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择清头疼了一天两夜。
冷汗出得吓人,牙关却紧咬着,喂不进一滴水,无亲无友看得心惊胆战,无友急得要哭,六神无主间把无君和无敌叫来。
无敌一介武夫,脾气暴躁,只当路明知对公子用了邪术,当即破口骂她。步择清疼得意识不清,混沌间听见,还没忘挣扎着踹他一脚。
彻底缓过这阵疼,已是蛊发后第三日的清晨,与神识一同回笼的,还有他的前世。
也是顾诗年短暂的生平。
步择清虽一直叫着乌星河“师父”,这师徒关系却是他单方面认的,从前乌星河总嚷嚷着“我不是你师父,别这么叫我”,步择清只当他人老脾气大,此刻方知乌星河不许他这样叫,是因他的师父另有其人。
顾诗年自幼长在不瑕山,多年受师父省思教养,与之亲若父子。
往前数个百年,不瑕山出过许多位风华绝代的天师,可近年来,世道太平,天师的含金量也一降再降,鲜少有人再上山找他们办事,他们自己也是人丁凋敝,师父省思这一辈,只有他和乌星河,小辈天师中,也仅剩了顾诗年这一颗仅存的硕果。
乌星河是省思的师弟,顾诗年的师叔。
幼年的顾诗年时常觉得,乌星河是个很奇怪的人。
乌星河自己不收徒,却总用一副悲悯目光看着自家师兄的徒儿——也就是他,不过这位师叔待他极好,他还算喜欢。
山中无日月,直到他十七岁的一天,省思相当严肃地叫他议事,顾诗年敏锐发现师父容貌出现了一些诡异变化,忙问这是为何。
省思当时的回答是:“凡人血躯,妄窥天机,受了点小惩罚。”
顾诗年隐隐觉得师父窥得的“天机”必不一般。
果然,省思叫他来就是为着此事。
“诗年,今世诛煞人有危。”省思第一句就说。
许多年前,很久远的时候,世间曾出过一个煞星,那时连年降灾,民不聊生,掀起过惊涛骇浪,之后百年时间,提及此,百姓人人忧惧。
但那一煞星之后,世间便一直太平下去,坊间百姓只当煞星已彻底被诛杀,此后无虞。
不瑕山多年参悟天道,自知事实并非如此,其实煞星每代都会出,只是要么被诛煞人及时诛杀,要么自己觉醒后,不曾作恶成煞。
每一次,煞星和诛煞人之中,不瑕山都能选择预先窥知其中的一个,先辈师祖们通常会选择煞星,早早找到他,提醒他不要乱造杀孽,从根源上把问题解决。
但这一回,省思告诉顾诗年的却是诛煞人。
“师父,这次不去提醒煞星了么?”顾诗年不解。
“不是不想去,而是这一次煞星的消息,我也不曾算知。”省思道。
顾诗年还是觉得奇怪。
往年先祖前辈们推算煞星时,都不曾受天罚,不知为何,师父容貌竟发生了变化。
但他并没多想,从小到大,一直师父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省思告诉他,这一代诛煞人姓路,名明知,家在沽宁城,比她小半岁,未满二十,诛煞人身份尚未觉醒,他的任务便是前去保护她,不让她死于煞星之手。
当时顾诗年只当这是很寻常的一个任务,除去耗时或许长些,其余便没什么。
若煞星不来找诛煞人,自然很好;
若煞星来了,正巧他把人拦下,顺势告知他莫造杀孽,也好。
受命后,顾诗年当夜便收拾了包裹,于翌日踏着清晨的薄光下山。
哪知在山脚,竟碰见了外出云游的师叔乌星河。
他感到这一日的乌星河尤其不对劲,平日里潇洒不羁的一个人,这会儿竟吞吞吐吐叮嘱他:“诗年,师叔算出你近年恐有情劫,下山后怕是不宜动情。”
顾诗年当时怎么说的?
