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鸟,三点就叫了。
席非躺在车顶,盯着头顶茂盛的树,满脑子都是这句话。
原来鸟,三点就叫了。
空旷的街头,晨光熹微。万物仍在睡眠。
除了她和这只鸟。
这只黑背橘腹,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鸟是什么鸟呢?她思索着。如果她生活在一个正常的世界里,像正常的学生一样读书上学,一定会知道这是什么鸟吧。丝丝缕缕的遗憾像清晨潮湿的水汽,看不见摸不着,却一点一点渗入她的心。忽而她又莞尔一笑,在心里默默摇了摇头,那又有什么所谓呢?这只鸟陪在她身边引吭高歌唱了一整晚,这就足够了。就像那棵树,她不需要知道它的名字,有树叶在风中飒飒作响,已是不可多得的享受。
沿街的小铺一家家拉开铁质卷帘门,在清晨的一片灰紫中露出内部暖融融的景致。这街景不知怎么让她想起记忆中萧条破败的蒲山,她忍不住跳下车,沿街挨个探索过去。
店门内外的主人全都因为她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看到她清澈好奇的目光后又都低下头去。
服装店、五金店、小卖部,甚至还有工艺品店,席非穿梭在琳琅满目的商店门前,突然想起席小加告诉她的一个词,“消费主义”,想必,这就是消费主义的迷人之处吧。
再往前走,一阵勾人的香气猛然钻入鼻腔。追着这缕飘忽不定的香气不断向前走然后转过街角,一个头发银白的老奶奶正健步如飞地穿梭在两个巨大的圆肚铁桶之间,身旁围着一群小学生。
她被这香气吸引着走过去,看到老奶奶一手从小孩手里接过钱币,另一手伸进铁桶肚子里一夹就夹出一只金黄灿灿冒着热气的薯类,小心翼翼放到小孩早已支开的纸袋里。小孩紧盯着眼前的美食,垂涎欲滴。
是烤地瓜吧,席非回忆着,一段美好的记忆蓦地涌上心田。“咕咕,”被“营养餐”荼毒日久的肚子适时地叫了一叫,席非走上前递上硬币,“老板,给我来一份。”
“排队等着。”老奶奶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过了很久才给她递来手掌长细细的一只。咬一口,满嘴生香,直甜到心里。席非转身走出小巷,又往前探索了一段路就再也看不到什么商铺,老旧的居民区黑压压的,只零星亮着几点灯光。
她再次转身,将吃剩的纸袋扔进路旁的垃圾桶,向她此行的目的地大步走去。
远远地,就听到两扇卷帘门同时卷起的清脆响声。极目望去,一老一少相继从街角并排着的两个门面钻出卷帘门,一个拿着扫把,一个拎出水桶,像街上的每一户人家一样做起了一天的准备工作。
“你个老小子,怎么不给我开门?”席非走进铺面,不小的店面里停着两辆破旧的汽车,让空间稍显逼仄。林林总总的工具四处放着,凌乱中又显示出某种秩序。
“半夜的敲门声我可不应。”老人六十来岁的模样,短衣短裤露出一身瘦骨嶙峋,一双眼睛还瞎了一只,变得浑浊不清。
“问你个事,”席非从怀中掏出一张纸,“认不认得这辆车?”
老人接过纸看了一眼,生气似的又把纸塞回席非手里。
“怎么了这是?”席非说着笑起来,“画得也没那么差吧。”
拎着水桶打回满满当当一桶水的女孩子回来了,抓起席非手里的纸看了一眼,又扔了回去。“你这画的,差一点就认不出来是辆车了。”
席非捧起自己的画作又看了一眼,最后揉成一团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好吧。我还是用说的吧。”他凑到扫着地的老人跟前,“到你这儿修车的人多,你对一辆跑车有没有印象,一辆黄色的跑车。”
老人拄着手里的扫帚略一思索,看着席非摇了摇头,“还有没有别的特征。”
“别的特征?”席非皱起眉,“是个留着狼尾头的男的开的,头发末尾这儿还是浅色的,”席非拉过来女孩子,指着人家的齐耳短发比划道。“还可能戴着个大墨镜?”
