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飞舟还未降落无梦台,昆华山的新景就让秦磐直发愣。
玄真教人少,虽然占了整个昆华山脉,却只在主峰活动。
玄真教的道场,灵虚宫,坐落于昆华山主峰峰顶。
从主峰峰顶向下直到山脚,错落分布着外门居士道童们修炼起居的亭台楼阁。因为这十年陆续有妖修及其他修士前来投奔,经过几次扩建,这些外门建筑沿着上山道路两侧分布,像是为玄真教构筑的第一道防线。
除主峰外,其余侧峰都惯无人烟。
可眼下,就在紧邻主峰的右侧侧峰,其山腰处凭空多出了几间青砖瓦房,建筑甚是简朴朴素,乍一看与凡间书院没有任何不同,但却是花团锦簇,梅兰竹菊一个不少;雅音声声,琴萧鼓笛半声不落。
这必然就是紫烟宗弄出的暂居地了。
总而言之,甚活泼,甚热闹。
这倒也罢了,反正主峰有护山大阵的防护,这些声响横竖是传不到主峰去。
但让秦磐傻眼的是,谁能告诉他,为什么大师兄连鞋袜都脱了、袍摆如民间农夫般束在腰间,正跟紫烟宗宗主长川子,赤脚踩在山脚水田里,兴致勃勃地说话呢?
这又是在干什么?
秦磐的飞舟在快接近无梦台时打了个旋儿,直接往山脚降去,降到水田附近的半空中。
下来了看得更清楚,裴镜清不仅赤脚踩在水田里,手里还持着一柄农具,正在长川子的指点下犁地。
凌云和子鱼也在,凌云亦步亦趋地跟着裴镜清,怀里抱着好几柄样式不同的农具。
子鱼在另一块水田里,挥耙如刀,挥出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被外门道童们以极为震撼崇敬的视线围观着。
秦磐嘴角抽搐,探出飞舟问:“大师兄,你在干什么?”
裴镜清看是秦磐,笑道:“回来了?长川子前辈传授我们几件农具,是他侍弄莲花池时改造的,刚才试了试,于水田也怪适用,方便插秧。得多谢前辈授之以渔。”
长川子乐呵呵道:“紫烟宗多有叨扰,能尽上绵薄之力,实是荣幸。我宗有不少痴于花草的修士,与种田虽不同亦不远矣,日后大可以多加切磋。”
长川子一来就主动提议,想给灵虚宫挖个莲花池,种些他拿手的高阶仙莲十丈软红尘聊表心意,但玄真教祖师爷只爱梨花,认为花中只有梨花雪白可爱,尤其不喜姹紫嫣红的花朵,因此只得作罢,幸好玄真教还有种田的习惯,这才把心意表了出来。
秦磐没想到大师兄冰封十年,这爱种田的旧习还是未改,一时倒有些感慨。
但到这时,他才发现,他大师兄身上穿的道袍,不是玄真统一制式的青色,而是白色!
这是掌教白袍!
他大师兄穿着掌教白袍赤脚下田!
秦磐本就给花子虚和逍遥魔君搞得头痛,这下子虚弱地在飞舟船沿扶了一把,稳了稳,才问:“大师兄,你继任掌教了?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我都不知道,掌教师公终于不耐烦撂挑子了么?大师兄你……”
秦磐刚开口还晕乎着,但越说越兴奋,两只眼睛亮亮地看着大师兄,像只对兄长开心摇晃大尾巴的小狐狸。
于是他手边有人幽幽感叹:“嚯。”
秦磐低头一看,是被他五花大绑捆回来的花子虚,也不知他是怎么蠕动起来的,此刻正歪歪扭扭地趴在船沿上,歪着脑袋看着他,神色还颇为幽怨。
秦磐一个白眼翻他。
听到秦磐准确猜出是大师父撂了挑子,裴镜清哭笑不得。
裴镜清没用海云纱,但他控制灵气探查事物的精细程度,十年前就已经细致入微,因此很快察觉到花子虚身上绑着降魔锁,但花子虚本身并无魔气,便猜想其中必有原因。
于是裴镜清笑了笑:“我们上去说吧。去碧瓦殿等我。”
秦磐应道:“是,大师兄,我先带他上去。”
长川子看着花子虚道友被降魔锁五花大绑,一颗探究之心蠢蠢欲动,但思及此时寄居篱下的立场,虽然目光炯炯,只得强自忍耐,此时见飞舟远去,还有些恋恋不舍,险些没注意裴镜清的告辞。
裴镜清:“对不住,有玄真内务亟待处理,先行一步。”
长川子赶忙施礼:“何须如此客气,内务要紧,掌教真人去忙便是。”
裴镜清还是不习惯被这样称呼,闻言微微一怔,却是一笑而过。
裴镜清招呼子鱼:“回去练刀吧。”
这面瘫小师妹顿时精神百倍,把耙往道童手里一丢,运起灵气跳树而上,转瞬间就从山脚跳上了山腰。
裴镜清摇头轻笑,与凌云先后走上田埂,凌云执意为师父洗净泥污、穿好鞋袜,然后又是如影随形似的一前一后走着,往上山的道路去了。
*
碧瓦殿。
裴镜清听秦磐禀明了前因后果,对抄袭之境的恶劣有了更深的认识。
回到玄真后,裴镜清因着身为讲师的老U习惯,对前往紫烟宗降魔的全过程,在心底仔细做了复盘。
至今已经出现过两个花子虚,而抄袭文中的男三还没有露面。
在抄袭文中,抄袭主角有万人迷光环,人妖魔鬼都逃不过对他动心,裴镜清才看了第一卷,为抄袭主角倾倒的正道修士两只手都数不完,其中戏份最重的就是那个“男三花子虚”和抄袭凌云的“灭魂宗剑修萧九”。
但现在的修真界是以《仙山何处》为准。
虽然抄袭之境和抄袭者一样懂得更改姓名等细节,但在这个修真界,什么样的正道修士才会对失去抄袭之境主角光环的吴构一见倾心?
