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怀安在张氏灵堂长跪七日,生了场大病,病愈后来见了步择清。
很可笑的,他把张氏的死算在了顾诗年和路明知的头上。
他血红着一双眼,语句颠三倒四:“我不知道那蛊毒是这样的,我没想杀你,也没想伤你的妻子,我从没想过要害你们,我只是想与诛煞人谈谈,如果谈得很好,我一定不会拔剑……给我蛊毒的邪道跑了,只剩你们了,你为何要出现?你为何非要出现在那儿!若是没有你,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我只是想要个交代,你为何非要阻我!为何!!”
步择清不会说话,朝他吐了口口水。
“此事没完,不会算了的,总归我已经成煞,杀一个和杀一双没什么分别……”步怀安像是疯了,他抹了把脸,哭喊完又朝他喋喋地笑,“你害死我的妻子,我也要去杀了你的妻子,我要她死在我手上,不,我要把她抓来,让你亲眼看着她死在我的手上,让你也饱尝丧妻之痛。”
此事步怀安相当上心,甚至没假手手下去办,选择亲去沽宁,可当时正值多事之秋,他先是丧妻,又是重病,处理完累积的朝堂事务,已近一月过去。期间步择清的记忆每日都比前日更少一点,有关不瑕山、斗笠人、双世蛊这些,他都记不太清了。
他不知道为何每月初五身上都会撕心裂肺的疼痛,步怀安成了一个寻常的父亲,只是不太讨喜,路明知的面容也逐渐褪得模糊。
就在他即将全然忘却前生时,步怀安从沽宁回来,扼住他的脖子,神色癫狂:“路明知她死了,我还没出手,她竟然就死了,顾诗年,我告诉你,她死了,为你死的,因我勾结山匪,把你的死推给了山匪作祟,她就傻到上山火烧了山匪窝,顾诗年,她白死了哈哈哈哈……”
步择清已不太能听懂父亲在说什么,他只是觉得心口骤然一空,仿佛有只在树下看话本子的小喜鹊扑着漂亮翅膀飞走,再不会回来了。
江风混着夜风,一同喧嚣在幽深窄巷,涤荡起蚀骨的寒冷。
这是记忆复苏后,路明知对那一夜的最深刻印象。
七月初五,她应邀去友人家中,久等说好要接她的顾诗年不至,嘴撅得老高,气鼓鼓回去找人算账,半途就听见有人说起匪盗下山一事。
“明知,你家丢东西了么?”有人问她。
她一整晚都在别人家,自然不知道:“我跟郑家姑娘学了一下午编花绳,还没回去呢。”
想起这事,她就有些气恼,原本想编个同心结送给顾诗年,无奈实在手拙,一下午都没学会,郑家姑娘又是个说话不好听的,见状嘲她:“你编成这样,同心只怕要结不成呢。”
路明知便带着半成品,想回家找顾诗年编,总归他什么都会,明日把编好的舞到郑家姑娘面前,让她瞧瞧,他们的同心到底结不结的成。
她下午学的投入,没留意外头的动静,便道:“这回山匪来的阵仗倒是不大,我在里屋,一点没听见呢。”
与她搭话那人便道:“这回来的人少,主要是西边遭殃,咱们东边动静不大,家中失了财物的人不多,但还是回去看看为好……”
正说着,闻听不远处有人吵嚷:“死人啦,快来,死人啦,死了两个人!”