老人一一摇头。
“呃嗯……”席非扶着下巴,支吾半天,“那辆车的引擎,很响。”
爷孙俩对视一眼,无语地摇了摇头,“所有跑车的引擎,都很响!”小女孩无奈地看着席非,忽然眼睛一亮,转身向后门跑去了。
“小席啊,我修的车虽然多,可都是些破破烂烂快要淘汰的车,像你说的这种,我多半是没修过几辆的。但我老眼昏花,修过几个什么样的,也记不大清了……”老人边扫地边解释着,像要赶她走似的直往她身上扫。
“砰!”随着后门沉重地关上,女孩子抱着一大一小两个厚厚的册子跳了过来。“你看这个!”她把桌子擦净,把两个册子摞到桌上然后打开了上面小小的那一本,原来是一本相册。她飞快地翻动着相页,每翻到一页便从中抽出一张照片,足足抽出五张,递给席非。“看看,有没有你说的那个。”
席非接到手里,女孩子递给她的,是五张黄色跑车的照片。看样子,都是在塔山城里拍摄的。
“只要你说的这辆车来过下城,我就一定知道!”女孩子信心满满。
老人凑到跟前,瞟了一眼席非手里的相片,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妞子啊,这都是你拍的?”女孩扬起下巴,神气地点了点头,“昂。”
席非翻着手里的相片,看来看去都看不出哪辆才是她要找的那一辆。深黄的、浅黄的、高的、矮的,每一辆看过去都有相似之处,但又似乎,全都不像。
“是哪个呀?”女孩子热情地贴过来。
“好像……都不是。”席非摇摇头。
“这就怪了。”女孩从席非手里接过相片,又趴到桌上翻弄起相册来。她翻到一页,比对着刚刚拿给席非看的照片,突然又翻到另一页,像是寻找着什么。席非站在一旁等待,忽然看到桌上厚厚的大册子,不由得走上前翻开。照片、杂志,从各种媒介获得的汽车剪影整整齐齐排列在印有水渍的牛皮纸上,一旁还标示着车型、出产日期等种种信息。是一本自制的汽车剪贴本。席非随手翻阅,惊异于汽车的品类之盛,更为女孩的细致博闻所叹服。
“我孙女厉害吧!”老人终于扫完了地,放下扫帚走过来。这一次,轮到他脸上写满神气。
“厉害厉害!”席非冲老人竖起大拇指,同时视线像被什么图案刺了一下。
“唉,”女孩叹口气,垂头丧气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扭过脸来。“我真是个傻子,我记得有辆车是黄色的,后来改成了彩色。但我刚刚居然还在找这辆车,根本不是你要找的那辆呀!又不是从彩色改成了黄色。”
一句话,像黑暗中影影绰绰亮起一盏灯,要把席非带到什么地方去似的。“这是什么?”席非指向一台墨绿色豪华跑车的右后车窗,车窗角落里贴着一张贴纸,圆形轮廓中两条藤蔓纠缠在一起,不仔细看根本注意不到。
“这是本巴赫,”女孩凑到纸页跟前,指着一旁的说明文字,“呐,三十年代纳德公司新出的一款限量级跑车,全球发售仅七十二台。”她一句一顿道。
“我是说这个。”席非抬起手指,又重新指了指照片上车窗处的小小贴纸。
女孩看看她又看看照片,像没听明白一样把册子抱到眼前,端详半晌道:“这是,窗户?”
“哈哈哈哈哈,”在一旁整理工具箱的老人挤过来,看了看照片后指着贴纸所在的位置说:“她说的应该是那个图案吧。”
“这个呀!”女孩像是被自己逗笑了似的哈哈大笑起来,“我也不知道这是个啥。不过,”她翻开手边的小相册,“这是他的车。他自己贴的。”她指着照片上一个身材高大、阳光俊朗的年轻男人,在男人身旁,一辆崭新的墨绿色超跑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他是谁?”席非的视线在小开本四张照片中来回穿梭。不一样的拍摄角度,但无一例外,每一张照片上的车窗上都有那一个图案。
“可他的车是绿色的呀,从一开始就是。”女孩喃喃着。
“我知道。”席非的大脑飞速运转,“可是我要找的那辆车窗上就有这个图案。”
“啊?”女孩惊讶不已,瞪大双眼呆在了原地,顿了顿又小声嘟囔,“难道他给自己的车改色了?”