他闻言笑道:“师叔,您老还信这个?放心,我活这么大,还从没动过情,只怕是个孤寡命……”
然而打脸来的很快,“孤寡命”的顾诗年就在这座沽宁小城里,应了他的“情劫”……
天光稀薄,路明知瘫倒在一片荒地,脱力般大口喘息。
缩地咒施到一半,她体内气息流转不畅,提前摔上地面,只觉浑身骨头都散了个遍。
把咔咔发响的骨节一个个掰正,路明知放眼这空旷一隅,后知后觉感受到空茫。
从步择清身边费力跑了出来,她却一时还没想好能去哪。
这是她阔别已久的天地,她不知有谁可以帮她。
以她现在的身体,又难以绘出召魂阵,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但现在,路明知心情很差,整个人恹恹的,想着先歇一日,她索性在地上躺下,感伤与疲惫席卷,一同带来困意,她意识开始昏沉,不知不觉睡去。
再睁眼时,身旁坐了个穿道袍的人,面目奇丑,正目不转睛盯着她瞧。
路明知睁眼即见这副尊容,吓得瞳孔一抖,抖完方觉不太礼貌,佯装刚睡醒眼睛不太舒服,左三圈右三圈活动过眼珠,才“咦”了声,做作道:“怎么有人?”
对于她歹毒的演技,道人不置可否,只道:“贫道是名道人,路过此地,见女施主躺在这里,上前瞧瞧。”
他这番说辞路明知自是不信,她自认很具防人之心,曾经步择清在她睡时接近,她就差点打他。
此道不知来了多久,她竟无所觉,足见其人有点东西。
“我见女施主眉间隐有忧色,可是在受什么困扰?”
路明知只摇摇头,道:“就是倦了。”
她想到无亲无友说的:步择清见过一位邪道,练过他给的术法后,心性就发生了变化。
不知此邪道是否为彼邪道,她自然更多防备。
道人听后轻笑:“看来女施主是不信贫道。”
“但女施主的烦忧事,恐怕也只贫道能帮上一二,你可是在为杀不掉想杀之人而苦恼?”
路明知微蹙眉,有种心事铺陈摊开,曝在此人眼前的不适。
她面上敷衍着,心下暗想:她同步择清的事,连无亲无友都不知,此道又从何知道?
要么真是演算出的,要么……他或许同她一样,也能同鬼魂交谈?
若他大费周章问了步择清宅子附近盘桓的鬼魂,对他们也太关注了些,只怕没安好心。有他从中搅和,从前被她询问过的鬼魂,会不会有谁在说假话?
虽说那些鬼饮了她的血,一旦说谎,身子会被灼穿,但万一……他还有旁门左道呢?
路明知越想越是心惊,看这道人的目光愈加戒备。
道人应看出了,但没有说破,还从怀中摸出粒丹药。
“女施主想不明白的事,此药或许能帮你,贫道将药放在这儿,吃与不吃,全由你自己决定。”他说着拂一拂袍袖,离去前又留下一句,“施主纵不信我,做决定时也尽量谨慎,机会难得,过了可就没了。”
世事风险与机遇并存,他的话很在理,路明知确实没一时意气将这丹药毁去。
于是,当夜白无常忙完引魂的事,刚要歇下,就被她叫来。
“又出什么事了?”他打着哈欠,困得像快死了。
路明知出冥府前,白无常曾给过她一张可召唤他的符箓,称燃此符箓,他可随叫随到帮她一次。
可惜他耳根子太软,每回路明知用完那一张,都能索来新的一张。
“白妈,帮我看看这药,有什么问题没有?”路明知把道人留下的药递给他。
白无常转着圈看过,又放在鼻端嗅过,就差伸舌头舔了,耗时良久,最终一脸高深得出结论:“看不出。”
路明知:“。”
“但我能带回去给你查查。”
白无常说完就消失了,又过一个日夜才再次出现,开口就是一句:“明知,你发迹了!在哪儿得的这种好宝贝?!”
路明知张口,又不知如何说,嘴唇开合几次,最终只道:“嗐,说来话长。”
白无常素有分寸,也看出她此刻形容落魄,怕是遭了事,没再问下去。
“这小丹药名‘溯源丹’,厉害得很,遇任何不解之事,服下它,即可窥见那处不寻常之来龙去脉,助你追根溯源,从源头上解决麻烦。”
“如此听来,确是好东西。”路明知赞道,兴致却不高,眼皮恹然耷着,想到什么又问,“里头可有掺什么佐料?”
“这个也查了,”白无常摇头,“没问题,就是原原本本的溯源丹。”
“行,那谢了白妈,你歇着吧。”
“办了事就赶人,你真该反省这卸磨……这过河拆桥的做派。”白无常忿忿。
“快回去睡吧,你都有黑眼圈了,”路明知扯了个笑,“我是怕你评不上下届冥府府草。”
“这确是要紧事……”白无常咕哝一句,离开前又打量她几眼,斟酌过后还是道,“还记不记得你刚还魂那日,我跟你说的?”
