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本是受天命尘封的昔年旧事,但世间总有些天师、道人一生与天命相伴,能从中周转一二。
路明知从无名道人那儿得了溯源丹,追溯着“无法伤害步择清”的源头,竟将如烟旧事悉数牵扯而出。
心脏乍然负担起两世情意,又兼有冥府日夜祷告的二十年,路明知深觉喘不上气。
前尘经忆昔咒尽数复苏,步择清亦是良久怔然。
路明知走得匆忙,随身包裹仍留在房中。
步择清从中翻出离开西京那日她拿给他的面具,恍然忆起前世两人约定死后奈何桥头再见的桥段。
如今想来,那真是顶好的时候。岁月安静美好得不像话,他们刚亲热过,身体贴得紧紧的,约定着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还要在一块。
“我们要是谁先死了,就在奈何桥头等着另一个。”路明知被闹得倦了,半阖着眼皮,还坚持说话,“然后,我们手拉着手一道去投胎。”
顾诗年就说好。
路明知觉得满意,似含着笑睡了过去,半晌后却又睁眼:“那万一来世遇见,我们互相不认得了,就那么擦肩而过怎么办?”
“擦肩而过啊……”他记得当时自己说,“若是擦过了,我就回头找你呗。”
路明知就高高兴兴地应:“那我也回头。”
面具静躺在掌心,昔日誓言犹在耳。
怔然回首,时移世易。
再相逢仅剩一塘冻水、一弯窄桥、一钩西江月。
前情旧爱皆作飞灰,好在,余烬仍存残热。
终究是回了头的……
“公子,”就在这时,无友提着刚飞回的信鸽匆匆跑来,“无天来信了。”
无天在信中写了三样事:
第一,不日前,乌星河回了趟西京,告知千问楼细查步怀安,现正向沽宁南行;
第二,顺着乌星河的交代,千问楼查到路明知去而复返那日茶楼听书的实情,容轩年不过是个幌子,经多方打探,那日说书先生真正说的故事是步府秘闻;
第三,也是那日,有人在同一间茶楼瞥见步怀安踪迹,而这位太师刚请了命,近日也要来沽宁一趟。
与前世相关的这些人将齐聚沽宁。
窗外“轰隆”一声,早春的冷雨应声而落,阴风缭绕宅院,天蓦地就暗了。
步择清缄默看信时,无友瞥一眼天色,右眼倏然一跳,心口惶惶,总觉得要出事。
步择清心里倒很平静,他只是想:茶楼那日,路明知想必是听信了什么话,捕风捉影,拿他当了煞星,特地回来杀他。
果然半分情意没有,都是骗人。
前世眷侣混到如今模样,步择清心口实在很堵。
“让无君去把路明知找回来,对了,叫上千问楼的人一起找,越快越好,我有重要的话跟她说。”原是不想她忧心,才没将他身上种种麻烦事告知,现在方知,她操心的事竟比他更多。
他们实在需要一次坦诚。
无友领命去叫无君,谁知一去就是小半日,再回来时拽着无亲一起,眉眼纠结,像是要哭。
“公子,无君和无敌……都不见了。”一旁的无亲勉强算是冷静,代为禀道。
不光步择清想见她,路明知也很想见到步择清,但她已没有力气再用缩地咒,只好拖着双腿慢慢往回走。
打听一番,她得知当前地点距离沽宁不算远,估摸着走个一两日便能到。
“姑娘,你去沽宁做什么,那里如今乱得很呢!”为她指路那人道。
自旧忆复苏,路明知脑子一直飘忽忽的,她又有所牵挂,归心似箭,便没细问,只道:“我去寻人。”
路明知脚程很快,于翌日黄昏已抵达沽宁城门外。
才落过一场骤雨,湿了黄土,满地泥浆,很不好走,她心情却愉快——前世她和顾诗年是最亲密的夫妻,顾诗年为人如何,她自然知晓,既然煞星作恶方可成煞,那么至少到顾诗年死时,他必未成煞。她相信他。
而步择清克亲却是自出生开始……这说不通,其间必有蹊跷。
路明知脑子晕乎乎转着,她想到骗步择清修炼有损心性术法的邪道,又想到给自己溯源丹的无名道人,还有在西京时,身后挥之不去的那些“小尾巴”……
不知为何,总有些奇奇怪怪的人在盯着他们,或许是她受了误导,步择清不是煞星,此事另有隐情也说不定?
希望这回回去,他别再闹脾气,与她好好聊聊。
天际泛红,好一出长河落日,日暮下,城门口有小姑娘在卖花,一篮向日葵在黄昏泛着明灿灿的橙黄色,路明知想为步择清买一朵,方便哄人。
而就在这时,荣欣不顾落日余热灼身,匆匆飘到近前:“姑娘,你跑哪去了,步公子出事了。”
事起突然,毫无征兆,如山岳倾颓,轰然压下。
不知谁传出步择清是当世煞星的流言,还传得有鼻子有眼:非但拿出其母张氏与祖父母的连年死亡为证,还扰乱人心称他已成煞二十年,自今年七月初五开始,将年年降天灾,民不聊生。
煞星的传说太久远,百姓们本是不信的,可很快有人起头,提到去岁腊月与今年初春这两场冷雨,称这便是天灾将至的预兆。
农家总更在意天时,一时间,步择清是煞星一事从市井农户口中逐渐发酵,向沽宁城外不断蔓延。
“姑娘,”说完大家都能看见的,荣欣又道,“不知为何,昨夜步公子的宅子周围聚了好些厉鬼怨魂,今夜我出来前,也看见了一些,不知它们要干什么。”
路明知便想起被步择清绑起来时,无亲无友曾替他们家公子找补,称他修习了一个劳什子术法,致使性子不太好。
心神不稳时最易受鬼物侵扰,路明知心一拎,加快脚步,赶在城门落锁前入了城。
大概在西京多年养成习惯,步择清这回租住的宅子也距城门甚远,往日附近没什么人。
但此刻,路明知走在街上,却觉沽宁的百姓们都在与她往同一个方向涌。
这么多人人鬼鬼,都聚去步择清那儿做什么?