老人推开女孩走上前来,“吧嗒”一声合上了相册。“这人是以前的一个老主顾,听说在什么研究所上班的一位科学家。具体叫什么不知道,只知道姓邢。有什么事你去找他问吧,他就住在道路尽头的那个小区。”
老人将手搭在女孩肩膀上向后退了几步示意送客,席非不好再多问转身离开汽修店。
“研究所上班的什么科学家……”席非心里嘀咕着,“科学家会留彩色的狼尾吗?科学家把小加带走干什么?”想起特研所的所作所为,又觉得自己的疑虑纯属多余。“可是,究竟是谁带走了小加?小加现在,又在哪里呢?”种种谜团,在心头不停翻滚。
出来时天已大亮,老人说的小区就是她刚刚走过的那个居民区,没走两步就到了。在明亮的天光下,陈旧的建筑物没了早晨半明半暗时的那种压迫感,显示出自身破败不堪的样子来。
席非逆着行人的方向一直往前走,在一棵行道树后看见一扇小门,闪身走了进去。
看得出来曾经是绿化很好的一个小区,但由于水资源缺乏,绿化带里面的观赏性植物大多已经死去。枯死的植物有的未经处理,裸露在光秃秃的灰土上显得荒凉无比。但更多的土地被住户们处理,分割成一片片的用篱笆围了起来,里面种着各式各样的蔬菜瓜果,透露着些许绿意。
席非继续往前走,四处寻找都没能看到那辆黄色跑车的影子。她在小区最中央没有水的小河边停下,看着四面数量可观的楼宇不由得一筹莫展,这位邢姓科学家,住在哪里呢?正考虑要不要找个人问问时,突然在最边缘的一幢楼房前看到一辆熟悉的车——特管局的车。
她朝车子走去,走到近前时看到车里空无一人,便迈步进入楼内。特管局的车停在特研所职员的家门口,应该是它出现在这里最合理的一个解释了。她决定进来碰碰运气。不算大体量的一栋楼,一层只有两户,且一梯一户。虽然坏消息是,整幢楼有二十五层高。
她决定从顶楼开始,从上往下找。
到达顶楼时,准备大干一场的席非已经捋起了袖子,却发现顶楼两间房子连门都没有,里面杂乱无章堆放着很多杂物,其中一间脏臭不堪,甚至还有人的便溺物在其中。
席非皱着眉头进入电梯,不知道等待她的下一层楼会是什么样子。
下一层楼却很正常。甚至于有些太正常了。
朱红色的防盗门上贴着大大的福字,门的两边和上面贴着春联和横幅。两户人家都是这样。
席非被这满眼的红色晃得一时间失了神,却听到远处那户人家突然开了门。“咔哒”一声,她急忙闪进消防通道里。
“闺女,好了没?你们三口子老是这么磨磨蹭蹭的,要迟到了呀!”一个老太太的声音传出来,走到对面去敲门。原来是住在同一层楼的三代人要一起出门去别人家做客,席非蹲在楼道里听了半晌,从步梯走下二十三楼。然后是二十二楼,二十一楼,一直走到十八楼。
这楼里的住户不是都挺正常的吗?站在电梯里往十七楼下行时,想起楼上那些弹钢琴的、吹笛子的、做老师的,席非心里不禁纳闷,究竟是哪来的人能把二十五楼搞得那么恶心?正思索间,电梯在十七楼停下了,她正要往出走,耳畔突然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快点儿的!电梯要走啦!”席非急忙把电梯按停。
“谢谢!”两前一后走进三个男人,两个穿着特警局的制服。
“原来邢主任的母亲早就不在人世了啊。”一个警员惋惜地说道。
“是啊,小邢也是个可怜人。这么多年都一个人,现在又……唉……”一个抓着两串钥匙的瘦小男人穿着灰扑扑一身工作服,头上戴着个棒球帽,看神情是真的觉得可惜。
现在又?现在又怎么了?难道这个邢主任,死了?几人都不再说话,席非若无其事地跟着他们下了楼。躲在树丛后面等到几人都走了,她再次返回楼内,直奔十七楼。