裴镜清思考过,如果这个男三还会出现,那么,在抄袭文第一卷中,包涵“高冷正道修士、对他人不假辞色、只对抄袭主角动心”这些关键词的男三,抄袭之境抢占的先机到底安排在哪里。
现在裴镜清完全明白了。
如果吴构当时真心去救了秦府小少爷,骗得了秦逍的信任,那么,在被上任魔君一切为二后,不管是逍遥魔君还是花子虚,都会像他们现在对秦磐一样,对吴构保存一份真诚的维护之心。
那么,反派boss有了,男三也有了。
然而偏偏秦府小少爷不好骗,一眼看穿了吴构的虚伪行径,导致抄袭之境为吴构安排的两个基情对象,不仅对吴构厌恶到不被洗脑,还没有听信吴构的挑拨,依然顾念着与秦磐的幼时情谊。
裴镜清不禁被两位小少年多年未变的纯真友情感动。
而花子虚和逍遥魔君这种切分发展,与裴镜清在《仙山何处》中探讨的人性神性问题不谋而合,裴镜清本就认为,人性是有好有坏的,人性的最高点就是神性,最低点就是魔性,一切神魔都出自于人心。
事实上,花子虚与逍遥魔君的观点,虽然非常极端,本身却远远超出了以“维护礼教纲常”为目的的古代法制观念,透露出以民为本和追求公平正义的进步色彩。
花子虚能在上任魔君的折磨下维持道心,逍遥魔君能够抵挡住吴构的影响,就足以让裴镜清抛开立场,对他们抱有一分尊敬。
裴镜清觉得,他们甚至比自己笔下的逍遥魔君,更有人格魅力。
尽管他们都走向了极端,可出发点毕竟是一腔热血。
其实,根据裴镜清的教学经验,热血未凉的年轻人,因为经历和思想上的不足,在遭遇现实的打击后,难免会走向极端。有些人选择自我矫正继续前行,有些人矫枉过度反而投向冷血市侩的成功学,而更多的人就此沉默下去,不再提什么理想,只过起了生活。
若是能在他们走向极端之前,将他们拉回正途,那是最好的结果。但若不行,至少在灭魔和吴构这件事上,双方利益一致,目前也有合作的空间。
秦磐见大师兄沉默不语,担心大师兄是对救治花子虚有顾虑,心中着急,但心里也清楚对花子虚有顾虑才是应该的,万般无计,哀求似的喊了声:“大师兄。”
裴镜清设想了最好的结果和最坏的结果,回过神来,听到秦磐这般着急,尽管对秦逍的遭遇多有同情,但毕竟不愿师弟被抄袭之境的蓄意设计过分影响道心,因此并不安慰他,让他自己冷静,只看向花子虚,问道:“若这世上没有修士也没有魔,人与人之间,就没有争斗了么?”
花子虚一愣,随后笑道:“裴夫子好口才,但人与人之间的争斗,是势均力敌,如何能与修士、魔对凡间破坏力相提并论?”