路明知心脏狠狠一颤,不知为何,她竟有些喘不上气。
她害怕这种死人的事,原想换条道走直接回家,脚下却是一拐,径直加快了步伐朝死人的那处去。
她抚着胸口,边走边想道:必定不是阿年,他那般厉害,还会咒术,有谁能打过他?他不来接她,定是去帮忙了,他就是这样,一贯好心……
然而,她这样想着,又听得似有人喊她的名字。
胸口那块布被攥得皱巴巴一团,路明知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何事,大颗泪珠已啪嗒啪嗒打落在手背。
叫她名字的人越来越多,可等她走得够近,别人看见她,又都不说话了。
她两腿更加发软,强撑着往前走,左右手一起哆嗦,未完成的同心结再握不住,不知坠落于何处。
腥气扑鼻,人聚了很多,无需她拨开人群,众人自觉为她让路。
行至路的尽头,地上浑身是血、已然气绝地,躺着她的丈夫……
后来的事,她当时恍惚,隔着年岁回看,扑面依然是无所适从的茫然,只记得之后很长时间,她都像一具行尸走肉,抽离了七情六欲,不会笑也不会哭,原先美滋滋的日子被她过得颠三倒四,也循环往复。
她整日捧着顾诗年的咒术本子,认真学起当初学了一点就撂下的咒术,好在那时打了些基础,她人又机灵,练习月余,已能施一些很简单的咒。她觉得喜悦,精力总算从咒术本子里抽出,嘴角刚咧出一个笑,不慎牵扯着满室空寂一同往身上压来。
她迸发出自见到顾诗年尸体后的第一场恸哭。
她哭了一天一夜,中间昏了两次,直到再无泪可流,就吃了许多许多食物,吃到想吐才停下。
她取出顾诗年为她画画的册子,一页页、一寸寸抚摸过,终究舍不得它与她一道寻死,把画册捧到当铺,多加一倍银子,只求老板待她死后,将这画册送入她棺木。
料理完身后事,她去顾诗年坟头,最后陪了他一会儿,但什么都没说。
直坐到入夜,她上了山。
山上的事,她便记得了,她点燃火折,在咒术辅助下,借风势烧了山匪十三寨,半途被发现,自己也折在了山里头。
死时她是快活的。
她觉得她就要再见到顾诗年了。
顾诗年一定会在奈何桥头等她,他们从前约定过的。
然而,他又一次失约了。
阴差们催着她投胎,说这样事见多了,定是她的情郎没有等她,她便也抛下前尘,忘了负心人,早日转生吧。
路明知自然不肯,顾诗年才不是负心人,他必定会等着她。她想,中间或许是出了什么差错,也可能他走得太慢,竟落在后来的她后头。
她徘徊奈何桥头一等数月,就是这期间,她遇见白无常。
白无常有着整个冥府最软的心肠,不忍见她如此,便揽下此事,帮她四处打听。
还真叫他打听出不对劲来。
他问了冥府大半阴差,竟无一人见过顾诗年。
路明知闻言也慌了,她开始琢磨:顾诗年的师门好像挺厉害,不会他师父又把他救活了吧?那她岂不是白死了?不知师父他老人家能不能行行好,把她也一块救了,她跟顾诗年还没过够呢……
惶然瞎想了几日,白无常带着新的内情回来,这一回,他开口时竟显得艰难。
“明知,你……你先坐好,然后再听我说。”
路明知把屁股端端正正、堪称对称地摆放在小板凳上,两手交叠横在石桌,眼含希冀看他。
瞧她这模样,白无常更加不忍心,他抿抿唇,终究不得不道:“顾公子未入冥府,却也没有活,他是直接转了世。”
“如何会直接转世?”路明知大惊,“生生死死的事,岂不都是你们在管?”
“一般情况下的确如此,”白无常声音艰涩,“但顾公子转世前,发生了点小意外……”
白无常将顾诗年中双世蛊的事说了,路明知听着,哭得心都要碎了,白无常想安慰她,自己却也不知双世蛊的解法,帮不上忙。
最后还是黑无常被他们闹得心烦,提议说:“冥府藏书阁奇书众多,你不若去那儿看看,运气好,或许能得些领悟。”
就这样,路明知在藏书阁一泡八年,尽阅全部典籍,依然未得解法。
好在白无常每夜引完游魂,都会来告诉她一句步择清的近况。她便知他过得并不好,但所幸还活着。
她日日夜夜地祷告祈求,让步择清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久到能等到她找出法子救他。
路明知闹完藏书阁,又开始闹各路阴差,一个个向他们求教有无能教给她的东西,但凡与解蛊或治病相关的都行,万一各路法子融一融,能拼凑出个解法呢?
