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受友人之约，我们在去巴黎之前，先去了一趟新加坡拜访旧友。邀请方默契地为我们安排了从新加坡去往巴黎的公务舱直飞航班。
在新加坡的几日一直提着精神，夜晚登机后，巴太在我身边的隔间很快熟睡。我要他不要再握着我的手了，因为我还很精神，在调暗的客舱中，我打开笔记本屏幕，我想写些什么。
还是很想写我和巴太的故事。他就这样安然熟睡在我身侧，心无旁骛地进入梦乡。无论在什么年纪，巴太都同时拥有着二十岁时的大大咧咧，以及小心翼翼。
我想，我应该把过去的一些不该被遗忘的点滴记录下来。毕竟，我是得到他的那个人，也理应由我来记录，由我讲给我的读者听。
首先，是那些关于巴太母亲的事。
那是哪一年呢？大概是我和他刚刚成为新婚夫妇的时候，我们一起去阿勒泰的作协拜访，我在作协已经有些老旧脱皮的绿白墙上，看到了巴太一家人的照片。我还依稀记得，我能从巴太妈妈眉眼中，依稀看到巴太，甚至纳迪拉的样子。
巴太说，他小时候很少吃零食，而他的妈妈会换着花样给他做干奶酪，风干牛肉来磨嘴。那时的草原转场条件艰苦，在夏牧场开放了浴室后，妈妈洗澡归来，会给巴太在阳光下好好地洗一洗，再坐在正午的日头底下擦头发，等头发晒干。
无论条件多么艰苦，他的妈妈总是脸上挂着笑，好像看到自己的孩子，就感到无比满足了。巴太曾不止一次这么对我说。
于是我慢慢开始懂了，为什么每次我洗完澡出来，巴太都喜欢站在门口，静静地，看我歪着头把头发慢慢擦干，一副等时间流逝的模样。
我记得了，那时候的巴提凑过来时，我会笑着要他等一等，等等妈妈擦好头发，就去抱他。每到这个时候，巴太甚至会轻轻笑出声来，而当我恰好看到他，他眼中静静看着我的温柔的笑意便无处躲藏。
他的母亲有个美丽的名字：布兰雅。了解了草原民族的来历和姓名，我开始知道，原来，布兰雅是蒙古名字，她流着一半蒙古人的血。时间流逝千百年，同样的日出和日落重复无数遍，养育着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不知道，她的父亲和母亲，一个哈萨克男人，和一个蒙古族少女，在当年的这片草原上，又有着什么样的故事呢？
我只知道，布兰雅和她的姐妹们一样，也曾是草原肆意驰骋的单纯善良的姑娘，她遇到了真心对她的哈萨克少年，她在爱意中将两个孩子带到这个世上，却很遗憾地，无法看到他们长大成人。
巴太翻了个身，我情不自禁摸了摸他的侧脸，热热的。
他没有睁开眼，却把我的手抓住了，呢喃了两句什么。飞机在平稳飞行中的轰鸣仍然震耳，我只好俯身凑近了听。
他只是抬抬手，就也摸到了我的脸颊，他这才微微睁开眼，笑着看我说：“Janem，你不困吗？”
我把他的手好好握着，在我脸颊摩挲。我的心思还完全沉浸在往事中，开始就要觉得一切不真实了，只是他手心的温度把我的心思拉回来，我轻轻说：“巴太，你睡吧。”
飞机的轰鸣，将我拉回我们从新加坡回国的那一年。
我的抑郁情绪极大缓解。我找回了自己，重新提笔，宣告我们的海外旅居生活结束，是时候真正回到牧场了。
我还记得那是阳光明媚的天气。飞机升空，我从舷窗看出去，看着这个留给了我无数温暖回忆的小小岛屿渐渐远去，远处云层下有下降进场的飞机排队而来。
在我们离开的时候，也一定有很多人为了一些我想到想不到的原因莅临，那时的我是怎样的心情呢？兴奋又失落，同时对一直陪伴在身边的，属于我的丈夫和儿子，对命运充满感激。
在巴提十岁那年的年尾，我们带他故地重游，临近华人春节时，踏上了返程的班机。那时疫情的新闻已经开始发酵，我们几乎是趁着世界的大门关闭的前一秒回返了故土，此后漫长又短暂的三年，时间在每个人的身上仿佛静止，若不是巴提的个子长高了，变得开始依稀有少年时巴太的模样，我都要记不起生命中的这三年发生了什么。
巴太的手机亮了，像是巴提发给他的信息。我拿起我的手机，什么提示也没有，我不甘心，解锁进去确认，并没有任何人的联络。
巴太像是有心灵感应，他醒了，拿起手机来读。我看着手机的光亮照着他的脸，转回头去继续看我的屏幕。没过一会儿，他脸上的光灭了。巴太把手机放下坐起身，问我想不想喝些什么。
我摇摇头，继续打字。
巴太又把头凑过来，看我写的什么。我把屏幕向他稍稍偏转，大大方方给他看。
“冬牧场的一天。”他慢慢念着，想了想，评论道：“Janem，看着像小学生作文的题目呢。我才睡了多久？你怎么只写了两行？”
“我先花很长时间打了个腹稿，然后打算一口气写下来。刚开始你就醒了。”我当然不打算告诉他，我很快地切换了屏幕，开了一篇新文。大大咧咧的巴太到现在都不知道，他的作家妻子在网络上，还有着一个混迹于年轻人之间的马甲。
“哦，我的文秀厉害的。”他现在能顺嘴说出拍我马屁的话，就好像呼吸那么简单了。
“文秀，我的优秀的儿子发信息问我，他可不可以邀请同学到我们家玩。”巴太应该是和我复述他手机上收到的巴提的微信。
“他自己有分寸的，为什么还要特意问你？没有问我呢？”我说。我这么问是好奇，我们三个人有一个小群，巴提既然要知会父母，或者询问父母的意见，怎么把妈妈忘了呢？
巴太隔着中间宽宽的扶手，也要把头暂时地在我肩膀搭一搭，手也要摸着我的胳膊才安心似的，还不忘向我露出一个小小得意的眼神：“我们的儿子嘛，害羞，他的同学里，有他喜欢的那个姑娘，他问我，他应该怎么办。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问我以前做过什么，让你喜欢，又做过什么让你不喜欢。”
“是吗？”我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这些问题，也可以直接问我的呀！”
“你的儿子嘛，说你从去年开始就给他讲了很多遍了，已经不需要问你了，可我还从来没跟他聊过。他想听我怎么说。”巴太的声音里也难掩笑意。
“完了。”我合上笔记本，有些不安，“我是不是变成一个唠叨的妈妈了。”
巴太贴近我的脸终于没有屏幕的光照亮，见我不再伏案打字，他也大胆地把我的手拽过来，抚慰似的捏了又捏，柔声说：“巴提喜欢唠叨的妈妈，我喜欢唠叨的老婆，文秀，你的唠叨也是厉害的，我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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