门口装着的门锁是智能密码锁,席非远远看到之后默默收好手中的激光枪,冲着锁屏长长吹了口气。叮叮铃铃一阵鸣响,门开了。
走进屋内,一间干净得让人难以置信的屋子展现在眼前。白色的地砖,白色的地毯,似乎一切都是白色的,并且一尘不染。
席非习惯性在门口的垫子上仔细擦了擦鞋,然后才小心翼翼步入房中。在这所面积不小的房子里,装潢家具并不多,除了沙发和墙面上一块巨大的投影幕布之外,最显眼的就是一张面向阳台的阔大书桌了。
席非向书桌走去,书桌上也是将极简践行到底。除了桌角堆着的几本空空的笔记本,就只是一台看起来年代久远的相机,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席非意兴阑珊地离开客厅,向里面的卧室走去。三间卧室都是一样的空空如也,毫无线索。
她一头雾水地在客厅中央打转,向厨房瞟了一眼后像看到了什么。走过去,果然有重大发现。厨房门像道结界一样在门里门外分割出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厨房里,各种锅碗瓢盆、刀具案板、调料饮品不一而足,让人想到极繁主义,想到电视剧里灾难爆发前的世界。拉开冰箱,里面竟分门别类用塑料盒装着各种各样的肉蔬食材。“过的什么日子啊这是。”席非不由得赞叹。
不过要说重大发现,其实是冰箱门。冰箱门完美地顺应了厨房内部的潮流,花花绿绿的冰箱贴贴得满满当当差一点就要放不下。一一看去,这些冰箱贴中有很大一部分都似乎是电影海报,平常的心、花样年华、故园风雨后,席非依稀从当中辨认出几个电影名字,接下来的注意力则完全被当中的照片吸引了过去。一个肤色稍显黝黑的年轻人屡次出现在照片里,和男男女女们露出雪白的牙齿笑得灿烂。莫非这就是邢主任?一个疑问升上席非脑海,不过转瞬就变得不再重要。角落里,一个绿色的狼尾也现出笑脸,脸上,仍是那副宽宽大大的墨镜。
无论邢主任是不是这个阳光的年轻人,也不管他还活不活着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要立刻马上找到这个留着绿色狼尾的人。可这人又是谁呢?席非的目光在杂乱无章的冰箱门上逡巡,什么都看不到。一切都隐没在彩色的乱流里。毫无线索吗?她凑近冰箱门。
从上往下,从左向右,席非把自己的双眼当成扫描仪,一一检视着门上的每一张相片。有的地方层层叠叠贴着好几层,她一一翻开检视。就这样,翻着翻着,在冰箱门正中的位置,赫然出现了一张比其他相片大出许多的黑白集体合照。照片残缺不全,边缘有火烧的痕迹。当中的拍摄对象,是一群十岁左右穿着运动服的小学生。学校的名字与拍摄时间已被火烧去,但仔细看去,不难在其中发现两张熟悉的面孔。一个就是这张照片的主人,比别人暗出许多的肤色,也比别人要亮出许多的牙齿,从小就很爱笑。在他旁边,一个小男孩双手放在膝盖上拘谨地坐着,脸上的墨镜被另一边的小女孩摘去,露出一张惊慌失措的脸。而那张脸上,眼睛是浅色的。
这男孩,应该是小时候的狼尾?席非梳理着脑中的思绪,继续翻检相片。没想到,在集体合照的下方位置,重重电影海报堆叠之下,更多的狼尾出现了。相片时间跨越多年,光头的狼尾,蓝色短发的狼尾,粉色寸头的狼尾……多到看不过来。在最底部,又是一张尺寸较大的相片。相片虽大,上面却只有一双眼睛。迷离的光影之下,一双被光源直射的桃花眼脉脉含情,蓝紫色的眼珠像宝石般闪烁透明,镶嵌在卷曲水润的睫毛中间。
在相片的留白部分,黑色的水笔一深一浅写着两行娟秀的字迹:
Your love is like a vine, it strangles me.
Kabonbalaqi!