越往前走,她越是感到不好,心脏鼓噪。
同样是沽宁城,同样晚间时候,同样人声嘈杂……她仿佛又回去了二十年前的七月初五,等待迎接那能压死她的宿命。
路明知死攥着前胸衣襟,大口喘息。
就在这时,她又听到同样的吵嚷。
“杀人啦!要杀人啦!”
步择清额角青筋一抽一抽,头疼得像要炸开,他眼前有两重影子:
一重人影,手指头对着他,指指点点,红口白舌,唾沫飞溅;
一重鬼影,尖牙朝他露出,笑得狰狞,引诱着他与它们一道。
“我说了,都给我滚出去!”步择清攥紧手中的剑,抬起头阴恻恻道,“别堵着我的院子,我还有人要等。”
半个时辰前。
步择清盘坐房中,正诵着清心咒调息,宅子大门兀地被撞开,紧接着一帮乌合之众就涌进来。
他这两日心性糟得厉害,昨日清晨无亲无友刚禀过无君无敌双双不见的消息,傍晚时分无敌便一人回来。
“我知道公子面上打发我去跟着无君,其实是叫我护着他,他这人功夫不高,胆子却大,仗着轻功好又会匿息,行事总是莽撞,什么人都敢跟,龙潭虎穴也敢闯……最是令人操心。”无敌当时说着,没忍住抹了把眼,“属下在沿途看见无君留的消息,血字写了‘行思’二字,可再往前走,无君就没踪迹了,地上只留了一大滩血,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都是属下的错,轻功不好没能跟上他。”
步择清当时让他下去休息,转身就呕出一口血。
从路明知走,到前世记忆复苏,再到无君失踪生死不明,他情绪起起伏伏,冲撞着被邪术和清心咒夹击的经脉,这口血已滞了太久。
他觉得头脑昏沉,倦意十足却难睡下。
事实上,自蛊发那夜他便没睡过觉,先是受忆昔咒的头疼搅扰,后又心绪不宁,脑中一根弦始终紧绷。
神思混沌间,他恍恍惚惚竟能看见了鬼魂,一只又一只厉鬼怨魂进入他房中,在他耳畔喋喋,教唆他去杀人。
似得到感应,体内随双世蛊进入的怨灵也叫嚣起来,心与脑再度传来难言疼痛,赶在失控前,步择清忙诵清心咒调息,勉力与之相抗。
这事没人能帮他,一整个日夜,他没有吃过食物,更没睡过觉,全身都在疼,还要强撑着理智拽回险要失控的心绪。
那群人破门而入前,他堪堪压下经脉中流窜的戾气。
可人群吵吵嚷嚷,聒噪非常,又兼暮色渐沉,昨夜扰乱过他心神的鬼魂去而复返,他的情况很快更糟糕起来,逐渐分不清现实与幻象,恍惚间竟见百姓中一人耳后有着熟悉的木槿花刺青。
那人挑唆着、鼓动着其他人上前,要将他和三个护卫推着、搡着赶出沽宁。
一见刺青,步择清当即拔剑,就要杀了那从中作乱的人。
薄刃划过一道冷光,映亮暮色,刺去的一瞬,却被身边人横刀阻住。
无敌与步择清功夫相仿,拼力把他剑锋拦下。
“公子,师父说了,你不能乱杀人。”
“我没乱杀,那人耳后有木槿花刺青。”步择清死盯住那人,又要上前。
乌星河确实不许他枉杀无辜,但君子索命,索之有道,这“无辜”中不包含该死之人,不然他不就任人宰割了么?
他再度提剑,无敌却仍阻拦。
“公子,你看错了,没有刺青。”
步择清再定睛一瞧,那人耳后果然空荡荡,没有任何痕迹,刺青转而出现在他旁边的另一人身上。
人群还在因步择清拔剑的动作乱叫着:“杀人啦,要杀人啦。”
他强忍烦躁,剑尖指着新出现刺青的人问无敌:“他耳后呢?有么?”
“也没有。”无敌扫视人群,半晌后道,“这里的人都没有。”
步择清眯了眯眼,他一直盯着的那刺青确实又不见了。
他转头看无敌,很想说一句,他眼中可能出现了幻象,转眼却见无敌脖子上变作了一颗鬼头。
步择清闭了闭眼,他头痛欲裂,体内怨灵与随夜色涌来的小鬼再度携起手来一同作祟,他握剑的手一紧再紧,不多时,杀意再压抑不住,顺着骨缝往外涌。
他逐渐感受不到自己,也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只恍惚觉得身边有人拦他,而人群吵嚷,有血腥气从鼻端沁入……
不知过去多久,或许不久,或许很久,似听得有人叫了他的名字,他怔然抬眸,视线无法聚焦,未看清来人是谁,就撞入了一个怀抱。
路明知发间缀着一路走来树梢存蓄的雨珠,搭配愈发深沉的暮色,整个人显得湿漉漉。
步择清于无边炼狱中,忽窥见一根细白蛛丝。
她就这样清清凉、所向披靡一样出现在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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