路明知想了想,轻“啊”一声。
“您那个……‘唔唔’?”
白无常:“。”
“是让你对步公子好那句,即便这次与他合不来,也至少解了他的蛊。”
路明知就一脸复杂地看他:“你对步择清……?”
白无常:“??!”
干他什么事,他真要冤死了!
情急之下想要分辨,开口又是一串“唔唔……”
“明知,我是怕你日后后悔哭鼻子,但你也看见了,这事对知情人设了禁制,我真是想说说不出。总归听我这一句,必没坏处。”
他语重心长交代完,又塞给她一张召唤符,还是那套老说辞:“燃此符箓,我随叫随到,仅此一张,谨慎使用哈,走了!”
白无常走后,路明知掂着丹药,一直坐到天明。
她其实有一点在逃避,但自己也知道,这是眼下唯一的转机,她总归会吃了它,不在今日,也会在不日后。
快刀方能斩乱麻,不如,就在今日。
溯源丹划过喉管,冰冷,微苦。
初时路明知没看见什么“源头”,只是觉得困倦,倦着倦着就阖上了眼。
她感到心脏很疼,胸腔涩涨。
恍惚中见到生前的自己,但又不完全一样。
一些很重要的情节发生了变化,心里最空茫的洞也得到了填补。
三月初七的清晨,天际一线薄光。
服下溯源丹的路明知与刚从忆昔咒中醒来的步择清于往事里重逢。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沽宁城沿江,路明知的房子推门即可见水,她便靠捕鱼和采莲蓬为生。
乡邻都说她是个可怜的孩子,小小年纪没了爹娘,幸而模样生得极好,前来求亲者不乏一些好人家的公子,嫁了人日子总好过许多。
可路明知长到十七,仍未出阁,因回绝太多人,到后来,甚至上了当地媒人的黑名单。
路明知想的也很简单,凡事明码标价,她若嫁进好人家,享了人家富贵,是要给人生孩子的,羊毛出在羊身上,人家家里出仨瓜俩枣的银子,她就得从肚子出一个、两个甚至三个娃娃,说不好还要伺候公婆,怎么想都是自己亏了。
不若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无拘无束潇洒一生。
何况她从不觉得自己可怜,放眼整个沽宁城,她捕鱼和采莲蓬的本事都是一等一的好,多年下来,在坊市间积累了好些老主顾,同样劳作一日,她能比别人多赚好几个铜板,养活自己绰绰有余。
有别于其他人没日没夜的操劳,路明知很懂得享受,每忙活七日,都会给自己放天假,拿本话本子在江边一倚,真是逍遥快活。
那是很寻常的一个放假日,天气倒是晴朗,日头当空,放眼一望,满目都暖洋洋的。
江畔开着芍药花,曾有怀春待嫁的姑娘红着脸告诉她,此花有个很别致的象征:于千万人中,只为你,情有独钟。
路明知当时怎么说的?
“你真是话本子看多了,里头的风花雪月不足信,不如想想怎么多赚点银子,把好东西吃进肚子里,这才是天下第一等实在事。”
姑娘说她不解风情,她不否认,只是有点冤枉,她爹娘没为她生出风情这根弦,一个个的,都来怪她什么?
没准,她就是个天生孤寡命呢?
然而打脸总是来得很快。
就是在这样一天,路明知鬓边别了枝盛放的芍药,抱着刚淘来的话本子,读一行,摇一次头。
“这女子好奇怪,只看了那男人一眼便爱上了,她知道那人姓什么叫什么,又打不打娘子吗?真是傻死了……”
正小声嘀咕着,身后兀地有声音传来。
那声音很好听,温和又不柔软,轻轻叫了她一声“姑娘”。
话本子里男女主角的初见以一个转着圈圈的羞耻亲吻进入**,路明知猛地把书阖上,做贼般被这声音吓了一跳。
一双杏眼受惊睁得老圆,回头正对上男子含笑的温煦视线。
江风拂面,蝉鸣声声里,她发间芍药随转头的动作坠落在掌心。
路明知突然有点理解了:
真奇妙,人竟真是会第一眼就喜欢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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