席非凑近看去,长长的那条好像是什么已经灭绝的文字,她不认识。可短的这条,她见过,“卡崩巴拉齐!爱拼才会赢!”她不自觉念出声,虽然心里觉得根本一点都不押韵。
顾不得将抖落一地的照片放回原处,席非转身出门奔跑着下了楼。这些日子里白天越来越短,她必须在天黑之前找到席小加。
卡崩巴拉齐是什么她不知道,但它所能指向的地点她却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曾经的塔山市育英中学,也是,那场骚乱发生的地方。算算年纪,当时骚乱发生的时候,这个邢主任和狼尾很有可能是那里的学生。那张合照,就是在那里拍的吗?想到这里,席非用力踩下油门,车子向着海遥区飞奔而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前几天的活死人动乱,海遥区的安保措施十分严格。通过海遥大桥时,有关卡查验体温并且重重盘问,尤其对于离开海遥方向的人员简直严苛到了近乎阻挠的地步。进入海遥区的倒很宽松,盘查席非的小伙子打着呵欠看起来疲倦不已,只在她额上象征性晃了晃体温检测仪便放她通过了。
再往前便一路畅通无阻,塔山重建之时兴建起来的新式居民楼连绵不断,一片接着一片争奇斗艳般高耸在道路两侧直插云端。就这样在摩天大楼的海洋里向南直行十五公里,最后经过一大片对于这个水资源缺乏的世界太过茂盛的森林公园,视野一下子变得荒疏开阔起来。
一眼望不到边的帐篷棚屋在起起伏伏的废墟土包间或隐或现,塔山下城最大的贫民窟,俗称荒滩的地方,便来到眼前。
这里,似乎更荒败了。席非望着车窗外昏黄天色下愈显萧条冷落的景色,不禁叹了口气。回过头,猛地踩下刹车。“吱——”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鸣响,车头撞上一辆汽车后转了个方向,堪堪停靠在道路尽头。
席非下车走到路边,原来是桥面不知何时从中间断了,被撞的汽车倒挂在突出的水泥钢筋上,在空中摇摇欲坠。再往下看去,数不清的各色车辆堆叠在深渊下方,仿若汽车坟场。
脊背一阵发凉,席非回到车上,掉头从原路返回。一直绕了很远的路才离开高架,驶入荒滩。
天色向晚,低矮逼仄的棚屋间却看不到一点光亮。人声悄寂,黑洞洞没有一点声息。
席非循着聊胜于无的车辙印慢慢往前走,走了很远的路才发现荒滩已经占领了整个海遥区南段,甚至连污染区内都搭起了高高矮矮的人群居所。
很多年没有来过这里了,席非只记得育英中学位于污染区A区的边缘,靠近一座造型独特的广播电台,现在却彻底失去了方向。
远远近近零星有火光亮起,席非走着走着,看到瓦砾间有几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在土堆前坐着围了个圈,手掌拍拍打打不知道在玩着什么。她拉开手套箱,从里面抖落出一大盒“营养餐”,把车子开到他们玩耍着的地方,把车停到旁边。
“你们知道这附近哪里有废弃的学校吗?”她抛出一句,“育英中学。”孩子们缓缓转过头看着她,表情像在看一个天外来客。
她抛出手中的“营养餐”,“学校!卡崩巴拉齐?”仍是无人作答。几个大一点的趴到地上,抓起“营养餐”的口袋就往嘴里塞。小一点的学着他们的样子也去地上抓,立马被无情地推到一旁。
虽然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根本改变不了什么,席非还是身不由己地探到手套箱里,又拿出一盒“营养餐”。
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突然从瓦砾间钻了出来,她走过来捡起地上散落着的压缩食物,轻轻放回到席非手里。席非愣怔着推拒,她开口道:“他们会撑死的。”
“卡崩~巴拉齐~卡崩~”吃到一点汁水的小小孩学舌似的,嘴里念叨个不停。