黑无常素看她不顺眼,她整日这处跑来又跑那处,晃着眼实在闹心,与白无常一合计,从此引魂路上遇见什么有本领的游魂,都带去给路明知一见,至于能不能学到什么,又有没有用,就看她的造化了。
事实证明,路明知的造化还真不浅,她东拼西凑,四处取经,终拼凑出几张药方时,世间春秋又已轮换八年。
谢天谢地,步择清依然没死,路明知每日虔诚叩头。
她有了可能有用的药方,人却在地底,与地上的步择清相隔九层黄土的天堑。听阴差们吹他们冥主神通广大,具活死人肉白骨之能,便去求冥主相助,许她还魂些时日救她夫君。
然凡事皆有代价,冥主更是精明,从不做亏本买卖,路明知又花上四年时间,跟着各路阴差学艺,硬生生将冥府七十二司业务学了个遍,只为得冥主青眼。
这一回,冥主总算觉得她是个有用的鬼,性子又颇具韧性,放话下来:她若愿滞留冥府打工十年,便可换还魂一载。
条款很不公平,路明知仍是感激涕零,千恩万谢。唯恐一载不够,她签下的打工契是二十年。
便是在等待冥主修复血躯的日子里,路明知遇见新死的玉因散人,玉因散人本就惦记步择清的病,自然乐意与她交谈,两鬼综合多年来全部心得,这才有了最后的药方和解法。
就这样,路明知带着新出炉的丹药与一众阴差的祝福,终于踏上还魂路。
冥主投送她的位置相距西京有些距离,她这副新修好的身子又尚不稳定,无法施用咒术缩短赶路时间。
在路上,她又花了几日。
巧合的是,这几日加上前世将到未到二十年的寿数,加一起总算凑够满二十诛煞人觉醒的年限。
便是在距离西京仅一日路程的客栈,路明知做了个梦。
梦中她置身一片茫茫云雾,一鹤发童颜的老者手持拂尘,笑眼望她,目光隐有深意。
他生就一副高人模样,路明知在冥府这些年,得了种见到高人就想请教的病,一时又有点心痒。
“高人”却先她一步开口:“路明知,今日合该是你二十岁生辰。”
路明知死的时间比生时长,一时觉得无论二十还是生辰,与她都很遥远。
老者接着说:“本君还当你死后必要轮回转世,此使命不会再轮上你,未曾想,竟还是你,二十年啊,叫本君等得好苦。”
接下来,老者将煞星与诛煞人相关讯息向路明知一一告知。
空口无凭,又是黄粱一梦,路明知乍然听闻,一面觉得荒诞,一面又心怀侥幸:是假的吧,总不会什么离谱的事都落在她跟顾诗年头上。
于是她说:“抱歉,无凭无据,我不能信你,杀人不比切菜,听信一两句话便去夺人性命,我觉得不大合适。更何况我有要事得办,无心做这诛煞人,请您去找别人吧。”
“诛煞人受天命,岂容推拒?”老者听了她的话,神色不是很满意,但没有急迫。
反之,他看起来相当从容,一副万事尽在股掌模样,缓缓道:“况且,诛煞人使命根植于心,无需我多说,待你醒后自会理所当然以诛杀煞星为第一要务。”
路明知心头不悦。
他凭什么干涉她的想法?她费好大一番功夫还魂于世,是为救顾诗年的。
但这老者能随意进入自己梦境,想来权力甚大,她也有些忧惧。
很快,她的忧惧便成了真。
就听得老者又道:“你不知煞星是男是女,不知他中途是否转世,也不知其年方几何,茫茫天地毫无线索,他可以是这尘世间的任意一人,甚至……是你最亲近之人。”
路明知预感愈发不妙。
果然,老者下一句便道:“诛煞人当无心无情,为这世间最公正无私之人,最忌私情干扰判断,本君今日,还要带走你记忆里最可能影响你的部分前尘。”
“我不同意!你休想干涉我的记忆!”路明知拼力嘶喊。
老者面上慈色尽褪,冷声道:“身担重责,你没得选。”
语罢,他一甩拂尘,顷刻一道金光劈下,直朝路明知而来。
路明知使出浑身解数极力闪避,无奈那金光似长了眼,直追着她咬来。
路明知速度没金光快,被它一个边角扫过,一些前尘往事走马灯般匆遽回溯,又如潮水骤退,再凝眸已是换了模样:
盛夏大树下,她抱着话本子回头,发间芍药花落,却未见任何人立在身后;
两个人的三餐四季成了她一个人的年复一年;
无月夜,窄巷中,手握糖葫芦的尸体成了素不相干的路人,她分明从旁经过,又胆小得绕道就走,甚至不曾投去一瞥;
……
路明知拼力紧握昔年片段,终无力发现:她一介死而复生的单薄血躯,终敌不过厚重天命。
但……总要争一争。
走到今日,她用了二十年,岂甘心不争一争?
路明知不再躲避,她停下来,任由回忆被金光夺去。
便是没了那回忆,她想做之事,也照旧要完成。
拼尽最后的理智,路明知以不稳定的躯体,为自己强用了两个咒术:
第一,无论记忆被篡改为何种模样,一定记得要为步择清解除蛊毒;
第二,冥府二十年,她学了许多杀人招,但不论经历怎样的遭遇,她都不可伤害步择清分毫。
因强用咒术,路明知两载的还魂期限硬是折了半,缩成短短一年,一些身体机能也随之受损,成了她日后埋怨冥主时常挂嘴边的“破身子”。
她昏睡一天一夜,翌日晚间才堪堪醒转。
她伸了个懒腰,并未察觉今日与往日有任何不同,仿佛她一直是个早死的倒霉蛋,因身负诛煞使命才迟迟不能轮回转世,与冥主商量还魂一载,竟被讹了二十年工期,遇玉因散人是在往生路上,一时心软,就接下了为西京一个姓步的古怪病患送药的苦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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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菩萨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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