裴镜清摇头:“人与人之间的争斗,也并非势均力敌,一个掌控国家的人,能够发动流血千里的战争,平民如何与之势均力敌?只要这世上有人,就永远会有争斗。”
花子虚意欲辩驳,一时却想不出合适的话,深深皱眉。
裴镜清却继续道:“但你的观点,却并非没有道理。修士与魔的能力超出凡人太多,一旦牵连无辜,便是灭顶之灾,确实应当背负更大的责任。可是你是否想过,若正道修士牵连无辜,自然道心有损,受雷劫试炼,渡不过,便是灰飞烟灭。这是天道赐予的惩罚。这诚然无法换回无辜百姓的性命,却是天道一视同仁的公正。你若要灭尽天下修士,包括牵连无辜的和不曾牵连无辜的,那你又是以何方神圣自居,谁给了你对天下修士做出审判的权利,你又是依据什么去对修士大肆打杀?若没有真正的公义,杀人就只是杀人而已,即使说得再冠冕堂皇又如何。”
“哎呀呀,”花子虚在沉默半晌后,忽然嬉笑起来,“裴夫子能言善辩,贫道一时无可辩驳,待贫道他日做足准备,再与裴夫子一较高下。”
能听进话,不强行狡辩。
还可以。
裴镜清在心底评价一二,有了决断:“眼下修真界风云将起,不知秦逍是否愿意在剥除奴标后,留在我玄真,助灭魔一臂之力?”
花子虚摇头晃脑道:“多谢玄真救命,承蒙裴夫子不弃,贫道敢不从命。旧名不足挂齿,唤我花子虚即可。”
秦磐眼前一亮:“谢大师兄!我愿为他担保。”
闻言,裴镜清忽然转而面向秦磐,沉声问:“你来为他担保?”
秦磐坚定道:“是!”
裴镜清肃容又问:“那若有朝一日,他叛离正道,持剑灭修,你待如何?”
碧瓦殿瞬间无声。
之后,秦磐忽然对着裴镜清跪下。
花子虚眉头一紧,抢身上去意欲阻拦,却被受裴镜清示意的凌云仗剑拦住。
秦磐指天立誓:“若有朝一日,秦逍叛离正道,持剑灭修,我秦磐定会拼死将他诛杀,在那之前,我与他同罪,他杀一修,便是我杀一修,待他身死,我愿受天谴,魂灭道消无怨!”
裴镜清只想秦磐理清立场,也是给花子虚设个阳谋,没料到师弟竟为朋友立下如此重誓,护短心急:“……你!”
秦磐却微笑起来:“大师兄,玄真因我救治他,若他叛离正道,伤害同修,我难辞其咎,我本就是这样想的,现下,不过是说了出来。”
一个两个都心生执念,要不是裴镜清没学过问命相卜,真想给玄真算算是不是流年不利。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秦磐早早暴露了执念也许并不算坏事,总比悄无声息地执念入迷强。若原先裴镜清只是想试着挽救秦逍,现在就成了非把花子虚和逍遥魔君改造过来不可。
裴镜清只能安慰自己,办法总比困难多。
护短的大师兄揉揉额角,将掌教玉符砸到师弟怀里,没好气道:“自己上绝顶峰请四师父!”
秦磐抓紧掌教玉符,好像握着了救命稻草,立刻就跑了出去。
花子虚从刚才起就站在原地,一动没动。
裴镜清冷不丁问:“你要灭尽天下修士,包括我师弟么?”
花子虚避而不答,笑言:“揣测人心,似非正道所为。”
裴镜清面容冷肃,心底却是微微松了口气。
就这还灭尽天下修士。
软肋在手,不信掰不过这愤青。
裴镜清招呼凌云:“继续抄信。”
他继任掌教,大师父已在无梦台祭告四方,三日后,还要举行继任大典。
但掌教换人这么重大的事,还是应当由玄真亲传弟子修书一封,正式告知修真各派。
凌云乖乖收剑,跑到侧案,继续对着模版书信抄录。
裴镜清想了想,物尽其用,可不能让徒弟一个人累着,于是招呼花子虚:“你也来写。”
花子虚左看右看,然后指着自己:“我?”
裴镜清不知他在犹豫什么,即答:“嗯,你。”
花子虚更不解:“我一个外人,这,不妥吧。”
裴镜清:“有何不妥?你不会写字?”
花子虚:“会。”
裴镜清:“那过来写。”
花子虚还想说这不合适,但有只注意力被抢的狼不满地盯着他,他只能乖乖走到侧案,提起笔抄了两个字,又问:“那这,我抄完,署谁的名字?”
裴镜清理所当然:“秦磐啊。”
裴镜清思路很简单,抄信是重复劳动,没什么技术含量,也起不到什么锻炼作用,花子虚闲着也是闲着。署名就更简单,在裴镜清同代和下代弟子中,花子虚就认识秦磐一个,不署秦磐署谁?
花子虚头皮一麻,低头抄信。
怎么小石头的大师兄这么心大的吗?
于是林不语与秦磐进入碧瓦殿时,看到的就是一副和谐图景,裴镜清凝神细思,凌云和花子虚埋头抄信。
秦磐:“……”
大师兄厉害。
*裴老师:友情,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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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旧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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