席非心如刀割地看向那女人,女人凹陷的一双眼睛也望向她,花费良久的时间抬起一只手,为她指了个方向。“爱拼才会赢。”她笑起来,笑得近乎可怖让人心痛。
随着车子启动,席非最终还是将“营养餐”留在了身后。她逼迫自己不要把刚才看到的一切放在心上,顺着女人所指的方向向前驶去。
越往南,路便越难走,城南的城墙便越发高得望不到头。就在席非怀疑自己是不是又走错路了的时候,一点黄色从重重灰色中亮起来。她在满地瓦砾间谨慎前进,又开了一段路后终于停车走下来。
黄色跑车所在的地方,就是从前育英中学的校园。一所坍塌严重围屋样式的建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开进去的。
席非攀着高高低低的土包向校园走去,直接从一个高耸的土堆进入了一间大门洞开的教室。教室里一空如洗,却独留了黑板在墙上。各色涂鸦写画了一层又一层,已看不太出都写了些什么了。
席非从教室另一边走出去,进入一条宽阔的走廊。推开走廊另一边的门,又是一间空无一物的教室。人呢?席非竖起耳朵留意着,却听不到丝毫声音。一间间教室搜寻下去,终于在第五间教室里发现了猫腻。
屋子里不仅有电,还有冷气,里面却空空一间房子,什么都没有。她小心翼翼向下一间房子走过去,果然一眼看到了那个绿色狼尾,仍旧戴着墨镜,在教室里一圈布满白霜冒着白汽的铁箱子中间自顾自舞蹈着。
席非不明所以决定先不要打草惊蛇,放轻脚步继续搜索起了旁边的屋子。除了那个狼尾,整层楼里似乎没有其他人。相邻的两件屋子一样是冷气充足的冷冻室,里面几个铁箱子冻的都是一些看起来死去多时的尸体。她一一检查过去,没有找到席小加的影踪,回到走廊继续向前方摸索。
走着走着,走廊到了尽头转了个角,外面的声音似乎变得清晰起来。
“砰!”狼尾突然从冷冻室走出,关门的声音响起极大的动静。席非下意识打开一扇门溜进去却吓了一大跳。
整个楼面整体断裂,大半间屋子消失不见,她差点一脚踏在虚空里。然而,就在她惊魂未定之时,眼前却突然出现了一个场景,让她始料未及又哭笑不得。
在院中被四周的楼体护卫着的地方,一棵粗壮的大树长长伸出一条枝桠。在那枝桠上,搭着一根长长的绳子。而绳子的两端,挂着一长一短两个小姑娘。活着,并且惬意地,晃荡着。
“诶!”席非放轻声音用力喊去。“嘿!”又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扔过去。
晃荡得较轻的那个用肩膀蹭蹭脸,什么都没注意到一样全神贯注动作着被绑在身后的手。
晃荡幅度较大的那一个则有点看不懂,似乎在发明一种新的游戏方式。她将原本竖挂着的身体向后倒去,在即将翻倒过去时又用腰部带动下肢发力,试图保持平衡。在这样的翻来倒去间,似乎玩儿得很开心。
“席小加!”席非终于找到一间离地面较近的房子,“咚”地一声跳下去之后,立马跑到两个被拴在树上荡秋千的人身边。“苏莉!”
“谁?谁叫我?”苏莉如梦初醒似的,刚刚平衡好的身体一个不小心又翻倒了。脑袋冲向了地面,眼睛也被掉落的衣服遮住,挣扎着又开始扭动身体。“谁?是谁?你个绿毛,给我滚远……”
席小加懵了似的盯着席非看了一秒,“姑姑你没事真是太好了……”说完眼里已噙满了泪水。
席非将苏莉翻过来,将树上挂着的两人拉到一处,从靴子底下抽出一把锋利的刀刃“噌”地把绳子割断,把两人揽到自己怀里。
接着争分夺秒把她们身上绑着的绳子解开,拽着蒙圈的两人向刚刚跳下来的地方跑去。
“姑姑你怎么找到这里的?”苏莉的嘴一刻闲不住,脑供血稍微正常些了又开始叭叭个不停。“我就说我给你吃了个药是管用的嘛!席小加非不信。”她爬上土包,骄傲地冲着席小加撇撇嘴。
“什么药?”席非把席小加扶上土包。
“好像是个止痛药吧。放在你们家里的。”
席非将苏莉抱到断裂的楼面上,又转身去抱席小加。
“你趴在家门口口吐白沫,可把我吓坏了。”苏莉摸着心口神情认真,“席小加说你好像被麻醉枪打了?”
