椅调整了一下,双手枕在头后面继续和我聊天:“Janem,叶尔达那说,有汉族姑娘喜欢巴提呢,追着去他的场子里,给巴提情书。”
我瞥了他一眼。看把他给得意的,好像全天下的汉族姑娘,都得被这对父子迷死似的。
“文秀,Janem,汉族姑娘都喜欢我们小伙。”巴太果然这么说。
巴太真的太唠叨了,我终于忍不住把本来打算回到家再一起秋后算账的怒气提前发泄出来:“你为什么不肯给巴提申请英国的学校?报名都截止了。”
“文秀,Janem,你问过巴提吗?他真的想去吗?”巴太回答得太流利,我不得不怀疑,这一天里他从早上就躲着我,就是在为这场争吵辩论准备各种可能的应答了。
“他没有说过不想呀!”我高声道,“而且一个年轻人,难道不应该去到世界上看看吗?我年轻的时候,没有学历,不会外国的语言,还没有走过多少路,就留在牧场了。我是跟着你,才有机会去海外国家见识过。你难道不想巴提像你一样,早早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吗?”
巴太没有说话。车龙开始缓慢移动起来,我不再看他,可是眼角的余光瞟到他在兜里掏了掏,拿出几粒糖,剥了一个要塞给我。
我偏了偏头,皱着眉头问:“又是从奶奶那儿偷的?我不吃硬糖。”
“软糖。”巴太柔声说,他的声音还是乖乖撬开了我的嘴。
是我最爱的橘子味。
巴太看我眉头舒展,向我邀功似的得意地说:“我从奶奶最宝贝的小糖罐里拿的,还挨打了呢!”
我微微叹了口气。真是没有一顿打是白挨的。
我把橘子软糖慢慢咀嚼,让它的香气充分融合到我的味蕾,直到那滋味在口中渐渐消失,仍然意犹未尽。
“巴提说他不想出国吗?” 我平静地问。哪有年轻人不向往外面的世界呢?
“他才十五岁,他还没有想清楚呢。” 巴太轻松地说。
“正是因为他才才十五岁,才有更早的机会,更多的时间去体验,去选择呀!”
我好像永远都无法和巴太解释清楚,我是多么由衷地羡慕着那些意气风发的年轻游客,和我的读者中形形色色的年轻人。他们有知识,有阅历,我像他们那么大的时候,只会用一支笔描述我身边的小小世界。而有着当年我的年纪的他们,现在的世界已经大方向他们敞开着怀抱了。
“Janem,他还太年轻了。你不知道,国外现在一塌糊涂的。巴提爱骑马,他喜欢草原,等他再大一些,让他自己选。” 巴太还是轻松地双手抱头,说话的口气却不容置疑。
我们缓缓路过出了车祸的地点,车速提起来,雨仍然下得很大,掩盖了我的沉默中紧张的部分。
“他喜欢一个哈萨克族的小姑娘。” 巴太像是为了缓和气氛,把这个没有刻意保守的秘密告诉给我。
“我猜到了。” 我说,“你可别告诉我,他是为了心上人才想要留下来的,他可是才十五岁。”
巴太哈哈哈地爽朗笑起来。我在雨中开车,他不敢要求我把一只手递给他握住,也不敢触碰我身上的敏感神经,只是抬手摸了摸我的座椅后背,笑着开解我:“Janem,十五岁是正正好的年龄呀!你不知道刁羊的时候,多少哈族小姑娘看他呢!他热爱草原,就想留在草原,不可以吗?”
我知道巴太又在刻意引战了。可在大雨中,我今天莫名得伤感了起来,只轻轻地回答:“巴太,我们怎么能鼓励他因为爱情,尤其是还不成熟的爱情来左右人生中的重大选择呢?”
真是凑巧,电台里新闻播报完毕,又放起了那首歌《与我常在》。是早上同一位主播了,她还真是有执念。
“你最爱的男人的歌呢,Janem。” 巴太笑着说。
“Janem,我学会粤语了,这首歌我会唱,我回家唱给你听。” 巴太忽略我严肃情绪的本领是超一流的。
“一个人重大的人生选择,永远不该为了爱情。” 迎着雨滴打在前挡风玻璃的声音,我这么说。
巴提早早煮好了奶茶,在门口等着迎接我们了。
我把我的手提包好好抱在怀里,快速跑进屋门,把包递给巴提说:“里面有你的情书,希望没给弄湿。”
巴提嘿嘿笑着接过来放在一边,给我和刚刚进门的巴太递上热毛巾。
在巴提做完了这些体贴又孝顺的工作,准备退隐到自己的屋子把客厅留给父母时,巴太叫住了他:“来,和我们一起喝奶茶。”
“妈妈,你生爸爸的气,是因为他错过了给我申请英国学校的截止日期吗?”
这一家男人。有时要躲避,有时却直接说破,每每让我猝不及防。我点点头。
“妈妈,对不起,Meni? kin?m。我和你说过我想去,和爸爸说过我不知道。我还没有想清楚的。” 巴提感到很抱歉。
“巴提,你不想去,或者不确定,是因为自己,还是因为别人呢?” 我忍不住问。
巴提认真想了想,看了看巴太,又看了看我,巴太向他点点头。
“妈妈,你的书里写过,人生没有死胡同,不需要后悔自己选择的路,也不要美化没有选择的路。我跟着你和爸爸去了那么多国家,我一点也不羡慕那些地方,我更爱草原,爱我的小马。妈妈,我愿意上大学,学习更多知识,但我也不知道,你和爸爸觉得我应该去国外上学吗?留在家乡,或者去青岛不可以吗?”
我皱紧了眉头。
“可以的,你的妈妈不是那样的老虎妈妈。” 巴太连忙解释说,我打赌这个道听途说的词汇是他从脑子的汉语词汇池里紧急征用的。
“你什么时候看我的书了?这是你自己想的吗?” 我抬眼问巴提。
巴提的脸在温馨的灯光下终于清晰地红了,他有些不自在地低头拨弄手中的奶茶碗:“是我的哈萨克族同学说的。妈妈,她汉语学的很好的,还得过作文比赛奖,她很喜欢你的书的,就是她想让我找你签名的,妈妈。”
巴太终于又如愿以偿地紧紧拥抱着我了。
“文秀,Janem。你说过,我和你不可以有隔夜的仇的,文秀。” 巴太要在我耳边说这样的话,好让我一点据理力争的机会都没有。
我只能微微叹气:“巴太,我们是他的父母,我只是不想懊悔,在我们该为他打算的最好的时候,没有给他最多的选择。”
“Janem,怎么会呢。” 巴太也轻轻叹了口气,把我深深按进他怀里,“你是最好的妈妈,最好的妻子,我们很幸福。巴提将来无论生活在哪里,做着什么样的工作,娶了什么样的阿耶丽,都不会觉得,我们没有给到他最多最好的选择。”
巴太轻轻为我唱起歌来。我仍然由衷佩服他的语言天赋,他唱着粤语的歌词,有模有样。
“愿**相对时,能够不伤你。”
“干嘛唱这首,好奇怪的。” 我嗔怪道。
“我只是学会了音节,我其实也不知道这句什么意思。” 巴太手上不老实,嬉皮笑脸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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