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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回忆

梁时第一次见肖嘉禾是在医院。

父亲夜间疲劳驾驶,幡然惊醒时已经来不及。

小货车飞速撞上路旁护栏,车子发生侧翻,失控地冲向停在路边的一辆桥车。

车内是一家三口,刚逛完超市,丈夫在打电话,女人无事打开袋子剥了一颗龙眼,身后的女儿立马把头伸过来,张大嘴巴。

女人宠溺地笑了下,伸手喂她嘴里,还没尝到甘甜的汁水。

灾难降临,不过顷刻之间。

来不及反应,更来不及躲避。

男女主人当场死亡,小女孩儿坐在后排,前面座椅为她挡了波冲击,幸免于难。

但右腿受挤压过重,整个膝盖往下完全不能看。

肇事者也在那场重大事故中丧生,无法再追究其刑事责任,赔偿的重任和噩运全部落在家属身上。

梁时那年十一岁,牵着黄敏的手,走在医院的长廊上,眼睛不安地四处瞟望,每一步都迈得小心翼翼。

她爸爸开车撞死了人,那家的老人每天都去家里闹,去黄敏单位闹,送花圈,烧纸钱,哭着喊着要她们娘俩赔命。

昨晚更甚,家里突然闯进来一群陌生人。

黄敏被他们撕扯住头发,抓着衣服按在地上威胁,你男人死了,你替他赔钱,别想逃脱责任。

梁时吓得嘴唇发抖,眼泪啪嗒啪嗒掉,仍拼力上前,拽男人衣服,又是道歉说叔叔对不起,又是求他放开母亲,嗓子都哭喊哑了。

男人被扯得不耐烦,回手一把揪住住梁时胳膊,狠狠甩开。

骂她有多远滚多远,别碍事。

梁时那时候个子已经窜起来,比同龄人高出不少,但到底也只是个小姑娘,力气完全不能和一个成年人比。

整个人一下被搡出一米多远,额头重重磕在桌沿上,瞬间炸开一道口子。

血珠滴答滴答,顺着眉毛一直蜿蜒到嘴角,看起来十分可怖。

终于有人喊了一声,娃流血了,流血了,快住手。

那群人这才停下,纷纷回头。

年轻女人拍了下男人胳膊,提醒他别闹出人命,男人重哼了一声,恶狠狠道,闹出人命也是她命贱。

黄敏惊慌爬过来,抱起女儿,用手捂住血口,鲜血还是汩汩从指缝往外冒,滴在娘俩的衣服上。

她跪在地上手足无措,嘴唇颤个不停,崩溃恳求他们网开一面,孩子还小。

人群中一位老妇眼珠一动,忽然干嚎一声,紧接着也一屁股坐在地上。

两只手拍着大腿,呼天抢地道,你心疼你女儿,谁来心疼心疼我孙女,她才七岁!就没了爹妈,现在只剩一条腿躺在医院里,这后半辈子可怎么过!我命苦的孙女啊!

屋内。

老人、女人、小孩的哭声混成一片,场面极为错乱。

最后还是邻居偷偷帮忙报了警,警察过来,这场闹剧这才得以平息。

回过神时,母女二人已经走到病房外面。

黄敏察觉出女儿紧张,她蹲下身子,轻轻把梁时搂进怀里,再次提出:“妈妈送你去大舅家先住几天,等处理完这些事我就去接你。”

梁时挣出怀抱,摇了摇头,还是拒绝:“不要,他们会再来欺负你。”

黄敏眼眶泛起湿意,还想说什么,病房门从里面被打开,一位面容憔悴的女人走出来。

看见门外的母女,她脚步顿了下,脸色瞬间冷下来,“你们来干什么!”

黄敏站起来,抿了抿嘴唇,局促道:“听律师说禾禾醒了,我来看看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你尽管——”

在医院陪护近半月,每天除了照顾外甥女,还要跟那群满眼都是利益的王八蛋周旋,刘静整个人瘦了一圈,眼底全是红血丝,已经无力再应付这种场面。

她沉声打断:“用不着!我们直接法院见,有什么话也留着法庭上跟法官说吧。”

丈夫撞死人,黄敏心里也怕,出事之后曾在亲戚的提醒下,去律所咨询过律师。

律师说像她这种情况,肇事者虽然身故,可家属还在,就需在继承遗产价值范围内承担赔偿责任,除非家属放弃继承。

那是两条人命,还有个孤苦无依的孩子,她自己也是做母亲的,深知那种处境有多绝望。

另外夫妻十多载,同甘共苦一路走过来,夫妻缘分虽然没了,可情分还在。

黄敏微低着头,语气诚恳道:“禾禾小姨,是我们家对不起你们,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改变不了对你们造成的伤害,不过有点你可以放心,该我们赔偿的我们肯定一分不少,家里的房子我已经托人在找买家了,至于禾禾,我们日后也会尽全力弥补。”

“弥补?”刘静大声质问道,“你拿什么弥补!赔再多钱能让我姐跟我姐夫回来吗?禾禾还那么小,让她以后怎么办……”

说到最后,女人眼圈骤然泛红,声音一度哽咽。

但不想在这家人面前露怯,刘静转开脸,手背用力揩掉眼角的泪水,声音克制道:“你们走吧!别再来给我添堵。”

黄敏愧疚地低下头,抿了抿嘴唇,“实在对不起。”

说完正准备离开,蓦地发觉什么,她连忙抬起头把手中的礼品和水果递过去,“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还请——”

话没说完,病房里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惊叫。

“啊啊啊——!!!!”