席非轻轻“嗯”了一声后拽起两人的手,“嘘!现在起不能说话了。”
苏莉突然反应过什么似的捂住嘴,拼命点了点头。
三人步入走廊,走了一段后终于找到一间距离外面的地面较近的教室。一一跳了出去。
“你们往那个土包后面跑,”席非伸手指指西北方向,然后转过头看看后面,“我去开车。”
“不行!”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听话。”席非冷着语气,说了一句便转身离开,没给两人留下一点辩驳的余地。
一高一矮两个女孩原地站了站也向北走去。
席非不多时便赶到了汽车旁边,启动之后直奔刚刚指示给两人的位置。
还没走到,远远就看到一个长发女子拦在了路中间,手中一把枪指着两人。从汽车后视镜看去,绿色狼尾尾随而至,手里也是拿着枪。
席非停车跳下,走到长发女子对面,冷冷开口:“你想做什么?”
“我想要她。”枪口指着席小加,虞爻满眼狠戾。
“我若不允许呢?”
“没人能够阻止我。”虞爻近乎吼起来。
“我不在乎你想做什么,也不在乎你一心接近那个研究所是为了什么。但我绝不会让你带走她,把她当成一个试验品,遭受非人的对待。”席非猛然转过身,掏出麻醉枪射向逼到不远处的狼尾男,然后转身面向虞爻,“如果你还想完成你来塔山的目标的话,那么听我一言,这两个人我无论如何会带走。所以留给你的选项,一,你固执地不让我们走,你开枪,我开枪,所有的梦想和愿望归于沉寂;二,你放我们走,带着那一院子的冷冻人还有那个看起来不太一般的绿毛,去赵奕那里,搏一搏。”
虞爻望望地上抽搐不已的狼尾男,又望望身边战栗不已的两个小姑娘,跪倒在地“哇”地一声嚎啕起来。
席非将颤抖不已的席小加和苏莉安排到车上,车子扬尘而去,直奔北方。
经过荒滩和在黑暗里诡秘骇人的森林公园,当第一个亮起灯光的居民区出现在面前时,席非打开转向灯开了进去。
“姑姑,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啊?”两人似乎恢复了些许活力。
“天黑了,走夜路不安全。我们在这儿休整一下。”
“休整好!休整好!”苏莉傻乐着,趴到车窗上又开始观察起外面。
“以前不也常常走夜路吗?有什么不安全?”席小加试探地问。
“现在不太一样了。”席非含混地答。
“哇塞!哇!”进到屋子里,席非锁紧门窗四处检查屋子里的设施用具,席小加默默无语坐在窗边,苏莉却望着楼下天井里围聚着的一群人大呼小叫个不停。“快看快看!那个人会喷火诶!”她激动地拍拍席小加。
席小加却不为所动。
“你怎么了?为什么不开心?”苏莉从窗台上下来。“还是因为那个长头发的女人吗?我跟你说,你就是想得太多了。这世界上的人本来就有好有坏呀,她伤害了你,你把她忘了不就得了,这叫及时止损。”
“不是这个。”席小加摇摇头,她望着窗口幽幽叹了口气,“只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也是。”苏莉赞同似的点点头,终于安静了两秒钟。旋即又开口:“姑姑!天黑不安全是因为外面有活死人吗?”
“为什么这么说?”
“活死人不是怕太阳吗?还怕,研究所里面的灯。诶?”她说着说着腾地站起来,“是不是研究所里面的活死人全都跑出来了?好家伙!”她赞叹着,语气里一股藏不住的激动,“不过,这外面也没有活死人呀?”她又坐到窗台上,楼下的人仍旧喝着啤酒唱着歌。“到底发生什么了?我和席小加完全什么都不知道。”苏莉一脸困惑。
席非丢过来两块湿毛巾还有一大堆吃的。席小加捡起毛巾擦脸,苏莉揪起一包营养液就喝。
“研究所里的活死人,听说控制住了。”席非顿了顿,“但是外面,好像也有活死人了。”
“外面?”“哪个外面?”
破空一声尖叫,席小加和苏莉跑向窗口。沉沉地,一声兽吼响彻大地。
“就是,这个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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