刘静拂开礼品,疾步回到病房。

以为是出了什么事,黄敏也顾不上那么多,连忙跟着进去。

和她一起的还有梁时。

上午九十点钟,正是阳光最温和舒服的时候,但房间里窗帘只拉开很小的一条缝,光线有些黯淡。

病房是两人间,梁时走到靠门那张病床的床尾,才看清躺在床上的人影。

她很瘦,很小。

叫过一声后就不叫了,安静躺在病床上,蓝白相间的病号服穿在她身上有些大,衬得身形更为孱弱娇小,也衬得病床格外宽大。

她身上被收拾得很干净。

头发乌黑柔亮,脸蛋白白净净,一双大眼睛格外漂亮。

只是里面很空洞,没有属于小孩子的天真和灵动。

有人靠近,她迟缓地偏过头,茫然地眨了下眼睛。

刘静走过去蹲在床边,摸摸她额头:“没事没事,禾禾不怕啊,小姨在呢。”

小女孩脸上没什么反应,外界的一切仿佛都与她无关。

她黑色的瞳仁略微转动,空泛地望着天花板。

隔几秒,长睫轻颤一下。

然后是更为凄厉的喊叫。

“啊啊啊——!!!!!”

梁时手里提着笨重的礼盒,身体贴床尾愣愣站着,床上的人每叫一声,她的指节都会无意识收紧一下,无措地垂着眼。

走廊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穿白大褂的医生大步流星进来。

刘静从床边站起来,回头见她们还没走,脸上露出一丝厌恶,不快将人赶走。

医生走到床边弯下腰,温声询问哪里不舒服,小女孩只是看着她,不说话。

几番询问后,依旧无果,医生抬头看眼家属,“应该是幻肢痛。”

很快又有几个医生进来,梁时着急让路,稍不留神,小腿碰到墙边的椅子,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后偏转了下。

一闪而过的余光中,医生掀开被子,被子下边是一段被白纱布包裹着的瘦弱残肢。

从住院楼出去,已经是正午。

公交车上人有点多,黄敏一只手抓着上面扶手,另只手揽着梁时胳膊,把她圈护在一个相对安全的空间里。

家里逢生变故,短短半月,黄敏就像变了个人,双眼凹陷,神色枯槁,身上看不到一点往日的精气神。

女儿现在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

车子蹚过低洼的路坑,摇摇晃晃,黄敏低下头,手不自觉把梁时抓紧了一些。

梁时仰起头,看向母亲。

察觉到女儿的目光,黄敏勾下唇,冲她浅浅笑了下,然后摸摸她的脸,无声胜过有声。

这让梁时忍不住去想躺在医院病房里的那个小女孩。

她痛的时候,会不会也很想自己的妈妈。

梁时垂下眼,嘴唇紧紧抿起,似乎在酝酿什么。

隔了会儿,她抬起头,“妈妈。”

黄敏低头,“怎么了?”

梁时一副下定决心的样子:“我想把我的腿给那个妹妹。”

黄敏顿时愣住。

以为母亲不同意,梁时伸手捏住黄敏的衣角晃了下,“她看起来很难过,要是有了腿,应该会开心点。”

女儿小小年纪说出这样的话,黄敏心里泛酸,一时间不知道是该难过还是该欣慰。

她抬手摸了摸梁时的头发,和她解释:“人的腿一旦截肢了就换不了别人的腿,如果真的能换,那也是由妈妈来换,你呢就……”

梁时还小,黄敏不想让她有太重的心里负担,就故作轻松地说:“以后保护好妹妹就行了。”

不能把腿换给妹妹,梁时心里有点失落,但听黄敏说以后可以保护妹妹。

她眼睛亮了下,立马应承道:“好!”

当晚,那些人又来了。

经历过昨晚被人按在地上,揪着头发羞辱之后,再见这些人,黄敏心平不少,有种财竭力尽,死生看淡的无畏。

她给每个人倒了水,然后坐在沙发上,把白天在医院和刘静说的话,同他们也说了一遍。

几个人面面相觑,沉默须臾。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开口:“你男人把我儿子,儿媳撞死,你拿钱给他们赔命是应该的,不过现在除了那两条人命,我孙女儿还躺在医院里,腿不能动话也不会说。孩子被你们害成这样,光垫点医药费哪里够!你得去病床前伺候着,一直到我孙女儿完全康复。”

小女孩因车祸失去父母,落下残疾,于情于理,黄敏都该去照顾,只是丈夫车祸身故,一堆后事等着她处理。

另外家中积蓄已经所剩无几,房子也即将变卖,她每天不得不去工作,维持生计,实在分身乏术。

黄敏同老人商量,请个护工去医院帮忙照顾,请护工的钱她来出,但对方嫌没诚意,一口拒绝。

黄敏抿了抿嘴唇,正犯难时。

老妇斜她一眼,打起注意:“你不是有个女儿吗,让她去照顾,她人呢?今天来怎么没见着。”

“……”

黄敏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不安地站起来,试图解释:“梁时还小,她也还只是个孩子,去了只怕会添乱。”

老妇身后的男人看出什么,上前一把推开黄敏,径直往她身后的房间走。

黄敏脸色一白,还没来得及阻止,卧室的门从里面被打开。

梁时穿着睡衣,站在门口。

她看了一眼屋子里的人,不等男人威胁,主动开口:“我愿意去照顾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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